林中空地

　　纪北跟着钟言进到他的房间，随手关上门后才开口，“刚才那是……你哥？”

　　“嗯，同父异母的哥哥，钟漓他比我大十岁，”钟言介绍的时候情绪并没有什么起伏。

　　纪北询问的时候话语中带上了些试探，“你和你哥关系好吗？”

　　“还行吧，也没什么能不好的，”钟言的眉毛短暂地蹙起了一瞬，“你该不会在脑补什么重组家庭兄弟之间明争暗斗的戏码吧？”

　　“没有，”纪北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只是对你哥有点好奇罢了，我知道你肯定不是这种人。”

　　“那不就得了，”钟言把行李箱推到墙角，从桌子底下又拖出一个凳子，“你可以把包放这儿，我哥在家的话你就只能和我住了，你应该不介意吧？”

　　“你家不是蛮大的吗？没有客房？”纪北有些意外。

　　“你嫌弃就直说，”钟言无语地看向纪北，指了指楼上，“我爸妈房间在上面，还有我爸的书房和我以前练鼓的房间，你难道想和架子鼓睡一起？”

　　“你还会架子鼓？”纪北的重点一下子就被带偏了，“看不出来啊。”

　　“意外吧，我也觉得意外。”钟言干笑了两声，“小时候我妈非要我学个乐器，本来想让我学钢琴的，我不肯学，最后跟我妈软磨硬泡半天她才让我学的架子鼓。”

　　纪北笑得头都有些往后仰，“那我还是更想象不出你弹钢琴。”

　　“是吧，正常人都是这个反应，”钟言撇撇嘴，“不过我也很久没打鼓了，都快不会打了。”

　　“那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听少爷打鼓？”纪北厚着脸皮凑上前笑着问。

　　“首先！”钟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根裂了的鼓槌，“别喊我少爷。”
　　“其次，”钟言放缓了语气，把鼓槌往桌上一扔，垂头丧气地说道，“都说了很久没打了。”

　　“又没事，”纪北安抚地揉了揉钟言的脑袋，“我也只是想想，你别当真。”

　　钟言大概是被那根裂了的鼓槌勾起了回忆，有些烦闷地一屁股倒在床上，声音也低落了下来，“我妈总是觉得我得各方面都比我哥好才行，从小就是这样，我哥不会乐器，所以我就得学，我哥没考上一本，所以我就得考上重点大学，我哥没有考上研究生，所以我就得争那个保研名额。但其实很多事情不用她说，我自己也会做到，她从来就没有想过……我根本就不想跟我哥比。”

　　“没有人愿意一辈子都在和一个没有可比性的人比较，”纪北侧坐在钟言书桌前的椅子上，认真地看向钟言，“至少你做的，都是自己想要去做的，也没必要因为达不到他人的要求而懊恼。”

　　“不，”钟言坐起身来，摇了摇头，“打架子鼓这件事，是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但后来因为学习才……不打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到这件事会烦躁是因为觉得我没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可是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需要优先考虑的事情，”纪北挪了下身子，坐到了钟言的床沿，“就像你前几天说的，艺术生是为了艺考而割舍了学习文化课的时间，所有技能都需要反复练习才能巩固，有段时间没有练习自然会生疏，你也只是做出了必要的妥协而已，不需要因为维持完美而自责。”

　　“你也觉得我这样有点眼高手低是吗？”钟言叹了口气，“有时候就是想要的太多，有点不切实际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纪北拍了拍钟言的肩，“我觉得你可能只是因为父母一直以来的高要求而习惯了做到完美，松懈之后有了落差才会这样。”

　　“是吗？”钟言自言自语道，“我只是接受不了失败而已。”

　　“所有事情都需要一个过程，你才二十出头，会有这种想法很正常。”纪北笑着揽了揽钟言的肩。

　　钟言的声音闷闷的，“说得好像你比我大很多一样。”

　　“至少经历的比你多吧，失败什么的，”纪北垂下头，在说服钟言的同时也在安慰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

