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

　　“辛姨，”郭望轩叫住保姆，递过一张便签纸，“我妈最近身体不太好，你熬点药汤，按医生给的这个方法做，装保温杯里面。”
　　辛姨见过郭望轩目无尊长的样子，神情紧张不安，喏喏称是。
　　“还有，这么多年……”他离开时停在门口，声音若不仔细分辨，还真听不太清楚，“你待在我们家，辛苦了。”
　　这个家有多少腌臜事，旁观过太多次的辛姨早不是局外人了。
　　辛姨顿住，黯下眉眼。

　　郭如睦合作伙伴，另一商贾阔佬张恭盛的“嫡长子”和某千金举办热闹订婚宴，喜帖邀请郭先生携妻儿一同光临寒舍。
　　易青家底非官非贾，她能入其法眼纯粹因为背景清白，长相惊艳，性格老实，再加上那时老爷子半步黄泉，无力掌执，郭如睦较为顺利地“自由恋爱”了，冲冠一怒为红颜。
　　在这种面见外人的宴会上，易青最需要准备的就是她的容貌。
　　郭望轩吃了两粒安眠药，才压下愈发清醒的五感。郭如睦喜欢控制的感觉，房间与房间之间通常不咋隔音。郭望轩躺床上就能听见隔壁房间开门倒水关门洗漱的响动。
　　易青失眠了。
　　郭如睦没有回家过夜。
　　她失控的脚步声让他难受。
　　任何大牌豪奢的护肤品都填补不了老妈心口的缺憾。
　　老妈丢了什么。
　　是那个丢失的东西心生怨恨，所以日以夜继地吸走她的精神，直到一具干瘪的躯壳。
　　他翻了个身，摸到柜上的手机。
　　就着亮光，他输入几个字。
　　他很快就删了。
　　药效爬上神经，他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
　　他和郭如睦一样厌恶失去控制的感觉。
　　他不想把自己的软弱被迫交于他人，软弱只会是主动的工具。

　　当然，睡醒时看见的易青本人，精神饱满，脸蛋嫩得好似一掐流水。一袭压褶真丝，裙摆如昙花绽放，修身得体，聘聘婷婷。
　　和中途出现的郭如睦那一身青金石色西装简直绝配。
　　具体来说，就像成功男士与真丝公文包。
　　郭如睦抬头打量郭望轩，稍微点点头，意思是“我儿子这身勉强及格”。
　　又他妈是半生不熟的蔬菜。
　　呆若木鸡，味同嚼蜡，如坐针毡。
　　好在没有浪费。
　　郭如睦眼里闪过一丝满意。

　　“恭盛他儿子，你张哥哥，不仅要结婚，还把他爸分公司管理得像模像样。”郭如睦上车一屁股坐在副驾驶，系安全带时说道，“人家不过大你三岁，考的是顶尖学府，拿的是双学位。”
　　“你起点就落后别人，必须从其他方面弥补上来。人际关系很重要，因为要学会拉投资找股东做买卖看局势……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后视镜里清晰呈现，郭望轩满不在乎地托着下颌，这种状况。
　　郭如睦哑然。
　　这些道理他无时无刻不在向他倾倒，以前的郭望轩总是露出对见识不足的惭愧，对精益求精的谨慎追求——而不是现在这般，看着窗外，无动于衷。
　　郭如睦对易青说：“你让他去哪了？”
　　易青说：“去容城，我一个同学家里。”
　　“容城？”郭如睦没想起那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眉尾翘得老高，“你就是太宠他了，宠得他无法无天，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我就拿了你密码卡，你闹什么脾气？”郭如睦话音转向郭望轩，“难道你比我更懂当下局势，还是说你想学其他的？”
　　“又没亏待过你。”
　　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他越发咄咄逼人。
　　高考前一向安分懂事的儿子，就因为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擅自离家出走。
　　“老爸，悠着点。”
　　郭望轩轻飘飘地说，“您就我一个明面上的儿子了，别再逼死一个，可生不起了。”
　　易青低头不语。
　　江泓安静开车，假装是根木头。
　　“你睡醒了没？”郭如睦满含凉意地说。
　　“醒了。”他侧过脸淡笑，眼瞳深处好似波光粼粼，“拜您所赐，第一次清醒过来。”
　　曾经他见过妈妈房间里的香薰，据说是某个太太的礼物。
　　他观察它们燃烧的模样。
　　弯曲的，焦黑烛芯举起橘色旗帜，不停波动，伫立于一汪静水里。
　　他迷失在漫野的香。
　　那是普通人一辈子触及不到的香。
　　醉人的，浓郁的。
　　尝过一次，永远没有回头之日。

