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心玷玉

　　时隐有些难以置信，齐穆泽竟然偏偏这般抗拒陆柔汐，玉浅小娘子可是他找了整六年的命根子，从没见他对保命的恩人，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和放弃念头。

　　时隐正欲纳谏，却见齐穆泽似乎正在自做思量，又不忍心打断。

　　齐穆泽将手握成拳头，手肘撑在盘腿而坐的膝盖上，硬实拳头自然地抵住了下巴和嘴唇。

　　最后满不耐烦，将拳头放下来，摆摆手道：“你叫她进来吧，我问问她。”

　　门外，陆柔汐撩起袖子，捶了捶双腿。

　　她是喜爱自己思考后再做决定的人，心里正盘算齐穆泽昨夜多次对她手下留情，不该是极其狠决的人，她不信传闻，向来只信自己。

　　但一想到，他昨晚突然癫狂抓了她的手就自残，又不禁一渗。

　　见时隐出来，朝她点头示意进去。

　　这座小屋子似的宝辂，只从外观看已经是她从前在虞国没见过的华丽。

　　入到里头才真真咂舌，四周亮堂无一死角，亮金金的彩绘布满了整个墙壁和车顶，顶雕翠壁娇奢淋漓，想是齐穆泽自祁国所带。

　　陆柔汐端着双手，行至座下。

　　笔直立在较远处。

　　齐穆泽抬眸看着进来的眼前人，仪态万千，身姿清高贵气，仿佛进来就让内间亮了三分。

　　心道奇怪：

　　教于礼数，她在那静立着，就一身让人…难以接近的不适感，像是端着架子的娇矜，如何还能让她欢欢喜喜的随侍一旁，他也懒得看大小姐委屈自己。

　　陆柔汐想了想，先缓慢推进再找他索要福禄册，和颜笑道：“殿下，奴是……”

　　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我知道，陆大姑娘。”

　　齐穆泽抛出句话，依旧一直盯着她不挪眼，又问：“你过来是做什么？”

　　陆柔汐见有机会，忙接话：“奴是……”

　　岂料，齐穆泽不着生气，瞬间抢过她说话。

　　“不重要，亲随侍也是闲职，你要待就待着吧，钱和待遇我会给够，但你不许近身。”

　　这回话又说得囫囵半片，陆柔汐浑身不舒服，胸口倒气儿。猛一抬头，见齐穆泽眼珠子转开了她身上的视线，若无其事地瞥向旁边，整个人慵懒懒，难掩气焰嚣张。

　　她咬了咬牙按捺情绪，看上去丝毫不乱，心里却气冲冲大骂这个祁国贼寇不讲条理。

　　一看便知，他心情不好故意要捉弄她。

　　齐穆泽伸手去碰桌上的碗，千钧一发。

　　陆柔汐恭身上前先一步握住了他手中的勺柄，温声抬头问道：“殿下，可要相助？”

　　水灵灵柔弱的花容挨上来，她纤细匀称的指节错拂过另一只手，齐穆泽一抽手，颤颤地，烫感直达心头。

　　在室内，他的手却冰凉得捂不热，她自室外来，竟是如此暖和。

　　抬眼，陆柔汐一双水影雾眸有些涨红。

　　好一只被人掐过的白里透红明珠。

　　怕她兀自哭出来，齐穆泽微侧头，有些不忍。

　　她只是娇滴滴生长在深闺的十八岁姑娘，说到底，还是该怨他，他偏要将她牵扯进来，郭愉算计好的一切。

　　昨日陆柔汐及笄，陆渊入狱，祁使者觐见同日发生，若他没有贸然点娘子侍奉，陆柔汐便能早些进宫，她也不必要亲眼目睹……

　　她已经够惨了，他昨夜还利用了她，大闹虞宫。

　　齐穆泽脸上顿时少了烦闷，只减淡气焰仍还是僵着态度，不肯说话，也不拒绝。
　　陆柔汐听他意思，是并不需要自己，但东西没拿到手她怎么甘心离开，道：“奴知道，殿下碍于两国敌对，自然是不会随意安排奴跟在您的身边照料，若殿下要学虞国的诗书礼乐，奴可协助殿下。”

　　“但，”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柔荑往瓷碗里舀热炉子上温着的什锦齑粥，委屈巴巴道：“但奴是良家女儿，不会弄歌起舞的技艺，恐怕没有福气与君享乐。”

　　软软的话如同莺啼，却大胆试探他的底线。

　　话音甫落，齐穆泽抬手扶握她的手肘。

　　陆柔汐瞳色一紧，隐约头疼。

　　恰好，顺着眼睑滑下了一颗剔透泪珠。

　　昨日在府邸涂了些止疼散，宽袍大袖未使力气，在陆府的伤口直到今晨才开始再痛。

　　今日身上是宝花缎的束袖收腰裙，被他一攥，伤口痛的钻心。

　　陆柔汐手一松便落下盛满的碗，望向他怯弱地呢喃： “殿下…”

　　“咚”齐穆泽伸手扣接住了碗底。

　　见陆柔汐当真哭了，他心底泄气儿，适时松开手，眨了眨眼，拾起面前的汤勺，正经道：“看着我做甚？我没使劲！”