　　“钟言——来帮妈妈拿一下菜！”林燕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及时将纪北和钟言两人从沉闷的情绪里拽了出来。

　　钟言隔了几秒才拖着步子起身，走到门口接过母亲手里大包小包的菜，“我哥呢？”

　　“不知道，去楼上找你爸了吧，”林燕一边把菜拿到厨房里一边问，“这是你同学吗？怎么胳膊受伤了？你打的？”

　　“妈！我怎么可能打了人家还把他带过来，”钟言给母亲递菜的动作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些不满。

　　“哦也是，”林燕这才将目光移到钟言脸上，“你脸上怎么也伤了？和谁打架了？”

　　“阿姨，钟言是单方面被人找茬，”纪北礼貌地颔首，对着钟言母亲解释，“他们系里一个学生犯了案，调查过程中出了点岔子，不知道怎么就盯上钟言了，他才被找了麻烦，可能和我那天去他们学校蹭公开课也有关系，您别怪他。”

　　“钟言你也真是，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说……”

　　“也没几天，”钟言直接打断了母亲的抱怨，“这不是把他带过来吃个饭，顺便跟你们解释嘛。”

　　“是得给我好好解释，从小到大都没见你跟人打过架，脸上挂彩回来还是头一次，”林燕没好气地指责着钟言，看向纪北时语气倒是转变得很快，脸上堆起笑问，“小伙子你是做什么的呀？”

　　“阿姨，我以前是市公安局的模拟画像师，两年前离职了，这次案子有需要才让我过去辅助调查的，现在在美院学油画，”纪北自然地答道。

　　“哎哟这职业也不容易啊……你叫什么名字啊？”

　　“纪北，阿姨您叫我小纪就行。”

　　“好好好，钟言你看看人家小纪多讲礼貌，你也不学着点，”林燕转头对着钟言又板起了脸。

　　钟言无缘无故挨了一通骂，气不打一处出，“我怎么了我！”

　　“平时亲戚邻居来你都不认人，打个招呼就走，一点也没教养。”

　　母亲的责怪惹得钟言心情烦躁到了极点，“我和他们又不熟，不认识不是很正常吗？”

　　林燕正拿着根萝卜往冰箱里放，听到这里挥着萝卜就往钟言脑袋上虚敲了几下，“那你倒是给我认识认识。”

　　说完她便关上冰箱门，对着纪北笑了笑，“不好意思啊，我家钟言这孩子就这样，说话不好听，不说他两句根本听不进去。”

　　纪北有些无措地扯了扯嘴角，替身边的人辩解，“阿姨您别这么说，钟言他挺好的，”

　　“胳膊肘往外拐，”钟言抱着胸恼火地嘀咕着。

　　纪北伸手拍了拍钟言的背，帮他顺气，“我这不是帮你说话了吗？”

　　“没有，我说我妈，”钟言转过身把纪北往客厅带，“她这人老这样，就喜欢在别人面前说我不好。”

　　“你俩相处模式倒是挺和谐的，”纪北打趣道，“你妈妈性格还挺……自来熟。”

　　“你不也是，”钟言有些没好气地瞪了纪北一眼，“刚认识就动手动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变态呢。”

　　“钟言，”纪北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装模作样地捂着胸口，“你这么说我很伤心。”

　　“得了吧，”钟言戳了戳纪北的胳膊，“别演了。”

　　纪北这才恢复正常的神色，望着在厨房里忙碌的林阿姨，感叹道，“不过我还挺羡慕你家里这种氛围的，感觉很轻松。”

　　“轻松吗？”钟言把胳膊枕在脑后，整个人往沙发靠背上倒去，“表面上看着轻松而已罢了。”

　　“要是我妈……”纪北的声音骤然停止，他猛地意识到十二天后就是母亲的忌日，而自己还在和父亲冷战，本来承诺过父亲要一起去祭拜，可现在他身上还带着伤，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亲，更别说已逝的母亲了。

