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经楼的传说

　　蒋隽早出晚归，整日忙于兵部事务，人员调配、兵器配备、排兵布阵训练等样样需要他操心过问。作为副手的蒋嵩年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连着几日回府后都是倒头就睡，压根没空往后院去。可即便人不到，东西却源源不断的往那里送。河间最出名的糕饼当属海棠村的梅花酥，每日最多生产五十盒。统共买来五盒酥饼，两盒送进老夫人屋里，一盒送进正院，一盒留给蒋龟年的媳妇淑仪，另外一盒被蒋嵩年提前定下。管家亲自提着那盒梅花酥，领着九儿走进后院。
　　管家将梅花酥端正的放在桌子中央，朝红姨弯了弯腰道：“陆姑娘万福，大公子给您送来的梅花酥，您尝尝鲜。另外，老奴疏忽未及时派人来后院伺候，还望姑娘莫怪。从今日起，由九儿照顾您的起居。”
　　红姨在陆府吃过见过的新鲜玩意不少，可这造型独特唯美的梅花酥倒也是头一次见，不免心生欢喜。再看管家身后的丫头有些眼熟。自己就是丫头，即便来了蒋家也是身份低微，不去伺候别人就不错了，哪敢奢望被人伺候。
　　“她不是在正院服侍郡主吗，怎么……”她与郡主的地位相差十万八千里，郡主的侍婢她怎敢驱使。
　　“人是大公子向郡主要来的。”管家瞥一眼九儿道：“这丫头没其他人机灵，在正院不讨喜，隔三差五被罚一顿。能来您这儿是她的福气。”
　　“姑娘，我什么都会做，您就留下我吧。我若是回去，又要挨打。”九儿苦着脸求饶。
　　红姨干活麻利，原本不需要别人帮衬。可既然是大公子的安排，她自然是不能忤逆的。再说，后院除了她没有别人，现在有人进来，即便是陪她说说话也是好的。
　　九儿瞧她不出声，赶忙拿起鸡毛掸子掸灰尘，一派忙碌的样子。管家见红姨识时务，没有辜负大公子的心意。她若是知道大公子花了多大力气才从郡主那里要来九儿，她定会吃惊不小。
　　“一个时辰后，首金铺有人来送首饰，大公子吩咐姑娘看中哪样只需留下便是。”管家说完默默退出。
　　九儿等管家走远忙过来扶红姨坐下。高兴道：“姑娘您不知道，蒋府能自行挑首饰的除了夫人，只有郡主。大公子对您真好。”
　　“首饰不都是去金铺挑选款式后打造的吗，怎么在河间不能挑选吗？”红姨问。
　　“不一样。首金铺是河间最好的金银铺子，是为皇亲国戚打造首饰的铺子。他们家的饰品做工精美，工艺繁复，价值不菲，一件难求。寻常人家用不起，我们做丫头的只有看几眼的份。”
　　红姨望着九儿苦闷的脸，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看着陆夭琳琅满目的首饰羡慕不已。从来没有奢望过能有一件自己的首饰，更别说挑选了。她下意识的摸了摸头上的发簪，这件饰品是陆夭最喜欢的物件，也是她从不敢奢求的。现在却真实的插在她的发间。
　　也许，我真的可以拥有美好的事物，她想。

　　午饭过后。
　　未走进厅堂便听见里面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红姨看八仙桌前围满了女子的脑袋，忍不住好奇也钻进去瞧。众人见她出现，纷纷攀扯着离开，嘴里嘀咕不停。红姨纳闷，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一见她来，下人们都走了。她来不及细想，转头看见一男子捧着一个摆满金玉珠钗的大银盘，端正的站在她面前。
　　“姑娘，可还记得我？”他问。
　　红姨认真的点头：“记得，你是裁缝铺的喜愿，没想到你也来了河间，还变得如此豪阔，连蒋龟年都与你称兄道弟。”
　　喜愿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她还是没有想起来。红姨到底要将羽双音囚禁到什么时候。他顺着红姨说：“姑娘也觉得我来对了？那日裁缝铺无缘无故将我辞退。我一气之下连夜奔走，谁曾想刚到河间就发了笔横财。这是我家金铺打造的首饰，姑娘喜欢哪样，喜某送给姑娘，就当是赔罪。”
