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维飞升[赛博]

　　*

　　第十二街区，中级街区区辖警署。

　　男人靠在椅背上，摘下凹陷一角的漆黑头盔，露出微卷的淡金色长发。
　　他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面颊上有一些不太显眼的小雀斑，五官线条深邃而张扬。一双琥珀色的瞳孔澄澈无暇，像是品相完美的绝世晶珀。

　　涅盘本地人大多天生黑发黑眸，就算染发带美瞳，也鲜少有人会往脸上点只有西方人特有的雀斑。
　　整片西方大陆都已经在一百年前的核爆中化为废墟，像他这样外貌特征鲜明的必然是纯正的西方血统，现在的涅盘城连西方混血都找不到几个，更何况是像他这样纯粹的。

　　“你好，我是中级街区区辖警署的次级负责人，叶然。今天由我来担任你的审判官。”面容清冷的女警官推门而入，步伐带风地走进室内。

　　“辛苦你了，叶警官。”男人抬眸，对她灿烂一笑。

　　叶然修长的柳叶眉微微一挑，拉开椅子在男人对面端正坐下。
　　她打开光表进行录像，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念档案：“受审者，杰夫·罗格森，罗格森王国第五代王储。出生于2150年10月31日，于2170年毕业于涅盘军校并宣誓效忠于涅槃联合军，同年分配至特联合遣部队，带队完成S级任务三次，A级三次，B级及以下零次。荣誉编号为7，请问以上身份信息是否有误？”

　　罗格森薄唇挑着浅笑：“无误。”

　　叶然看到他面对荣誉的平静，心中忍不住感慨。
　　荣誉编号是特遣员的排名，越靠前的能力越强，他在现役特遣员中能排到第七。
　　三年内完成六次任务，甚至还有三次评级为S，这份履历放在整个启元都是绝无仅有的。更何况，他还有一层王储的身份在身上。
　　虽然罗格森王国的领土与所有人民都在核爆中湮灭，但事发当时恰逢一年一度的国际外交节，罗格森国王正好跟数名他国领导人一同带着家属和亲卫队造访涅盘，也因此逃过一劫。罗格森王族是当时几个来访国家中唯一一个王位为世袭制的国家，因此为表尊重，当时的涅盘政/。府允许罗格森王族仍以王室之名传承，在涅槃城中仍以外来贵族自居。

　　叶然几年前还在警校时就听说过罗格森的大名。
　　那时的少年意气风发、能力卓绝，宣誓效忠于涅盘，这等于是放弃了自己空有其名的王储身份而选择脚踏实地做实事，让叶然从年少时就这份果敢十分敬佩。

　　只是没想到，第一次跟曾经的偶像说上话，竟然是在今日的场景。

　　想到自己要说的事，叶然的心情忍不住沉下去。
　　她换了份文档继续宣读：“受审者，杰夫·罗格森，于2173年7月3日承接S级特遣任务，任务内容为协助光明未来研究所，秘密追回S级研究项目物品两件，清除所有涉事反叛人员并在任务期间协助确保研究员北宫博士的生命安全。请问以上任务信息是否有误？”

　　“无误。”

　　叶然深吸一口气：“那么作为此次案件的审判官，我想询问你为什么不去好好推进任务，反而频频参与进帮派纷争！在短短四天时间内，你主动挑起八起暴力事件，共造成四十三名平民、三十二名普通人以及十九名改造人死亡。为什么要平白造成这些伤亡？”

　　罗格森突然轻笑一声，笑得更加灿烂：“那还能是为了什么呢，当然是为了完成上级交付给我的重担啊。”

　　叶然被他的笑容刺得眼睛疼。
　　她心目中的那个少年不应该是现在这样，那由内而外的高傲融入骨血里，人命在他眼里好像压根不算什么。
　　叶然努力压下愤怒，清冷的声音却依旧止不住颤抖：“我们在谈论的是九十四条鲜活的人命。请阁下态度严肃端正一些，尊重死者！”

　　“哎，对不起，我的错。”罗格森把笑容压下去几分，“不过这么说来，叶警官不是认同我的处理方式。那我也想请教一番，叶警官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叶然冷声道：“我只是希望罗格森阁下能记住自己身为军人的本职，行动前先把人民的生命安全考虑进去。”