　　一行人驾车来到宴会厅，逼近午饭时。
　　郭望轩和江泓司机又负责提拿礼品，两袋子沉甸甸的，走路还硌腿。“我替您拿吧？”江泓小心翼翼地说。“行。”他分毫不推拒。
　　江泓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瞥着郭望轩。
　　「我替你拿吧？」
　　「欸，江叔，使不得使不得……我年纪小，做点体力活是应该的。」
　　“怎么，我老爸拖欠你工钱了？”郭望轩扯起一边嘴角，“你什么眼神？”
　　江泓将苦咽进肚子里，“抱歉，少爷。”
　　他收回眼神，冷笑一声。

　　张恭盛的大儿子，张逸，郭望轩心里管他叫嫡长子。
　　嫡长子不知遗传了双亲哪位的长相，总之和两个胖墩墩的大人站一起，像个笑话。
　　他未来老婆是个眉清目秀的。
　　“小轩啊，一不留神长这么高了？”张恭盛客套地笑道，“真和你爸越长越像了。”
　　郭望轩端上晚辈架子，“叔叔好。”
　　郭如睦说：“要是他能有你儿子半分好，我做梦都乐开花。”
　　“瞧你说的，小轩不也考得很不错？”
　　“哪比得上你儿子？”
　　“郭叔，我那时超常发挥了，平时少个二三十分。”嫡长子挠着后脑勺。
　　郭如睦拍拍他的肩膀，“还是你会说话。所以分数啊，哪有会说话重要？”
　　两个大人聊着聊着就自成圈子了。嫡长子趁机和郭望轩搭讪，“好久不见。”
　　郭望轩丧失表情管理，写满“你几把谁啊”的眼神扫射得嫡长子面色僵硬。
　　嫡长子抓住他的手腕，“真不记得假不记得？我们以前——”说罢，他故意吊着不说，装模作样地放松力道，却迟迟不撒手，带着威胁的暗示，“再想想？”
　　“想什么，回味一下大少爷曾经是怎么骚扰一个未成年男生吗？”他反唇相讥。
　　嫡长子被这句直白的反问赧得无言以对，下意识瞟了四周是否有多余的视线，扫荡几圈后松了口气，“居然会说这种啊你……”
　　“我一向喜欢对傻逼喷粪。”郭望轩举起酒杯一番示意，“包容一下，谢谢哥哥。”
　　嫡长子难堪地瞪着他。

　　“易青到底怎么保养的？”着华服的张恭盛看着和几位名媛混在一起的易青。
　　郭如睦漫不关心，“女人的事我不懂。”
　　“哎呦少来，”张恭盛不怀好意地笑了，“你平时肯定没少调教她。”
　　“对付女人，打个巴掌给个红枣，她就死心塌地了。没见识的女人都这样。”
　　“腻了？”
　　郭如睦耸肩，“天天涂这个涂那个，底下可见不得人，还不是个老妖婆。”
　　张恭盛呵呵笑着。