　　“何来赔罪一说？”
　　“若不是那日在陆府与姑娘说话时被人盯梢，姑娘也不会被送来此地。全当是喜某赔礼。”喜愿心里愧疚，当年那五枚铁蛋之伤是她本不需承受之痛。
　　想到这些，红姨忍不住红了眼眶。在陆府的日子虽然清苦，但事事有陆夭维护，她过的也算轻松快活。在河间这几日，她就像只被人斩断翅膀的孤雁，怎么飞也飞不起来。特别是大公子在后院逗留的时光，是她无比屈辱与痛苦的时刻。
　　她看也不看银盘一眼，扭头快速往外走。“不必了。”
　　喜愿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有些疑惑。迫不及待道：“姑娘若是想起些什么，或是有事要办，派人到首金铺告知喜某，喜某定当竭力效劳。”
　　红姨快速移动的脚步顿时停在原地。她转身回望喜愿：“当真？”
　　喜愿将大银盘放在八仙桌上，走到她身前，低头注视她的双眼。“是。”
　　“若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呢？”红姨问。
　　“不怕，我有钱。”喜愿道。
　　“与蒋府和陆府比呢？”红姨问。
　　喜愿一愣，笑道：“那倒没有。但是我能办他们办不到的事。”
　　“比如？”红姨道。
　　“比如带你回家。”喜愿双眼凝视她，仿佛要住进她心里。
　　红姨心头一颤，整个人恍惚片刻，回神时发现自己竟然热泪盈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喃喃自语着移动脚步：“回家，我哪里有家。”
　　喜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有。你好好想想你家在哪里。什么时候想回家了，记得来找我，我带你回家。羽双音。”
　　红姨瞬间停下脚步，微风吹过，发髻上的金钗“当啷”落地，鲤鱼头瘪下去一块。喜愿赶忙走来捡起金钗递给红姨。
　　“哟，你来了也不知会我一声。”蒋龟年从厅堂侧门信步而来。
　　喜愿道：“你一个大忙人，我怎敢劳烦你。”
　　“笑话我了不是。”蒋龟年瞄一眼红姨，拉过喜愿道：“兄弟们有没有想我，花街的姑娘们有没有想我？”
　　“这我哪知道，你得去问她们。”喜愿装出一副为难的表情。“不过，你要是再晚几日去，小楚儿怕是要改投钱兄的怀抱了。”
　　“这怎了得。我折了一只鸡便罢了，连小楚儿也要折给他，这可不行。”蒋龟年抓耳饶腮，眼珠子滴溜溜转也想不出有什么好法子能溜出去。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下一秒上前一步抢走红姨手中的“鲤鱼含珠”金钗，将憋下去的一块鲤鱼头掰断。
　　红姨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金钗被他拗断，哑口无言的望着他。
　　蒋龟年在她眼前晃晃金钗，转头对喜愿道：“有法子了。我把陆姑娘的钗子弄断了，我要亲自去你家铺子盯着师傅修补金钗，顺便挑几件合适的作为补偿。”
　　“还给我。”红姨感到无比愤怒，这是陆夭送给她的礼物，是她最珍贵的纪念物。怎能任人随意摆弄。
　　“一支破钗子有什么好稀罕的。我借来用用，姑娘不会介意吧。”蒋龟年不管她同不同意，拉着喜愿往外走。“我们现在就去修补。”
　　“还给我。”红姨追上蒋龟年，拉住他的衣服不让走。
　　“哟吼，这是唱的哪一出。淑仪，龟年何时缠上陆姑娘的，连金钗都送了。我看用不了多久，陆姑娘要搬去你院里住咯。”乙齐郡主被侍女搀扶着走入厅堂，身后跟着满脸通红的淑仪。
　　红姨闻言，瞬间放开拉住蒋龟年的手。蒋龟年见势不妙，偷偷把金钗塞进一旁的喜愿手里，走至淑仪身边，将她拉到大银盘前指着满盘的金首饰。“你看看，多华丽的样式，你挑，随便挑。你喜欢哪件，咱们拿走。”
