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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前夜我伏在书桌上看他处理公文。
还未到北凉,繁杂琐碎的事务就已递到了他手里。
手边的东西每日都堆的跟小山一般,看一眼也要头痛许久。
怪不得马上就要大权在握的人,神色却瞧不出丝毫喜悦。
前些日子买的话本子都看完了,我心下不免无聊,便同他搭话。
“裴渊。”
裴渊动作没停,“嗯。”
我指尖敲着折子的订脊一路往下滑,“你累吗?”
裴渊:“不累。”
我收回手,“你困吗?”
裴渊:“不困。”
我问一句,他答一句。
说敷衍,他每句都答。
说认真,他又答的太简短,像和我说话会折寿一样。
我又道:“要回北凉,你不高兴吗?”
他手中的笔顿了顿。
我听他一时没回话,抬起头看他。
灯火通透,我辨不清他眉目是明是暗。
半晌,他手中的笔又动起来,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的淡。
他道:“林青阮,我是踩着数不清的人的尸身回北凉的。”
我愣了愣。
他垂着眼一时不断的看着手里的公文,道:“那里面,有行将就木的老者,有不谙世事的婴孩。有我血浓于水的至亲,也有我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有人英勇就义,慷慨就死,亦有人被洪流裹挟,无奈而终。”
他静默半晌,又道:“我素知沉溺于不可更改之事全无意义,但此时此刻,倘若他们还活着,我大约会开心。”
他就坐在那里,脊背无半分弯斜,像挺拔的竹。
尚不及二十的年纪,宽大的肩上却好似背着无数人的性命,也的确背着无数人的性命。
我沉默半晌,“你这样的人,亦会怕冤魂缠身吗?”
他眉目间无半分惧色,“我不怕日日被人追魂索命。”
“林青阮,”他抬头看过来,“我怕的,是满地血衣白骨,甚至无从知晓自己为谁而亡。”
上位者数不胜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间,不知多少人的性命被遗忘在无人在意的角落,被史书寥寥几笔带过。
我曾以为贵命之人无一例外,满口仁义道德,其实皆视人命不过草芥,是权势之巅最不起眼的棋子。
但我眼前看似寡情无心的少年不同。
裴渊这个人,称不上仁,讲不得义。
唯独一点。
他能直面自己千疮百孔的良心。
没有推脱,没有借口,他坦然面对自己一手造成的冤孽。
白马上的少年眉目清幽似渊,我不禁有些好奇。
待到来日黄袍加身,不知他还能否守下这颗尚留温热的心。
···
车队一路行至山野间,我趴在车窗前,远处连绵的山云雾迭起,姿貌迤逦。
说来也怪,诗扇中的风景近在眼前,如同世间最澄澈的一抹山水,却仍是抢不去裴渊半分风头。
我甩了许久的头,眼里还是只有黑衣黑发的少年。
我思索了半晌,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这厮定是不知什么时候趁我不注意,给我下了几两怪药。
呸,真是歹毒。
我一把扯回车帘,索性滚回厢中睡觉。
眼不见为净,省的我现在莫名其妙满眼是他。
除开时不时的颠簸,马车中还算舒适,我一觉睡到了天擦黑,迷迷糊糊爬起来,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殿下,今夜暂且在此处歇下可好?”
裴渊随口应了一声,车队便停了下来。
我脑子还有些不清醒,晃悠悠起身下了车。
裴渊转头见我这混沌模样,不由挑眉轻哂,“这是去哪仙游了一遭?”
我揉揉眼,迷茫看他,“殿下,现下到何处了?”
他目光投过来,俊眉一皱,略微凉了神色,忽然扯下披风冷不丁往我脸上一罩。
他披风着实宽大,结结实实笼下来,我眼前没了光亮,好不容易摸索着露出脑袋,又被他扯着兜帽往下拽了许多。
我不明就里,抓住他的手腕,“做什么?”
