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认识我的脸

　　位于西广场的夜间活动，与其说它是烟花表演，不如干脆给它定性成一次马戏团的巡演，也有点像吉普赛人到来时会举办的集市，到处热闹得不像话，黄铜笼里闭目憩息的狮子，喷火钻圈的杂耍艺人，随地搭建起来的帐篷，绛紫的绸缎下面缀着颜色明亮的流苏。
　　场地最外面围了一圈红绳，也许是防止外地游客误入其中，纪修远看到了，本想往回走，结果迟勋当着他的面直接扯起红绳，弯腰溜了进去。纪修远心想这不大好吧，又看见安若琳犹豫着也钻进去了。
　　迟勋说：“你们放心，出了事有我担着。”然后从兜里变出四张红通通的门票，真不知道是从哪搞来的，可能又发动了钞能力。
　　纪修远给自己拿了一张，再给安分守己的邵同和叔叔拿了一张，从正规的入口踩着红色长毯走进去，迟勋就站在不远处等他们。他背朝着无限的光彩，一双眼睛却只看着纪修远，仿佛这些流光溢彩只是由他给特定的人安排好的。
　　迟勋看见纪修远走得慢吞吞的，还以为他是被光怪陆离的表演惊到了，就走上去，一把揽过他的肩膀：“看呆了？是不是想感谢哥带你见世面？”
　　“……我以为，”纪修远没有躲避他的触碰，只是有点无语地，“我年纪比你大。”
　　“大个三四岁也不妨碍我管自己叫哥，”迟勋话锋一转，“还是说你其实是想要我管你叫哥？修远哥？”
　　“别。别。”纪修远连声拒绝，从迟勋的勾肩搭背里逃出来。迟勋现在穿着的一件花衬衫也是深紫色打底，下面套了一条米白色中裤，当然，一如既往要有副墨镜，并且仍然挂在腰上。今晚的墨镜是粉蓝色的，不过晚上没有戴墨镜的必要。而纪修远穿的仍然很简单，让人觉得他好像每天都穿同一件清白如水的上衣。
　　迟勋自然地收回手臂，对纪修远的躲避不以为意。……好吧，还是有点说不出的介意，他自觉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但纪修远干嘛老对他避之不及呢？
　　只是，他也说不出口——这更奇怪了，迟勋居然也有说不出口的话。但他看纪修远望向周围的眼神仿佛总是带着迷茫，忽然顿悟纪修远的眼神，看似目中无人、其实是真的分不清人后，一点微弱的、细小的恻隐之情在他的心里挠着痒痒。哎。迟勋在心里感慨，我真是世界上一等一的大善人，路遇脸盲小帅哥便出手相助。
　　只是迟勋也没再硬要拉着纪修远走，他们各自约好了随便走走，不必真的像一个旅游团似地紧跟导游不放，纪修远猜自己又得跟迟勋绑定出行，忽然看见安若琳靠着迟勋很接近。他觉得有点怪怪的，说是羊入虎口并不贴切，只是……
　　别想东想西。纪修远对自己说。他站在一旁，抱着手臂，简直像在等迟勋。
　　而安若琳凑到迟勋旁边，一双灵动的眼睛飞快地从纪修远身上收回目光，忍俊不禁：“纪修远在等你啊。”
　　“本少爷的时间一刻值千金，”迟勋颇为臭屁地一撩头发，“让他等会儿怎么了？——你有什么事？”
　　“我没事儿就不能浪费您的时间啦。”安若琳也学他油腔滑调地讲话，调调扬起来，让迟勋心里警钟大作，接着就听见她接着说，“你和纪修远如何了？”
　　“什么如何？我和纪修远可没什么。”他装傻充愣，是觉得这种喧闹的地方不适合讲乱七八糟的事情。哪怕这不是乱七八糟的、而是似乎很真挚的一些事情。
　　安若琳恨铁不成钢：“我都给你俩创造那么多机会了。”
　　“我们萍水相逢，安小姐何必这么客气呢？”
　　安若琳想了想，说：“话不能这么说。你挺好，他也挺好，凑起来当一对，好上加好。”
　　迟勋说：“难怪你之前老是打探我和他。”
