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暮

　　云裳生产那日是在半夜，睡梦中猛然被腹中的孩子狠狠踢上一脚。
　　“疼……”云裳倒吸一口凉气，捧着肚子身体微微蜷缩，好似这般能缓解她的钻心一般的疼痛。
　　见到云裳浑身冷汗，面色惨白的模样，胤祥连忙起身唤人。
　　“宝瑞，叫张大夫，接生嬷嬷过来”虽然早在两月之前，胤祥便早早将张大夫和接生嬷嬷接入府中以备不时之需。
　　可当他看见云裳因疼痛而变得毫无血色的脸时，他还是害怕了……
　　“爷还是出去吧”大嬷嬷道“福晋是头胎，时辰还早着呢”
　　接生嬷嬷经验丰富，得知福晋即将生产的消息后，有条不紊地吩咐府中的丫鬟，烧水的烧水，备药的备药。
　　“你出去吧”云裳已经渐渐适应了宫缩的频率，阵痛之后缓过神儿才对身边的胤祥说“嬷嬷说了还有一会儿”
　　“饿不饿？”胤祥紧紧握住她的手，关切道“晚膳时用得不多，待会子会没力气”这孩子在半夜发动，也不管他额娘有没有休息好……
　　想到这里，他的担忧又陡然上升许多。
　　“你快出去吧”云裳轻声道“若是让旁人知晓你在房里，会惹来麻烦的”
　　妇人生产时，郎君们绝不能在产房待着，云裳即便再不懂规矩，也不肯胤祥因为此事被太后和德妃训话，自己最后还会担着不懂事的错处。
　　“好”胤祥俯身亲吻她的额头，柔声道“我就站在门外”
　　“嗯”又一阵宫缩来袭，腹中传来的强烈疼痛几乎让云裳昏厥过去。
　　接生嬷嬷只到“福晋别喊，攒着些力气，如今才开到四指，别将力气用光了”
　　云裳紧紧咬着牙，忍受着比之前更为强烈的宫缩，阵痛的间隔越来越短，下半身早已经失去知觉，她知道生孩子会很疼，可没想到是这种要命的疼法。
　　“福晋忍着些”接生嬷嬷道“孩子在肚子里位置不好”
　　“去备一碗参汤来”张大夫连忙吩咐身后的丫鬟。
　　“啊……”她还是没忍住叫出声来，临产之人的腹部本就紧绷，接生嬷嬷的手轻轻用力，肚子仿佛被车轮反复碾压，五脏六腑似乎被尽数搅碎，只剩下一副躯壳任由他人折磨。
　　“嬷嬷……”云裳道“还要……嗯……疼多久”
　　“福晋且早呢，如今才开五指”
　　室内一片明亮，云裳想，应该是天亮了……
　　玉倩上前红着眼眶喂她喝下一碗参汤，问“福晋再吃点点心吧”
　　她摇摇头“不用……”
　　疼痛愈加强烈也早已侵蚀她的心智，似乎已经没有那般强烈的愿望想要顺利诞下孩子，只是在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就这样死了……会不会就回到爸妈的身边了……
　　若是这样也好，只是她有些舍不得胤祥，脑子迷迷糊糊的，意识也逐渐涣散……
　　“福晋……”最后一眼，她看见接生嬷嬷无比慌乱脸色，以及她那满是血污的手……
　　和她有这么关系呢？
　　她甚至都分不清这是谁的血……
　　“十三爷，你怎么进来了，这屋子里脏得很，您快出去罢”
　　云裳在昏迷前只听见了这一句话。
　　……
　　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胤祥那双微红的眼，看起来已经很久好好休息了。
　　“还疼不疼？”见她睁开眼，胤祥得见天日般欣喜若狂，又担心自己动作太大会吓着她弄疼她，便按捺住喜悦温柔地问她。
　　“浑身都疼”云裳嗓子干涩，没什么力气，简单说话似乎已经用尽了全力。
　　“我去叫太医过来”云裳是在半夜发动的，宫门下钥不好惊动太医，所以第二日天一亮，胤祥便遣人下帖子去请太医了。
　　直到她产下女儿后，胤祥也没放走太医和张大夫，若是有不测也方便他们及时救治。
　　“不用了”云裳问他“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是小格格”胤祥握住她的左手“刚出生时皮肤红红的，皱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太太”提起女儿，饶是平日里冷峻平淡的脸上不自觉多许多笑容。
　　“哪有阿玛这么说自己女儿的”云裳气得打他。
　　“这可是实话，不过女儿这两天白嫩了许多，和你一样，皮肤白，眼睛也圆圆的，倒是讨人喜爱”
　　“我睡了多久？”
　　“两天，大概是累极了”胤祥道，这孩子挺折腾人，云裳疼了两日两夜，差点儿捱不过来，好在有惊无险。
　　“是有些累”云裳笑道“我有些饿了”
　　“厨房备着呢”见她想吃东西了，连忙吩咐人去厨房拿吃食。
　　“你睡会儿吧”他的眼眶太红，大约是她这几日昏睡着，他也没睡好。
　　“我让人把孩子抱来你瞧瞧？”
　　“不用”云裳握住他的手，笑着道“你歇歇吧，我想好好看看你”