　　“郭夫人——”一道甜腻腻的嗓音强行拉回易青，“喝酒啊？”那贵妇分明瞧不起她。
　　易青勉强回笑，“不了……”
　　“别不给郭总面子啊。”另一个推搡她。
　　“我，好吧。就敬姐妹们一杯。”她的嘴唇凑近杯沿，酒味冲得她头晕。入口的辛辣使易青条件反射得差点呕出来，几乎使了全身力气拧紧裙子。
　　下一秒，“啊？”易青闻声睁眼，手中酒杯已经被夺走了。
　　“你是郭总的儿子。”有人认出来了。
　　易青眼前顿时雾蒙蒙一片。
　　“妈。”郭望轩说，“你回家去。”同时塞给她一个绿宝石色的保温杯。
　　“还没吃饭呢……”易青尴尬道。
　　“吃完这顿我帮你收尸。”
　　听见的贵妇们出离地愤怒了，教养使她们没有破口大骂，但眼神个个锋利得切瓜砍菜。
　　“姐姐们，”郭望轩对她们说，“不要在意郭先生的面子，往死里骂他。”
　　贵妇：……？
　　“算了吧，都是小事，轩轩……你别败了大家的兴致。”易青手足无措，但仍选择拒绝，“哪有人刚到就离席的？抱歉各位。”
　　“他们不懂，自己还不清楚你现在什么身体状况吗？”
　　易青压低音量，“快别说了，闹笑话。”
　　“这破宴会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老妈。没人看得上你。”他配合低语道。
　　一句轻飘飘的话成了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易青手脚发软，眼前瞬间灰黑了。
　　郭望轩微笑着和不明所以的贵妇们挥手道别，强拉着沮丧的母亲，穿越大半个宴会厅来到郭如睦与张恭盛之流的交际圈前。
　　易青以“身体抱恙”为由，换得了郭如睦批准的请假条。
　　顶着众多人的议论纷纷，郭如睦面无表情，仿佛在说“你有种就别踏进这个家门”。
　　郭望轩把易青交给前来接应的谢望君后，功成身退，没回宴会厅，干脆转进停车场。
　　郭如睦的车，设计闷骚，一眼辨主，而江泓今天也尽职尽责地坐在里面领命。
　　“嘟嘟。”
　　江泓一撇眼，霎时不愿再笑。他摇下车窗，竭力保持冷静，“您需要去哪里吗？”
　　郭望轩双臂交叉，倚在车窗槽上，“告诉我老爸，今天我不会踏进这个家门。”
　　“好的。”江泓汗颜。

　　他根据导航地图摸索出步行方向。
　　左拐右转，不停绕进死胡同，再看着堵死的路段思考怎么直行。
　　午饭点了份炸酱面，肉沫酱汁完美融合在一起，一大坨在面上，宛如哈根达斯冰淇淋。
　　面很坨，肉很柴，酱很糙。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杨止家吃早饭，因为赖床起晚了，面也硬成了疙瘩。
　　可这没杨止泡的方便面一半好吃。
　　澹城人流量大，年轻大众的消费场所到处开枝散叶，同样哪里都是人。
　　三伏天。初伏。
　　一在外面待久，体内含水量就减少了。
　　看不见太阳，因为太阳无处不在，有些时候甚至感受不到阴影的存在。
　　某勇士顶着烈日，在摆摊小贩这点了份鱿鱼炒粉。老板汗涔涔地搅动铁锅，扭大火焰，“哔哩啪啦”地比过年放鞭炮还热闹。火舌之上，他隐约看见了空气的波浪。
　　“要不要辣小伙子！”
　　“要！”勇士呼喊。
　　可能路人被灼烧得无精打采，因而该勇士异于常人的喜感没有吸引他们任何注意。
　　老板擓了一勺辣椒粉，“够不够？”
　　“不够！”老板又擓一勺，“这样呢？”
　　“再加一点点！”
　　“好！很有冒险精神！”
　　郭望轩无言观望这出平淡且寻常的喜剧。他们生着苹果一样的红脸蛋，大汗淋漓。
　　不远处，一只长毛狗斯哈吐舌，跳着脚追逐一只斑秃的奶牛猫。
　　他们都来源于澹城一隅，有别与宴会厅中的灯火通明，共同构建了澹城的点点滴滴。
　　突然，他的肩膀被一只胖手戳了一下。
　　郭望轩猛地回头，和一只胖雪人四目相对。它穿着红色斗篷，有两根柱子腿。
　　只见胖雪人指着一家红色店面。
　　胖雪人推他多次未果，便用大肚子顶，硬把郭望轩顶去门口，一股凉爽扑面而来。
　　白色胖雪人立起来和他击掌。
　　郭望轩看见白色充气套下黑乎乎的手影。

　　郭望轩有了新思路。
　　他绕进美食街，专盯那种自备座位沙发和空调的店铺。从街头绕到街尾，好不容易摸到一家看起来八分正经两份无聊的快餐店。
　　接待在追剧，声音外放，传来“师父、师父”的叫声。“欢迎光临。”她没正眼看他，“请问要点些什么？个人推荐今天的新品哦。”
　　郭望轩说：“可以在这睡午觉吗？”
　　接待飞快回道：“如果你点一份新品巨无霸套餐并全部吃完的话，当然可以。”
　　他趴在单人餐桌上，无人惊扰地睡到下午两点多。接待还在看她的手机，从“师父我离不开你”变成了“师父我恨你”。
　　郭望轩跟她讨了一个大牛皮袋，把九成满的炸鸡汉堡可乐薯条麻薯蛋糕……塞了进去。
　　睡太久了，头昏脑胀，肩脖酸疼。