　　淑仪知道他的德性，也知道自己根本管不住他。他去花街撒钱的事人人皆知，连老爷都不管，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当她亲眼看见红姨同他拉扯，心里愤怒不已。郡主在场，她不好发作。此时看见满盘金器闪烁，更是怒气全消。她心里清楚，对于蒋龟年的花心，计较也罢不计较也罢，都不是她管得了的。与其大发雷霆，撒泼打滚，不如捞点实在的，眼下这些金器就是极好的。她假装生气的推搡蒋龟年一把，蒋龟年拿起一枚金戒指放在她手掌心里。她斜他一眼，小嘴撅的老高。蒋龟年将两只耳环和一串项链放进她手里时，她才喜滋滋的靠向他。
　　乙齐郡主眼看离间计瞬间被瓦解，心里暗骂淑仪不争气，连眼皮子底下的奸情都放过。她撇撇嘴，瞪一眼在蒋龟年身边撒娇的淑仪，望向红姨的眼神多了一丝怨恨。当她转头看向喜愿时，竟然感觉有些害怕。
　　郡主出身帝王之家，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怎会怕一个陌生人。她双目炯炯盯着喜愿。“你是何人？”
　　“他是首金铺掌柜的义子，这盘首饰就是他铺子里的。”蒋龟年抢答道。“郡主，你不挑几件？”
　　原来是来巴结蒋家的。蒋龟年在外面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看这人面相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乙齐郡主敷衍着往回走：“宫里送来的首饰多，我用不上。”
　　喜愿见她走远，才对低头沉思的红姨道：“姑娘若是放心，我把钗子带回去修补。届时，请姑娘来取。”
　　去取？不是你派人送来吗？红姨心里虽有疑惑，却觉得将钗子复原要紧，便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
　　喜愿拿着金钗和大银盘同蒋龟年告辞后离开蒋府。
　　三日后，红姨带着九儿去首金铺取饰品。这是她来蒋府后第一次出门，幸好有九儿带路，否则她真不知该往哪儿走。
　　“往常不是管家将首饰取回来，就是铺子派人送来。没想到这次大公子竟然同意姑娘亲自去取，大公子对姑娘真好。”九儿道。
　　红姨不想说话，自顾自观察街道两旁的铺子。河间商贸通达，繁华热闹，街上喧闹叫卖声不迭，挑着扁担走街串巷的小贩边走边唤，走过她身边时差点蹭她一身脏污。得亏她躲避及时，才没有撞上旁边的算命摊。算命摊上坐着一位半瞎老头，手里握着的秃毛笔在黄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他仿佛早就对街市的喧闹和磕碰习以为常，抬眼看了看红姨和九儿。红姨见他眼珠泛白，心里慌张，差点一头栽倒下去。
　　“姑娘摔倒不要紧，可别把我的小摊摔烂了。”半瞎老头嫌弃道。
　　九儿不服气：“我家姑娘碰都没碰你，你怎么反倒诅咒起人来了。”
　　“你这娃娃嘴快心眼坏。”半瞎老头道。
　　“我怎么嘴快心眼坏了？姑娘你看他胡说。”九儿道。
　　红姨扶着九儿站稳，整整衣衫，看向半瞎老头道：“是我没留神，吓着您老人家了。”
　　九儿撅着嘴赌气。半瞎老头将一张黄符摆在桌子的左上角，正对着九儿。九儿有些着恼，又不敢伸手拿桌上的黄符，谁知道他画的这玩意儿有没有效果。她心里忌讳，手却老老实实不敢动。半瞎老头看出她的心思不予理睬，睁着的一只眼睛看向红姨。“姑娘不请一纸书信于家人？”老头问。
　　红姨被他的独眼盯着有些害怕，想想自己哪来的家人。她默默摇头，正准备离开，忽然想起自己出门许久，只为了夏老头的事写过一封信给陆府。而有一个人同她一样，早已经离开了那里。
　　她从钱袋里取出五个铜板放在桌上。“劳烦您替我写一封信。”
　　半瞎老头落笔成书，一支秃笔写出来的字竟然比陆贺渊的字清逸洒脱。连一脸鄙夷的九儿都看出了神。半瞎老头将封面上写有“京州关家”和“陆夭亲启”八个大字的信递给红姨时，他的独眼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何不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