　　“我看看你打算怎么死追这朵高岭之花，再者，给你俩牵牵线也很好玩。”
　　迟勋失笑道：“怎么听起来我很痴情啊？”
　　“难道不是？”
　　他矢口否认道：“我也有脾气的，好不好？他要是没那个意思，我干嘛老凑上去找没趣？”
　　安若琳撇撇嘴，往旁边指一下：“不见得。我看他挺有意思，还搁那杵着呢。”她眼睛骨碌碌转着，“我就不占用你了，把你还给他咯。”说罢，就自己踩着一双轻便的运动鞋投身进了热闹的集市。
　　迟勋绕到纪修远身后，伸手要拍他的肩膀，被纪修远敏捷地先发制人，他笑嘻嘻地：“是不是在等我？被我迷住了？”
　　“后半句可以省略。”纪修远说，“走吧。”
　　“你就不问问安若琳跟我说什么？”
　　纪修远把第一个冒出来的“我什么身份？”的念头咽回肚里，转而看似淡漠地回道：“与我无关。”但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为着自己的想法感到困惑，或者困扰。他想，要么是夏季那不可避免的热烈将他感染，要么就的确应上了迟勋说的，在异国他乡，来自同个地方的人总会互相依恋。
　　“还真与你有关。”
　　纪修远转头看向他，等待着后文。他竟然用短短几天就适应了迟勋的说话风格：先抛出来一个钩子，别人要是但凡给出一点反应，他就摇摇钩子，自认为大获全胜。现在他就是给他这个反应。
　　迟勋果不其然就说下去了：“她在给我俩牵红线呢。你要不要感谢下她？”
　　“看不出来，她有这种爱好。”
　　“就不能是我俩般配得让人忍不住想撮合？”
　　“看不出来。”
　　迟勋好整以暇：“那你擦擦眼镜，仔细看看。”
　　两个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天，边走边笑着，迟勋是大笑，纪修远则是随意地笑一下。集市里很热闹，剧烈的篝火的舞动之影，以及那腰系蓝绸缎的白裙少女，在火前人前甩动着曼妙的手臂，金饰碰撞出叮铃铃的悦耳声响，还有那些玩杂耍的艺人，将四五个球一并高高抛起，仿佛有着三头六臂般地迅速接住与传送。卖自酿酒的小贩和冰淇淋小贩一起推着车，在拥挤的人群里走来走去，迟勋过去要了杯杜松子酒，一饮而尽后，邀请纪修远去看狮子。而狮子在广场中央临时搭建的舞台之上，百兽之王的威仪被灯光烘托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神秘，迷乱的光彩，叫嚷的人群，所有好的、坏的，一并上演在这今夜限定的集市里。看台的座位是一些不太坚固的塑料圆凳，铺着一层默默的红昵毯子，挨得紧紧的，腿避免不了打架。在马戏团的演出中，迟勋听到纪修远隐约说了什么——太吵了，他不得不与他贴得非常靠近，热气和低语一并涌进耳朵，迟勋其实没太听清纪修远说了什么，只能附和着应了几句，然后就看见他站起离去的身影。
　　迟勋心想：没准他觉得这儿太吵了，或者不舒服。但纪修远总归是一个拥有优秀独立能力的成年人，让他先走，也没什么。
　　但是他很快就觉得这些喧哗的声音、这些热烈又转瞬即逝的表演不能再使他高兴。迟勋站起来，不小心踩到另一旁坐着的人的脚，他随便地说了声不好意思，不大像有道歉的意思；他就像一道逆流而上的潮水，匆匆忙忙地涌出了水面，朝四方望去，但看不见要找的人影。
　　“纪修远？”迟勋喊道，鉴于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他就更肆无忌惮地放大声音，“纪修远？人呢？”