　　澹城本地有名景点，大闽石公园。
　　郭望轩硬是徒步跋涉到此，错峰参观。也许累恹恹的，当他看到由冈岩雕刻而成的铭牌时，直接坐在“大”字的两腿间，摁亮手机。
　　背后的石头热意尚存，倒有点舒服。
　　走神间，一大串塑料制品擦过他的脑门和鼻尖。他一抖，一个阿姨就熟谙地扯住棉线，把气球放到偏些的地方。
　　阿姨摆好烤肠机，旁边的小板车上贴了“多巴胺”字样，原来是卖水果糖的。
　　她把棉线系牢，扎好一头花白长发，安安静静等顾客上门。
　　郭望轩看见气球缝隙里有一只灰色的羊。
　　“多少钱？”
　　阿姨操着口怪异别扭的口音，“八块。”
　　她剪断棉线，然后绑在郭望轩手腕上。
　　细看这灰羊，怀抱里有个桃子。背后印了个浮夸的粉色娇嫩艺术字：杨桃。
　　有点可爱。
　　他无视小朋友们求之若渴的眼神，拽着小羊在公园里乱逛，逛进公园里的便利店。
　　半面墙的即食食品和冲泡食品。
　　杨止那几天买的是哪个桶来着？
　　思考半天无果，他抓了个颜色相近的去结账。结账大爷瞟一眼，“呦，买这么多垃圾食品。”“要么？”郭望轩翻出一个包装完好的漏油汉堡，“这个我没吃。”
　　大爷说：“行啊。”放好后又说，“我给老伴带一个，她吃不了太油腻的，有没有素的？”
　　“素炸土豆条？”
　　“谢了啊小伙子。”大爷不客气地抽走，“你一个人吃还是给女朋友买的啊？”
　　“吃不完喂狗的。”
　　大爷：笑容消失术.jpg
　　“你这卖酒吗？”
　　“白的还是啤的？”
　　“白的。”
　　大爷咧开一口大牙，“有胆量啊，来个二锅头？”
　　“无所谓。”
　　“我小看你了，”大爷说，“细皮嫩肉的，还以为是那种小白脸……还扚个气球进来。”
　　“随便买的。”
　　大爷一脸看热闹，“真没对象啊？”
　　“追不着，没指望。”
　　“那姑娘眼瞎了吧？”大爷表示不可思议，“能喝酒的都是真汉子啊！”
　　“兴许人家喜欢斯文一点的。”
　　大爷拍桌，“斯文顶个屁用，找男人就要找那种扛得住事，敢吃苦的，血气方刚的！你不知道我孙女喜欢哪种男的，跟你一样，娘们叽叽的，没点卵用，上了战场就是逃兵种。”
　　郭望轩要走了，大爷还没骂完。

　　郭望轩掐着三分钟的点，把最新的面条嗦进嘴巴里。嚼来嚼去，总感觉差了点味道。
　　他崩开瓶盖，把二锅头尽数倒进见底的泡面桶里。他嗅到清香混杂着油汤的味道。
　　没有香薰那般雅致，却勾人心弦。
　　他这人生，要么被香薰溺死，要么被酒水呛死。
　　大爷送了几瓶自家酿的，说是交个朋友。
　　郭望轩提着没事啃几口的巨无霸，一路吹酒瓶，待人影稀少时才琢磨起今晚住哪里。
　　喝得有些撑了，他靠在桥梁护栏旁，不在意自己一身奢丽的名牌有多金贵。
　　醉了，但醉不彻底，抑或说没到达自己想要的那种飘飘欲仙的程度。
　　郭望轩看见一条流浪猫。
　　他盯着看了好久，“你这配色，跟黑豆一个妈生的啊？”
　　疑似黑豆流落在外的家人猫只是叼着肉饼蹦开了。