　　“你妈怎么了？”钟言毫不知情地问道。

　　“……她不在了。”纪北将脸埋进掌心里，闷闷地回答。

　　“啊，”钟言慌乱地道歉，低下头去看纪北的脸，“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纪北深呼出一口气，迅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转过头对钟言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微笑，“怪我没说过。”

　　钟言被纪北自疚的神情弄得有些气恼，“你怎么又开始了。”

　　“又开始什么？”纪北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自责，”钟言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纪北一眼，“你的事情你不说我也不会问，这有什么好自责的，你要是骂我两句我倒是无所谓，别给我搞这套。”

　　钟言骂骂咧咧的模样逗得纪北有些发笑，“行了，之后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你说，你好不容易回一次家，咱不聊这些。”

　　“这就对了，”钟言拍了拍纪北的肩膀，“走吧，回屋里待着吧，刚才都没来得及收拾，我妈做晚饭还得好一会儿呢。”

　　“行，”纪北站起来，顺势搭上钟言的肩。

　　重新回到钟言的房间时，纪北才得以好好观察这间宽敞的卧室。

　　大约二十平米的房间布局简单，低饱和的色调看着十分舒适，几乎所有家具都是木质的，侧面的衣柜旁边的墙壁上有一个嵌入式书架，摆满了各类书籍和奖状、照片，床头柜上除了正在充电的游戏机并无他物，床的左侧地板上有一块毛茸茸的地毯，书桌旁边、靠近阳台那一方的角落还有一个懒人沙发，桌上的东西摆得稍微有些不规整，但并不会让人觉得杂乱。

　　钟言左手边的置物架上摆着一堆唱片，这个认知让纪北有些诧异，他指了指那些唱片，“你家还有唱片机吗？”

　　“有啊，”钟言弯下腰从书桌底下拎出一个复古的唱片机，“不过我爸妈不怎么让我放音乐，我一放就嫌吵，我妈老说……你放那些哐当哐当响的东西又不好听，就不让我放了。”

　　“怎么就哐当哐当响了，”纪北被这个形容词引得发笑，他随手抽出一张唱片，看见上面赫然写着——Pink Floyd: The Wall，“你听摇滚啊？”

　　“算是吧，”钟言从纪北手里拿过那张黑胶，“但我也不算摇滚迷，更多时候听歌不分乐种，碰到喜欢的专辑才会买。”

　　“这样就挺好，”纪北撑着钟言的椅背看着他将黑胶唱片放到机器上，唱针被拨动到碟上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刺啦声，钟言伸手拧了一下音量键，碟片就旋转了起来。

　　「We don't need no education. We don't need no thought control...」*

　　“你怎么一调就是这首歌，”纪北没忍住笑出了声，“你还真是叛逆。”

　　钟言挑了下眉毛，有些俏皮地回道，“爱听。”

　　纪北意识到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在钟言脸上看到如此活泼生动的神情，他突然很想吻上钟言嘴角勾起的弧度，用触感代替视觉记住这个宝贵的笑容。

　　他被自己的想法怔住了，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正视这个莫名冉起的念头，只好干咳两声，强行把自己的想法压制住，“你……你一个读哲学的听这个啊。”

　　“怎么了吗？博尔赫斯还喜欢平克弗洛伊德呢，”钟言丝毫没察觉到纪北方才的那点僵硬，自顾自说道，“就那个写了‘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的。”

　　“我知道他，”纪北轻叹了一声，“但我更喜欢他写的那段，你是云、是海、是忘却……”*

　　“你也是你曾经失去的每一个你自己。”钟言回过头迎上纪北有些复杂的目光认真地接了下去。

　　纪北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才真正理解到为什么博尔赫斯会在写下“瞬间是唯一真实的东西”这句词，他在那一瞬感受到的只有想要俯下身去拥住钟言的冲动，除此之外，一切都不再重要。

　　他感觉自己不再受现实的重力控制，不受束缚的躯体被狠狠甩飞到宇宙里，滞空感使他屏住呼吸，他往回望，看到的是过去的每一个挣扎于痛苦和内疚中的自己，和站在面前笃定地看着自己的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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