　　他的呼喊很快就淹没在一阵嬉闹的笑声里。迟勋发出了有点懊恼的那种声音，没有具体含义，听起来只是些嘟哝。“怎么走这么快……”迟勋抱怨着。然而他担心了起来。纪修远不会迷路了吧？脸盲发作，失散人群，多年后跟着吉普赛人一起流浪？
　　不着调的联想让迟勋有点心惊胆战。可千万别真成这样了。这让他怎么跟迟建林交代？我不小心把你工程的总设计师弄丢了？还有跟安若琳、邵同和怎么说？跟纪修远（对他而言是素未谋面）的父母怎么说？
　　“纪修远？”
　　他又喊了一遍，绕去广场舞台后边查看，也没发现纪修远的身影。迟勋心里真有点着急了，他跟每个在身前的人用通用语说“借过”，像一条鱼穿行在连绵的水草之中，然后，他才想起这是二十一世纪，人手拿着的是智能手机，而非需要天线的大部头机器。
　　迟勋给纪修远打了个电话，对方没接。他心急如焚，打算直接去找场地负责人全场播报一下，有位姓纪名修远的小朋友走丢了——手机还捂在耳边，迟勋脚下一顿，冥冥之中他抬眼往远处看了一眼。
　　然后，他就看见坐在长椅上的纪修远，左手一个甜筒，右手一个吃了一半的甜筒，正两眼放空。
　　迟勋立马挂断电话跑过去：“纪修远！你人怎么在这儿？”刚开始甚至气势汹汹地像质问，结果讲到一半，软了下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关切，“我找你好久了，怎么不接电话？”
　　纪修远手持俩冰淇淋，默默地表示自己没有第三只手用来接电话。接着，他有点惊诧地：“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你跟我说什么了？”
　　迟勋怔了一下。
　　“我说，太热了，我去买冰淇淋。然后你说，帮你也带一个，你很快就出来。”纪修远信誓旦旦地回道。
　　迟勋沉默了。他怎么完全不记得自己说了这种话，难道是他下意识信口胡诌的？
　　纪修远买了个香草还有蓝莓果酱的冰淇淋，他自己在吃香草的，另一个有点化了。迟勋坐到他旁边，听到他说：“我等你很久了。”
　　迟勋不由得看了看他的脸，纪修远仍然不动声色，但迟勋总觉得他的话里有点淡淡的埋怨。他乐了，说：“我要香草味的。”
　　“……你自己不要香草。”纪修远瞥了他一眼。
　　迟勋说：“我逗你的。”
　　“被我吃过了。”
　　“那怎么了？多甜蜜啊。”
　　纪修远做了个有点被恶心到的表情，强行把另一个冰淇淋塞进迟勋手里，这下终于有空闲的手来查看迟勋给自己发的八百条消息，几乎把他的消息提示栏淹没。
　　“迟勋：人呢？？”
　　“迟勋：哥！回句话！不要不接电话！”
　　“迟勋：纪修远！！！位置共享一下！！”
　　他悄悄瞥了眼旁边故作镇定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某位大少爷，迟勋气定神闲的模样完全不像会轰炸他信息。纪修远不由得笑了一下，不是嘲笑。是耐人寻味的那种笑，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高兴。
　　“你在笑什么？”迟勋阴测测地凑过来问。
　　“没什么。”纪修远收起手机。
　　迟勋说：“我真要禁止你说没什么这三个字了。不过，幸好我能够找到你，可能这就是天赋。”
　　“你要是找不到我，”纪修远慢悠悠地说，“我会把两个冰淇淋都吃了。”
　　“那不行，你说给我带，不能出尔反尔。”
　　纪修远问：“你几岁？”
　　迟勋说：“已达婚配年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