　　罗格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有一声冤想喊一喊。我的每一个部署可都已经努力把伤亡降到最低了。况且我也想问问叶警官，真的认为没有我的话，这些人就不会互相厮杀么？每年因意外死亡的人有多少，下落不明的人有多少，送进焚烧厂进行焚化的又有多少……我相信，叶警官作为次级负责人应该心里有数。”

　　叶然皱眉。
　　她极其不喜欢眼前人始终玩世不恭的语气以及对逝去生命冷淡的态度。
　　但她无法反驳他的话是错的。
　　她虽然刚刚上任，但只是粗略翻阅警署的档案也能看到很多疑点，而所有人却都对这些疑点闭口不谈。
　　这里面是否有问题，她确实心中有数。
　　但其他人不作为，不代表她也要视而不见。既然她坐在这个位置一天，她就要保持本心，守护人民一天。

　　叶然将文档关上：“既然你不接受审判结果，我会向上级申请，将你移交到总警署重启审判。总警署会综合你的功绩与此次任务的具体表现给你最公平的判决。”

　　她说完，停止了审判录像。
　　但终归有些东西不吐不快：“不管此次事件最终结果如何，叶某都想给罗格森阁下一个忠告。曾经的国界早已不复存在，罗格森阁下既然已经宣誓效忠涅盘，就应当爱护人民，他们不仅是涅盘的根本，也是启元星的未来。很多已经犯下的错误或许无法弥补，但至少我们能做到不再让他们继续对官方失望下去。”

　　把事情闹大，呈上所有事实据理力争，已经是她能为逝者做的所有事。

　　叶然正要将录像上传，突然被对面的人起身拦住。
　　她有些不解，撤回手：“罗格森阁下还有话要说吗？”

　　罗格森看着她：“叶警官给了我一个忠告，我自然也要投桃报李，还叶然警官一个诚挚的忠告。”
　　“愿闻其详。”
　　罗格森微微躬身，凑到叶然耳边，磁性的声音压得极低：“如果叶警官不想成为毁灭整个启元星的罪人，就最好把我放了，从此装聋作哑，只当从未发生此事，以后也不要插手。”

　　叶然后退一步，猛地抬眸：“罗格森阁下，请您不要在这种事上开玩笑！”

　　罗格森直起身，一双琥珀眸眯成弯弯的弧度：“我从来不在正事上开玩笑。很多事情，其实以你的位置一查便知。我还有任务在身，就不逗留了。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能再见到叶警官。”

　　罗格森说完，没有管愣在原地的叶然，随手扣上头盔，闲庭信步地走出审讯室。

　　*

　　伊瞬从睡梦中苏醒，感觉自己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着，头脑像是被塞进洗衣机里滚过一样昏沉。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好好盖着被子躺在床上。

　　而陈辰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靠在椅背上，双手环胸，歪着头正沉沉睡着。

　　伊瞬放轻动作坐起来，正想把陈辰滑落到腿上的毯子拉上去，手却立马被一股大力攥住。

　　“姐姐，是我。”伊瞬赶紧解释。
　　陈辰睡眼惺忪地瞧她一眼，松开手：“吓我一跳。以后别在我睡着的时候突然靠近，容易伤着你。”

　　伊瞬看到陈辰边说边将另一只手里的小刀放回了光表空间。
　　她心里忍不住地有些心疼。
　　姐姐从前也不知到底经历过什么，连睡着时都时刻对外界保持着戒备。
　　这样怎么能休息得好呢。

　　“以后到了晚上姐姐就躺下来好好睡觉吧。我今天把几个机器人改装了一下，他们现在每天会自动在垃圾场里巡逻，发现异常就会给姐姐的光表发送警报信息，带录像和声音的。”
　　伊瞬边说边起身倒了一杯热水，顿了顿，递到陈辰手边。

　　陈辰神色有些不自然地接过杯子，吹了吹升腾的热气，然后抿了一口：“你还挺厉害的。”

　　伊瞬听到夸奖，怎么也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你今天在笔记里写的回忆，还记得细节吗？”陈辰突然问。

　　伊瞬听到回忆两个字，浑身颤抖，低下头：“我，我不记得我写了什么。我只记得，头很疼……”