　　从他面具下的脸颊，至耳根子，竟都有些生起绯晕。

　　陆柔汐发现，原是这草莽并非实足冷漠，也会捉急地解释。

　　又感慨，这人在论道中，不是亲近女色嘛，怎么见了姑娘落泪会这番的焦急。

　　事实即是如此。

　　他从未见女子单独对着自己委屈落泪。

　　平日齐穆泽上各国各地的花楼，不是去饮酒听小曲儿，便是借着那里人多眼杂给各地谋士递信。

　　花楼里歌舞升平，尽是令人心驰神往的美妙欢乐，那些姑娘皆笑得满脸簇艳，况且，他的名声在外，哪家娇娘敢去找死，贴脸求他可怜…

　　门外，时隐轻叩了两下车门，侧首道：

　　“殿下，咱们得先出发…太阳高悬，北宫人来人往怕引非议。”

　　齐穆泽被陆柔汐盯着，手不由微抖着夹起一块糯米桃糕喂到嘴里，低头嗫嚅道：“不急。”

　　陆柔汐转神，直言：“殿下可是还想赶奴离开？”

　　“是。”

　　陆柔汐立刻道， “那奴离开……殿下将东西归还，奴马上消失。”

　　陆柔汐将话说完，齐穆泽嘴里咀嚼的动作停住————

　　他听见，窗外有小只兵卒行来。

　　气氛古怪紧张。

　　一高官老内侍带着一群人停在队伍边。

　　内侍看见摆在地上的旨意，小跑过去，检查懿旨卷轴是否安然，刹那间气得上头。

　　不等时隐相报，自甩了拂尘，左右看陆柔汐果然不在外面，登时叉着腰朝马车里唬道：“平安王殿下既然不愿入乡随俗，何必又要霸占美人，亲随侍乃大娘娘册封，仅奉悉礼解惑之责，岂容玷污亵渎？！”

　　陆柔汐心间一紧，指尖不由掐按住玉掌，凝息时抬头看向了前方的人。

　　齐穆泽咽下最后一口松糕，充耳不闻。

　　齐穆泽任时隐在门外同黄门交涉，同陆柔汐和气道：“姑娘说的是什么？”

　　陆柔汐眼风四处搜索过他身后的座榻，角落是空的…一身厚绒毛熊皮斗篷，两只麒麟靠枕，并没有见到那福禄册。

　　她回话：“一本书。”

　　车外，再起飞雪。

　　时隐领着人，拒绝他们闯入马车带走陆柔汐。

　　黄门忍无可忍，恼怒这无法无天的乳臭生，心中燃起念头，要替他老子训斥齐穆泽，破口嚷道：“普天之下，哪有疯子作储君的道理，我看啊…他若做太子，祁国将亡，此子乃大祸也！”

　　殊不知，祸从口出。

　　几乎同时，齐穆泽脸色刹变，将擦嘴的帕子甩开，抬头后阴冷地直逼问陆柔汐：“你可知道我为何帮你？”

　　成年男子的威严乍现，直逼天灵盖的凉意令她吓得腿脚作软。

　　倏地扑通跪地。

　　不知为何，陆柔汐当即竟能明白，齐穆泽所说的是昨晚之事。

　　她不假思索，仰头接着回答：“因为，奴替殿下保守了秘密。”

　　车外，两队人马起了纷争。

　　刀剑开始昂然鸣响。

　　里间丝毫不受影响，齐穆泽起身，又道：“你可恨？”

　　“谁？”

　　“虞皇。”

　　“虞皇”二字传进陆柔汐的耳朵，脑中猛地一道“嗡”声炸响，如听仙人点悟般。

　　千门洞开，久驱不散……

　　经历这些事，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已没有从前那般胆小…甚至，在发生这些事后，她发现，自己比原本料想得更为勇敢。

　　若问发自肺腑之言，她非常痛恨这样的打压和驱使，恨不得早日除净身上的枷锁……

　　昏垂暮日，只会带给她无尽的黑暗与痛苦。

　　她不属于这里。

　　陆柔汐鼓足勇气，一点点将视线挪到他的脸上，又再垂头犹豫，一瞬后两只眸子扑闪着流光，再度迎上去他的双眼，坚定吐字道：

　　“恨。”

　　齐穆泽上前，伸手将掌心朝上递给她，眼睛却是看向黑碳暖盆，对她道：

　　“我会还给你，站起来。”

　　陆柔汐直看着他，又循他眼神去，五菱精刻的暖盆中挟造了一体球形巨大火炉，密网包裹下碳火烧得噼里啪啦。

　　她将手把上那只有力的腕口，齐穆泽一低头见自己掌心空空如也。

　　甫才站立住身躯。

　　齐穆泽将小娇娘打横抱起。

　　飞脚朝暖盆踢去。

　　“訇————”

　　伴随着重铁器滚动的哐当声。

　　一眨眼，两人已冲出车厢。

　　众人只听，齐穆泽勃怒着高声吩咐：

　　“尔国放火烧毁梧桐金驾…来者，杀无赦！一个活口都别留！”

　　暖盆本就硕大，满满装敛了重碳，火星子四溢绽放，一圈耀眼的光芒高高跳起后自天上落下，火雨顿时吞没整个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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