　　闻言，他才松口气故作无奈道“有心思说漂亮话看来是好多了”
　　虽然是实话，可自己的父母身体力行地告诉她，若是结婚，夫妻关系是要高于亲子关系的。
　　孩子在爱意满满的家庭里成长，怎样都不会长歪的。
　　云裳偏着头笑问他“那你听着可欢喜？”
　　胤祥拍拍她的手，脸上笑容愈深，显然十分受用“自然是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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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格格满月时，云裳便带着她和胤祥一同进了宫德妃娘娘见到这个孩子倒是十分喜爱，取下护甲抱将她抱在怀里笑得合不拢嘴。
　　“小格格现在看起来像额娘多一些”德妃抬眼看了云裳一眼，又道“不像她阿玛，板着脸”
　　“你们在聊些什么？”康熙帝外面走进来，本就是顺道散心，临时起意去永和宫瞧瞧德妃，却听见十三阿哥带着福晋和刚出生的小格格在德妃宫中。
　　见是皇帝大步走进来，殿中本在叙话的三人正了神色，福身行礼请安。
　　“不必多礼”康熙帝径直走向德妃另一边的榻上坐着的“本是顺路过来瞧瞧你，听你宫里人说十三阿哥的小格格在你宫里”
　　“是啊”德妃抱着小格格走向康熙帝“陛下瞧瞧小格格是像十三多一些还是像福晋多一些”
　　康熙帝闻言，果真仔细瞧了瞧襁褓中的小格格，小格格也不怕生，冲着康熙帝眯着眼笑起来，还不停地噗噗口水。
　　即便是威严的康熙帝，也抗拒不了如珍珠团子一般可爱的小格格。
　　“这丫头倒是可爱得紧”康熙慈爱地笑着，又瞧着一旁恭敬站着的十三阿哥夫妻道“朕记得十三阿哥小时候板着脸不爱笑，这丫头还是随她额娘，十三阿哥也没这么白，不过这眼睛黑黝黝的，倒是像十三阿哥”
　　“皇阿玛就不要打趣儿臣了”胤祥在康熙面前倒是难得的表露出孩子。
　　“现在想来，好似还在昨日”
　　云裳从康熙帝的眼眸窥见他波澜壮阔的一生，对他有佩服、有感叹、更多的却是无奈和心酸。
　　他将儿子培养得个个优秀，放在现代社会也能是精英，可偏偏为争一个皇位不死不休……
　　回府的路上，云裳握住胤祥的手，每见康熙一次，她的心便像是堵着一块大石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时间正悄然飞逝，从不会做任何停留……
　　“十三爷……”云裳抬眼望着他的脸庞，欲言又止。
　　“怎么了？”今日见到皇父，云裳的情绪便不对了，即便面上一派镇定，可胤祥依旧能够察觉出她细微的情绪变化。
　　“离太子和四哥远一点好不好？”她几乎是恳求，身处历史漩涡之中，因为惧怕，所以从来到这里，她便学着去顺从。
　　可……饶是她的规矩学得再好，她仍旧是打心里憎恶这个吃人的时代，她试着对胤祥好一些，以获得日后生存的依仗，却不想在流逝的时间里，假戏也成了真。
　　胤祥凝着她的眼眸晦暗不明，半晌才问道“你在害怕什么？”
　　他与四哥所谋之事无第三人知晓，可云裳……她似乎能在不动声色间洞察他与四哥所有的事情，朝堂之事与深宫后院泾渭分明，她如何得知？
　　她无畏地迎上他带着审视和质问的眸光，夫妻之间许多话不必明言也能体察一二，与其说是他在问她害怕什么？
　　倒不如再直白一点，你还知道些什么？
　　她知道些什么？
　　她暗自发笑，心底的冷意陡然升起，眉梢轻挑，道“若是我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你会怎么样？”
　　她能知道些什么
　　无非是仗着有一个专门研究清史的妈和义务教育时背诵的历史知识。
　　自己又好死不死恰好到了这个鬼见愁的时代，本应在无边辽阔的蓝天自由翱翔的大雁，被生生折断翅膀，困于后院之中，倒数着时间，静静地等待你们每一个人的结局的到来。
　　胤祥没有跟过来，云裳失神地走入自己的房间。
　　她以为自己能够无时无刻做到清醒，随时随地抽身离去。
　　可直到自己难产濒死时，脑海里竟然浮现出胤祥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时，她才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康熙四十六年
　　属于胤祥人生的劫难正慢慢拉开帷幕，此刻地她也早已陷入泥泞难以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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