　　红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搞的莫名其妙，正想细问，九儿已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姑娘，我们得快点去取首饰，回去晚了，我又要挨罚。”
　　她将信交付于驿站信使，加快脚步往首金铺赶。首金铺位于人流量最大的西街，匾额上黄灿灿的三个大字在墨黑的底板上显得格外耀目。她与九儿一进去，柜面后的伙计便迎上来。她环视一圈，店面干净敞亮，物件摆放的整整齐齐，可店内加上伙计就他们三人。冷清的场面与街上的摩肩擦踵简直天差地别。
　　伙计习惯了客人的诧异，忙解释道：“看姑娘面生，是头回来吧？我们这的首饰多是往高门槛的大院里送。铺子里的东西买的人少，看的人更少。姑娘您随便瞅瞅，看上哪件，我给您取出来仔细瞧。”
　　红姨道：“我来取蒋府的首饰。”
　　“哟，恕小的眼拙。您往这儿来。”伙计给红姨带路，却将九儿拦下：“库房重地，取货只一人能进。烦您在此稍候。”
　　九儿怕红姨一个人进去有危险，想绕过伙计阻拦的双手，奈何伙计不知拦过多少人，以千锤百炼之势轻松的将她拦在外面。红姨知她担心自己，宽慰道：“我一人去便可，你在这儿等着。”
　　九儿闻言，不再坚持，站在店内东瞧瞧西瞅瞅。红姨独自迈步进入内院，内院是一个露天小院，院内一人正在习武，他手中挥出的银链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波浪般起伏的光芒，犹如一条水中蛟龙翻腾而起。他左右腾挪，临空挥鞭的样子照进红姨眼里。红姨的心弦好似被人随意拨动一下，泛起层层涟漪。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待那人收鞭站定，她才回过神来。
　　“你来了。”喜愿将银链绕在手腕上，看向红姨问：“这几日，可有想起我？”
　　红姨瞬间红了脸，心跳加速。他为何这般问，我为何要想起他。我有想起过他吗？这几日，她也常常问自己，有没有想起过他。答案是有的。自从他被裁缝铺赶出去之后，她就时不时想起他。她怕自己连累他没了生计，又怕陆府派人找他麻烦。可是在被送往河间时，她便没有想起过他。她以为自己此生再也不会见到他了。谁知，后来竟然又见到他。谁又能想到，现在他正站在自己面前。
　　“羽双音，你想起我了吗？”喜愿双手搭住红姨的肩膀问。
　　红姨立马回过神来，有些生气的拨开他的手道：“说了很多回了。公子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羽双音。我是红姨。”
　　“是啊，问了多少回，你还是……”喜愿失落极了。若是羽双音还不自我觉醒，他要等到何时才能将她带回去。若是这个时候将红姨杀死，羽双音的魂魄在此间被撕得粉碎，回不回去都将变得毫无意义。必须等她清醒过来，等她愿意跟他回去，她才能安全无虞的回到明经楼。否则一切都是枉然。
　　突然他从腰侧拔出一柄短剑，直刺向红姨。红姨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只见他手腕一转，短剑自她脸颊一寸之外飞过。红姨倒吸一口冷气，心惊肉跳之余，竟然被他的招式吸引，顿时看入了迷，连一声惊叫都未发出。
　　喜愿按羽双音使用的短剑仿制了一把，使出一套羽双音在明经楼与他过招时使用的招数。虽然他对剑术研究不多，但那几招惯用套路还是一眼就会，使将出来也是有模有样。他见红姨看的出神，心里安慰不已。只要她将一招半式记在心里，总有那么一个时刻，羽双音会想起来。只要她能想起来，她就有觉醒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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