　　“好吧，我知道了。”谢望君无奈道，“我给你发定位，你到我这来住。”
　　郭望轩挂断手机，顶上杨止发了个表情包。
　　他不懂杨止频繁发表情包的原因，明明现实里并没有活得那么无厘头。
　　感觉巨无霸套餐还不错……
　　他边走边出神，牛皮纸袋里玻璃瓶们乒乓地构成脆响。
　　他走了大半天，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发生，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做。
　　今天没有星星，只有被飞虫缠绕的路灯。
　　叮——
　　「在吗，聊骚。」
　　郭望轩看着这两个字，只感受到它们似乎很复杂，很难写。不过前一个字自己有些许印象，后一个字……看不懂，算了。
　　这个字念什么来着？
　　标、老、鸟、廖……二十六音查无此字。
　　复制粘贴。
　　【郭望轩】：聊什么？
　　等会儿，他什么时候发了个句号过去？
　　无所谓——懒得撤回了。
　　【杨止】：聊你。
　　郭望轩没注意到杨止没有秒回，他直愣愣地思考一番，甚至分析了语法，还是得不出结论。
　　成分残缺的病句。
　　【郭望轩】：聊我什么？
　　杨止这下又没有秒回。
　　【郭望轩】：？
　　等这个问号发出去后，杨止同时接上那句疑问，但那边网速更快，杨止的回答填在了上面。
　　【杨止】：啧，真不上道。
　　【郭望轩】：？
　　乍一看居然严丝合缝得真像那么一回事。
　　郭望轩脑袋里的酒精吹了无数个泡泡，泡泡们各自代表一句话乃至一个字，挤啊挤地玩大鱼吃小鱼。
　　在短短几秒钟，一个大泡泡杀出重围，瞬息之间占据郭望轩的思维。
　　「感觉巨无霸套餐还不错……」
　　哪有卖啊？快递——还是外卖？
　　外卖。
　　巨无霸套餐是哪个？
　　怎么有这么多巨无霸？
　　这时，杨止的“好厨艺”便展现出独特的信念感，郭望轩立即认为杨止知道哪个好吃。
　　截屏，发送。
　　【郭望轩】：哪个好吃？
　　等会儿，为什么杨止要说是夜宵？
　　巨无霸不是下午吃的吗？还是中午？
　　他提了一路，肯定是下午吃完的。
　　下午吃完的算……晚饭。对，晚饭。
　　杨止蠢到家了，居然管下午吃的东西叫“夜宵”，哈。
　　郭望轩笑清醒了一点，认认真真归纳了标点符号的使用以表达他此刻的讽刺。
　　【郭望轩】：……这是晚饭。
　　杨止：……
　　【杨止】：你要不要看看手机上显示几点。
　　郭望轩看了眼时间——这么早？
　　这么早？！
　　那他刚刚吃的是晚饭还是早餐？

　　杨止直觉手机那头的小年轻脑子正抽着筋呢，人家“啪”一个电话扔过来，他差点一屁股摔马路牙子上。
　　“喂，有事没事？”杨止说。
　　郭望轩：“我好像有点醉了。”
　　“您这不是挺清醒的？”
　　“刚刚掐了自己一把。”
　　“狠人。”杨止隔空鼓掌，“有事说事啊。”
　　郭望轩顿了顿，“没事。”
　　“有事我也帮不了你。”杨止低声笑起来。
　　“嗯。”郭望轩说。
　　“那我挂啦？”
　　“挂吧。”
　　“……”
　　郭望轩看了眼通话界面，“挂啊。”
　　“……”
　　杨止艰难道：“良心不安。买水果时和老板娘讨价还价了，她一天赚不了几个钱，我还抠这几毛钱……所以我打算把亏损的功德补在你这。”
　　“哇。”
　　“哈耶，挺久违的嗓音。”杨止说，“你按原路走吧，分点精力和我聊天，可能不会晕了。”
　　“聊什么？”
　　“你来命题。”
　　郭望轩随口道：“猜猜我去哪里？”
　　“你家大别野。”
　　“迎宾大酒店。”
　　杨止：“啊，你跟父母又闹掰了？”
　　“……”
　　“怎么天天吵架吗？”杨止说，“这次啥理由，说出来让我乐呵乐呵。”
　　郭望轩避重就轻，“骂了他干儿子。”
　　“干儿子惹你什么了？”
　　“干儿子以前摸我呢。”
　　“真的假的？”杨止一瞬间不淡定了，“你打回去没有？有没有踹他蛋？”
　　“后悔以前没踹。”郭望轩笑着叹气，“他大我三岁，今天是他的订婚宴。”
　　“这种变态居然有老婆。你以前没成年吧？”
　　“嗯，十五十六的样子。”郭望轩回忆道，“他未婚妻比我大个一两岁，也是干儿子摸回来的。”
　　忽然他站定了，直直遥望黑天。
　　“怎么了？”杨止轻声问他。
　　“容城看得见星星吗？”
　　杨止掀开眼帘，自己头顶一片墨色的狼藉。
　　他微笑道：“有哦。”
　　“多不多？”　“很多。”
　　“亮不亮？”“亮晶晶的，月亮都看不见了。”
　　郭望轩听见他短促的笑音，跟着勾起嘴角，“我妈最喜欢里面的一个星星，你猜是哪颗？”
　　“最大最亮的北极星。”杨止说。
　　“你看得见它吗？”
　　“澹城呢？”
　　郭望轩眼里的夜空漆黑，一点光亮也没有，“看得见。”
　　“容城也看得见。”杨止看着路灯。