裴渊声调中隐约浸寒,“风大。”
当真想起一出是一出。
且不说现下压根没风,也不知谁家风大要将兜帽一路拉到脖子根。
虽然我不大情愿,可想想那些虎视眈眈的随从,一时也不好跟裴渊对着来,只好忍气吞声,由着裴渊给我盖着脑袋领到了客房门前。
听着裴渊像要开门,我鬼鬼祟祟露出个眼睛,“殿下。”
裴渊顿了手,回眸看我。
我退后几步,指指旁边挨着的客房,“妾身住那间。”
开玩笑,离京的时候我同裴渊仅仅是同坐一桌便已让那些人一个劲儿的给我递眼刀了,现下若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玷污他们的宝贝殿下,我这辈子怕也该到头了。
裴渊上下打量我两眼,不冷不热道:“平日里如狼似虎,一副恨不得将本王吃了的模样,今日怎的洗心革面了?”
周围还那么多人听着,他说起话来还真是半点不忌讳。
我嘴角一抽,艰难地顺着往下接,“就是因为平日里总看得见吃不着,殿下不知妾身心中多憋屈,还不如索性不见,也省些心思。”
裴渊微微一笑,“林青阮,人这辈子总该经些磨难,这是你应得的。”
我趁他还在说话,直接两三步跑到隔壁门前。
手刚擦碰到门沿,便被裴渊夹在臂下拎了起来。
我死死抓着门框不松手,身体力行地向周遭呆住的人群表明我真的不想毁他们小殿下的清白。
只是螳臂当车,并无多大用处,我这两下也没阻止得了裴渊将我拎回房里。
门叫他一关,我这戏也演完了,从裴渊手下滑出来,老老实实不再挣扎。
裴渊早知如此地戏谑一嗤,“怎么不跑了?”
我见四下无人,又摆出一副采花贼的驾驶,搓着手前进几步,挑挑眉吓唬他道:“现下没了旁人,妾身觉得,该跑的是殿下。”
裴渊闻言懒懒睨我一眼,不光没被我的恶心行径吓退,反倒反着我的步子一步步往前踱。
“是吗?”
眼前的身形愈发高大,毫不费力地压了我一个头去。
我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原本还硬气的表情也莫名撑不下去了。
我想提醒他再往前走就要走到我脸上来了,可少年一双略挑的眼睛黑黝黝的,看得人有些不安。
我吞了吞口水,好脾气地一点点往后退。
后背猝不及防地抵上微凉的墙壁,我指尖摸索了几下,发现已不知不觉间被他逼至了角落。
他身形高挑的吓人,一双眼睛生得着实漂亮又危险,像临崖招展的罂粟,透着以魂为食的艳。
少年打量着我的神情,笑的邪气又玩味,“林青阮,要逃的是本王吗?”
我一时搞不清为何他半点不商量地一脚将我从流氓的角色上踹了下来,自己占山为王。
不过这等关头,我当下也没了心思计较,只恨不得整个人缩到墙壁的缝里去。
我瞪眼看他,磕磕巴巴道:“裴渊····,我我我,我可不怕你。”
他挑眉,幽幽慢慢道:“为何要怕本王。”
面前的一张俊脸越靠越近,专属于男子的气息十分有侵略性地逼下来。
烛光被他宽阔的肩遮去一半,眼前明暗两分。
他的眼透出一种琥珀色的清,像湖面粼粼的影。
面前微凉的目光如同他手下精细的笔触,如同江南若有若无的烟雨,缓慢而又轻渺地勾勒在我脸上。
我分不清他这不加掩饰的眼神是否只是为了观我出丑,也辨不清其中情绪,只知道眼前的烛光愈发稀薄,唯他一双眼似玉石般映着清冷的光。
窗边挂的风铃被暮来的夜雨搅乱,发出清凌凌几声响。
没来由的,我听见我的呼吸声也莫名乱了调子。
裴渊的眸光落定在我眼底。
几不可察的,少年眼底微深。
他睫羽投下的阴影像一片逐渐潮涨的湖,一点点扩下来,有种带着矛盾感的清和。
我下意识偏头,略不自在地躲开他浸着半分野的眉目。
“妾身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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