　　“实在想不起来就算了。”

　　伊瞬听到了陈辰天籁般的宽恕声，忍不住仰头看着陈辰。

　　陈辰被伊瞬忽闪忽闪的注视看的十分不自在，扭过头：“你别想太多，我只是自己调查出了眉目，不是非得需要你去回忆了。我独来独往惯了，一有机会肯定把你送走，才不会在身边留个拖油瓶。所以你争气点，赶紧把身体养好回归社会，听见没！”

　　伊瞬连连点头，乖顺得没有二话。

　　“我有点累，明天还有事要早起，要是我到时没醒，你记得叫醒我。”陈辰打了个哈欠说道。

　　“好。姐姐晚安，做个好梦。”伊瞬轻声说道。

　　陈辰这才躺到床上睡下。

　　伊瞬在沙发上静静坐着，过了很久才起身。
　　她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但姐姐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她终于放心一些。

　　伊瞬扭过头，神情木然的看向窗外黑沉寂静的夜色，微微阖眸。
　　她讨厌黑暗，讨厌空旷，讨厌寂静，这些全都让她有种无法避免的失控感。
　　但现在不同了，她的夜晚有昏黄的灯光，有温暖的木屋，还能听到姐姐轻轻的呼吸声。

　　伊瞬好想让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姐姐就算一直昏睡着也没关系，只要一直都在她身边就好。
　　但她其实很清楚，这一切不过是短暂的镜花水月罢了。

　　她刚刚对陈辰撒了谎。
　　她其实还记得写下来的那段回忆。
　　那是她的梦魇，诡异、可怕，好像一只潜伏在黑夜中的野兽，她知道它的存在，总是在有意躲着它，还算相安无事。一旦她踏进黑暗，主动靠近，那野兽就张开血盆大口，龇出尖锐的獠牙，随时准备一口将她吞吃。

　　而她现在已经被这只怪兽吞噬，彻底迈入了黑暗，每次呼吸都能感到恐惧和绝望。

　　她刚醒来的时候也总感到恐惧，但那恐惧主要来自记忆中太多的空白与未知，随着她逐渐想起更多事，逐渐适应在姐姐身边的生活，那些恐惧早已经消退得七七八八。

　　现在她的恐惧却是来自于已知。
　　她确定，自己一定会给这个平和的地方带来灾祸。

　　身上的伤口，死去的张阿姨，还有水晶……
　　这背后一切都太沉重，也太危险了。

　　伊瞬在工作台前坐下，翻开她这几天记了一页又一页的日记本，忍不住苦笑。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姐姐想的那么好。
　　她想起来的东西其实不止这些，但她没有胆量说出来。

　　她怕她会失去这个世界上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虽然她无论如何也都马上要失去了。

　　伊瞬发现鼻子已经开始发酸，她赶紧将笔记本合上。
　　她想了想，再次把本子打开，挥动笔杆，在上面刷刷写下几行娟秀的小字。

　　做完这些，伊瞬站起身。
　　她从桌上拿起剪刀，放轻步伐，一直走到床榻边。

　　她知道陈辰一向浅眠，如果是平时自己这样靠近，肯定立刻就把人惊醒了。

　　但现在没有。

　　陈辰依然沉沉睡着，睡相十分恬静。
　　因为她在刚才递给陈辰的那杯水里放了催眠药物，是她从工作台下面的药箱里悄悄偷出来的。

　　伊瞬拿着剪刀的手有些颤抖，她立刻抬起另一只手握住自己的手腕，让颤抖平静下来。
　　剪刀锋利的刀锋伸向修长的脖颈，小心翼翼地让开肌肤，对着吊坠的挂绳利落剪下。

　　咔嚓，一声清脆的声响。

　　不知道是不是这声响动在静谧的环境中太明显了，陈辰突然扭头换了个姿势。

　　伊瞬紧张得僵在原地，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但还好，她的催眠药物很有用，陈辰并没有醒来。

　　伊瞬耐心地又等了一会儿，直到确认人确实还睡着，立刻探手将发着乌光的六棱柱收进掌心。她掀起沙发垫，抓起藏在下面的斗篷与背包，头也不回地离开木屋，踏进冰冷的夜风，不敢有片刻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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