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拾

　　前一秒被顾冶威胁，后一秒被已经断绝关系的亲生母亲威胁，付茜听的心颤胆寒，但看着这好几双眼睛盯着自己，忽而间感觉好像没那么怕了，甚至想发笑。

　　她哈哈大笑，像疯了一样。

　　蒋时看她这个样子，觉得很可怜。不是她可怜，是宋十清可怜，是秦老太太可怜，是付老先生可怜，甚至是宋教授可怜，唯独不是她。

　　付茜笑出了眼泪起了身，无力后退了两步，回望那些看她的眼睛。

　　真是个笑话。

　　“我有什么错？”付茜嘶吼质问，“如果你们觉得我错了，为什么在我犯错之前不好好教养我？为什么在我犯错之后不好好教育我？为什么一直揪着我拉扯我不放过我！我追求的东西有什么不好的？那都是可以让我快乐的东西！做你的孩子……”付茜抬手指向秦老太太，又转而指向顾冶，“做宋十清的母亲……是我愿意的吗？我根本不愿意！”

　　付茜的盯上了顾冶身后的蒋时，怒目狰狞。

　　“宋十清只是一个小杂种，你凭什么对宋十清那么好！他就应该跟我一样无亲无爱，被人抛弃被人厌弃，过糜烂的人生，在角落里发烂发臭！凭什么，他凭什么值得！”

　　幼时孩童间的那些好，也让人嫉妒到疯狂。凭什么在往常细节里对一个非亲非故的人那么的用心，那么的无私。

　　好像特意在昭示，在讽刺。

　　蒋时觉得付茜彻底疯了。

　　他本来心里有满腔怒火忍了又忍，可面对付茜的质问，他忽而平静了下来。

　　蒋时从顾冶身侧上前，俯视着付茜温和而又坚定道：“宋十清不是小杂种，他是宇宙遗落在地球上的星星，是独一无二的绝世珍宝，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宋十清。”

　　“你说我对他很好……大院儿里很多人都这么说，就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我对宋十清好，却没有人宋十清在意对我的好。”

　　“但没关系，我都知道。”

　　不是一味的真心，是付出真心的人得到了真心。

　　蒋时抬头扫过宋十清那些血缘上的亲人，后目光对上顾冶，莫名释然的笑了一下。

　　他又看向付茜，像是对她们说，又像是对付茜是说，更像是对自己说：“别说我自己，其实我家里人都没觉得我对他多好，因为他值得！你的眼睛肤浅的好看，但看不到我说的这些。”

　　蒋时深呼吸了一下，心里完全释然了，表情也松动了。

　　“你本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但是你没有，你还不想别人爱他，可我不是别人。我会永远永远陪在他身边，不会像抛弃你的人一样，不会像你抛弃他一样。”

　　宋十清会有家，会有家人。家里会为他留灯，留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饭菜，留有爱与希望。

　　宋十清，晚安。

　　当心底里的疙瘩抚平，蒋时终于觉得等待的日子也开始有风吹起来，也终于相信穆青青说的，某一天，宋十清会回来的。

　　在小黄花四下飞舞的喧嚣城市中，蒋时每路过一棵栾树都会觉得安心。

　　在有栾树在地方，就好像在有宋十清的地方。

　　宋十清每天在山尘观的生活简单又充实，早上起来跟着师傅师兄们念经，然后吃早饭。吃完早饭去捡柴，去帮忙择菜洗菜，然后打扫卫生，中午吃完饭午休一会儿，下午就抄经，抄完经之后会帮忙整理观中香客请愿留下的卡片、信函。

　　晴日夜下会赏月观星，阴雨天气会秉烛夜读，山中四时好景他已经全部知悉。

　　转眼间又是一年高考季，穆青青也即将结束高中生活。今年宋十清依旧缺席，可他的名字好像不会再被提起可惜。

　　被遗忘是宿命，被铭记是在刻在心底。

　　又是一届“双子星”颁奖大会，还是在那个买水的小卖部门口，蒋时到的时候，穆青青悠然的靠在小卖部前的围栏上，望着操场熙熙攘攘的人群，手里的水都喝一半了但没打算要走的意思。

　　蒋时买了水出来，老一副欠儿吧唧的语气上前冲穆青青打招呼：“青青姐是在这儿回忆逝去的青春呢。”

　　穆青青侧头用笑眼白了他一下，嘴角扬起着：“姐的青春一去不复返了，你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蒋时啧啧：“怪我不会聊天儿了。”

