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微芒

　　清晨，薄薄的雾气在天边漫开，稀释了远方朝霞橙黄色的光影。
　　繁忙的巴黎东站人流如织，玛蒂尔德和其他人埋伏在靠近月台之下、铁轨旁边的灌木丛里。
　　“还有二十分钟，做好准备。”玛蒂尔德肩上扛着安装了消音器的勒贝尔步枪，压低声音和身边的人说道。
　　昨天夜里，汉娜为她带来了这批从奥格斯堡开过来、运送数十吨重型武器的列车到达的准确时间和坐标。
　　玛蒂尔德别无他法，只能相信她的说法。她心底的一个微弱的声音告诉她，汉娜一定不会害她的。

　　等待。
　　漫长的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四周寂静得只有风吹过草叶发出的沙沙声。
　　玛蒂尔德感觉自己的心跳正在不断加快，好像正在飞速运转的马达。
　　十分钟。五分钟。
　　他们共享着这段沉默，等待着蒸汽发动机的隆隆巨响从远方传来。

　　终于，浓黑的烟雾在视野中升起，配备着坦克的沉重装甲列车如同一只巨兽向他们张牙舞爪地爬来。来不及收起被这庞然大物震惊的情绪，克洛伊飞快地瞄准了前来接站的几个身着墨绿色军装的德国士兵，冷眼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接着，猛烈的射击声连绵不绝地响起，列车的铁皮外壁上瞬间炸开一团又一团耀眼的火花。汹涌的炮火倾泻而出，橘红色的光芒闪烁天际，铁轨刹那间就变成了一片火海
　　黑色的浓烟跟随倾斜的风飘了过来，一时间空气里漂浮着无数细小而充满剧毒的微粒，一齐涌入他们的鼻腔。玛蒂尔德发现自己的视野开始模糊，黑烟遮蔽住了眼前的世界，火车没有停下，即将从她的眼前逐渐开远。
　　“小心！”阿德里安在身后大喊，“他们的车厢上方有狙击手！”
　　玛蒂尔德迅速用手势示意周围的人趴下，几秒钟过后，接着端起沉重的步枪，朝着列车发起猛烈的攻击。
　　一个车厢起火了，火势迅速蔓延，如同蜿蜒爬行的巨蟒，热焰点燃了车厢里的炸药，巨大的爆炸声响彻天际。
　　玛蒂尔德迅速捂住耳朵，依旧被气流强大的冲击力震得一颤。有一瞬间，她感觉周遭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仿佛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白色空间，伸手只能触摸到一片虚无。
　　她几乎以为自己要聋了，她看见离她几英尺的草丛里，阿德里安正对她说着什么，但她只能辨别他的口型。克洛伊依旧面无表情地保持着射击的动作，注视着列车迅速变成了一条蠕动的火蛇。
　　列车终于停了下来，驾驶员打开车门慌忙逃窜，却被瞬间吞没在漫天的热焰之中。几个身着重型防弹衣的士兵从车厢顶端跳下，连滚带爬地消失了。
　　“快跑！”
　　玛蒂尔德拼尽全力的呐喊着，压低着身体在高大的灌木丛中穿梭着，用尽了她最快的速度向着前方凸起的山丘奔逃着。
　　其余几人跟上她，飞速地跃上斑驳泥泞的山丘，蹲在原地大口地喘着气。
　　借着山丘的高顶，他们抬起头。远方的钢铁长龙，在翻滚燃烧的大火中化为废墟。

　　他们靠着山丘的岩壁，背对着战火，漫无目的地望向碧蓝的天空。
　　玛蒂尔德被攥紧的心脏逐渐放松下来，慢慢地，她发现乱七八糟的嘈杂的声响再一次涌入她的耳膜。
　　她欣喜地发现自己又可以听见了。

　　夜色一点一点笼罩了巴黎，玛蒂尔德推开家门。
　　“回来啦。”母亲在楼下洗着新鲜的番茄。这是几乎是她们这半年以来唯一能够吃到新鲜蔬菜的一次。
　　围着围裙的妇人看起来心情不错，她随口问起玛蒂尔德最近的去向，玛蒂尔德只能模棱两可地敷衍过去。
　　加入抵抗组织以来，玛蒂尔德逐渐减少了回家的次数，她害怕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连累母亲。母亲也没有过多询问，或许她认为玛蒂尔德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又或许她知道玛蒂尔德认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
　　玛蒂尔德换下脏污的衣服，快速地洗了澡，用毛巾胡乱地擦了两下头发，就跑下楼。
　　餐桌上，母亲久违地铺上了苏格兰条纹的印花桌布，白瓷大碗里盛着香气扑鼻的蔬菜汤，盘子里摆着烤苹果与新鲜奶酪。
　　“妈妈！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玛蒂尔德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她茫然地看着母亲，目光最终停留在她空荡荡的脖颈。
　　“我......我卖了项链，”母亲低着头，有些难为情，“在黑市上买到的。”
　　“今天是你的生日。”
　　母亲的话音落下，玛蒂尔德才猛然想起，今天原来是自己的生日。
　　炮火连天的岁月里，她早就对这一名词失去了概念，标志着二十年前的那个幼小的婴孩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的日子已经被她遗忘在了脑后。
　　而母亲却始终记得。
　　“这几个月实在是饿得太久了，连面包和干酪都买不到了。”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
　　“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
　　说着，泪水从母亲的眼中滑落，掉在了纵横交错的印花桌布上。玛蒂尔德连忙起身，轻轻擦去她的眼泪。
　　“我怎么会怪您呢......玛蒂已经长大了，应该是我来保护您。”
　　她把头埋在母亲的颈窝里，就像小时候她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亲昵地贴近母亲温热的皮肤。她想起父亲去世后，自己常常无法入睡，母亲就这样抱着自己，口中轻轻哼唱着摇篮曲。

　　“睡吧，玛蒂，我的小妹妹，
　　睡吧，睡吧，喂你喝牛奶，
　　妈妈在楼上，
　　妈妈做蛋糕，
　　哥哥在楼下，
　　哥哥做甜点，
　　睡吧，玛蒂，我的小妹妹，
　　睡吧，喂你喝牛奶。”

　　玛蒂尔德紧紧地搂着母亲，一瞬间，她们似乎成为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央唯一宁静的岛屿。
　　如果这一切都不存在就好了，玛蒂尔德默默想道。
　　枪炮、战火、纳粹，全都不存在。
　　这样我就能够永远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做她最幸福的宝贝。
　　母亲从柜子里找出闲置依旧的银质烛台，插上蜡烛。霎时间，黑暗的餐桌被摇曳的橙黄色光芒照亮。玛蒂尔德透过晃动的烛火，看清了母亲脸上逐渐生长的皱纹，心里顿时有些发酸。
　　“玛蒂，我的好姑娘，许个愿吧。”
　　玛蒂尔德乖巧地闭上眼，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自己的愿望。

　　我希望战争早日结束，所有我爱的人都会平安无事。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微风拂过窗帘的声音。
　　玛蒂尔德睁开眼，看见母亲湿润的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生日快乐，我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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