　　后来两人真聊了一路，郭望轩听杨止抱怨了半路的公司上级怎么怎么样，在粗俗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晕劲儿散去，尴尬回归郭望轩的脚趾。
　　他有病吧。
　　郭望轩看着快一小时的通话记录。
　　我也病得不轻。
　　两人聊的话题很乱很杂，从狂演烂剧却被粉丝吹捧的顶流爱豆，到郭望轩手腕系着的灰色小羊，再到邹庆德吞了他的炸鸡。
　　“问个问题。”
　　杨止脱离怨男模式，“说。”
　　“王老板最近怎么样？”
　　“啧，”杨止产生疑心，“……唉唉唉，你们两个很不对劲诶，背着我哪来的革命友谊？”
　　“还行，和某个……不三不四的人解绑了，现在浑身轻松。”
　　郭望轩无声笑了。
　　“特别爽是不是？”杨止一猜就透，“我也贼他妈的爽。”
　　虽然那个不三不四的家伙近期改缠自己了。

　　郭望轩想，这不是爽。
　　是自嘲。
　　他所在意的人，拥有自由到完全不需要他存在的人生。
　　自己解脱了吗？好像也没有。
　　郭望轩缓缓抚摸右手指节的血痂。
　　没有彻彻底底的痛苦，只有细细麻麻的酸痒，如百虫挠心。

　　谢望君放郭望轩进房间后，又一屁股坐回化妆台涂涂抹抹，“拿我袋子里那些去用，都是一次性的。”
　　“姐，你怎么这个点化妆？”
　　“我通视频呢，”谢望君头也不回地，“我不是白天兼职一个美妆店吗？这十几天没来，有个小姑娘着急了，要找我学化妆。”
　　郭望轩应了一声。
　　“这么多袋子，哪个装一次性的？”
　　“你自己找找。”
　　谢望君语速拉满，旋即又温和起来，“接下来我们拿这个牌子的盘……”
　　郭望轩压不住好奇，凑近瞅了瞅，屏幕上确实有张年轻女孩的大脸。
　　“我C……咳，你一身酒味，别挨我这么近。”
　　“找不着你那个袋子。”
　　“等会儿哈，你自己先练练。”谢望君笑着转身，眼神一下子冷淡了，“干什么吃的，找个东西都找不着。”
　　郭望轩赔笑脸。
　　殊不知，他这个角度，侧脸一览无余。
　　那女孩瞪大了眼，以至于扒拉着屏幕，她的眼珠差点从眼眶里挤出来。
　　“这个。”谢望君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小包包，“该有的都有了，拿去用，其他的自己解决。”
　　房间门关上后，谢望君长舒一口气，“好了唐宥，我们继续吧。”
　　视频里的唐宥结结巴巴道：“小谢姐姐，刚刚那个男的是谁啊？”
　　“他？我弟弟。”
　　“你弟！——他多大啦？”
　　“我不是提过吗？”谢望君有点奇怪，“他和你同一届的高中毕业生。”她眯起眼，“你……是不是认识他？”
　　唐宥拉大嗓门，“我去，怎么可能不认识啊？姐姐，郭望轩是我同班同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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