　　穆青青看向操场主席台，就好像一年前跟蒋时这么说话就在昨天一样，一转眼她就要毕业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穆青青感慨。

　　蒋时想到什么，呵笑了一声：“是挺快的，但也挺慢的。”

　　他顺着穆青青的目光看向主席台，穆青青的目光却从主席台转到他身上。

　　穆青青推了推镜框，细打量了他面颊，眼里忽而涌现出“慈爱”，带笑道：“当时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跟在顾冶哥哥身后，感觉还挺稚嫩的，猛然一转眼，都成大小伙儿了！”

　　蒋时对着穆青青把脸皱成一团，表示抗拒她的说辞。

　　“我的姐哎，你也就比我大两岁，怎么搞得像看着我长大似的！”

　　穆青青不管他的抗议，语气慈祥起来：“小蒋同学，要加油噢，等后年你站到那上面被‘众生朝拜’的时候，姐会回来见证的。”

　　穆青青抬手拍了拍蒋时的肩膀，为他鼓气。

　　蒋时的眼里闪过什么东西，他心里带着憧憬又有些忐忑，他看着穆青青真挚的眼睛，他问：“青青姐，你说那时候，他会站在我身边吗？”

　　穆青青闻言，加深了笑意：“我说了不算。”

　　穆青青停顿了一瞬，又接着道：“你说的算。”

　　蒋时似懂非懂的，那时候少年想要的很简单但也很难实现，可他会一往直前，永远不会退却。

　　今年快到顾长佩祭日的时候，蒋时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还是因为那束花，可他迟迟下不了决心，去带回一束与宋十清无关的花。

　　好在顾冶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束绣球花，让他既如释重负又感到更加愧疚。

　　——“妈妈，你会怪我吗？怪我不曾为你带来一束我心之所向的花，怪我答应你的同时两份开心都不兑现，怪我来看你少了。”

　　——“妈妈，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变成了山顶上一颗会发光的石头，我需要穿过狼环虎伺布满荆棘的漆黑森林才能拥抱到你。而宋十清变成了一盏灯，我把他提在手上，带着他一路奔向你。我变得勇敢，我呼哧呼哧上了山，但……
　　我却没看到你。你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宋十清变成了那个石头。”

　　今年冬天山尘观下了好几场大雪，宋十清空闲的时候在院子里堆了两个雪人，他在“画地为牢”里自由。

　　江城的冬天少雪，就干冷着，蒋时给了自己压力和动力，充实忙碌就出门的少，这寒冷的氛围他感染的少。

　　新年即将来临的时候，蒋时才让自己松散了一点。腊月二十九那天他起了个大早去了宋十清家里，像个田螺姑娘一样收拾着。

　　宋十清家的大门敞开透气，楼上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不会觉得是宋十清回来了。

　　顾冶倚在门框上看着蒋时在屋里上上下下的忙活，并没有打算帮忙。

　　他望着蒋时忙碌的身影想到什么，轻声浅笑道：“The reason for the shining of the stars is that .everyone can find his own star.”

　　蒋时听见他好像在跟自己说话，但没听清，手里的活儿没停，只分出一点精力回问道：“啊？跟我说话吗？说什么？”

　　顾冶坏笑，没打算重复：“叫你好好干，加油干，我回去看看饭好了没。”

　　顾冶说罢转了身下楼，只剩蒋时一个人。

　　宋十清房间阳台上的绣球花依旧只是枯藤样子，即使不发芽开花，蒋时也会按时的浇水、施肥、遮阳、避雨。

　　收拾打扫完，蒋时给宋十清家里贴上了春联，都是他自己写的。

　　“风清流水当门转，春暖飞花隔岸来。”

　　横批：春到万家

　　新的一年其实是新的第二年。

　　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过了几天几天，说起来一辈子那么长，脑子里的记忆储存却有限，只会记住某些重要的时间节点。

　　在十岁相遇，哀伤的是那一年蒋时失去了顾长佩，但在碎裂之外他得到了“安抚物”。

　　在十三岁那年，宋十清说：我以后跟你一样了。可蒋时知道，是不一样的。

　　十五岁时发生了很多事情，多到在脑子里嘈杂错乱，一桩桩一件件像是时时刻刻在打架，搅在一起纠缠不清。

　　然后，在某天，蒋时失去了宋十清。

　　十六岁时猛然发现真相，忽而感同身受，有钻心般的痛觉。

　　那是少年的十七岁，是第一次十七岁，是唯一一次十七岁，是依旧在等待宋十清的十七岁。

　　蒋时想起来那句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也许青梅会枯萎，惟愿竹马不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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