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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
髙德胜的话语如同沉重的磐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层浪,却又迅速归于一片死寂。
逆贼伏诛,贵妃自尽,太子即位,改年号为悦历
短短三句话,宣告了一场宫变的终结,一个时代的更迭,也彻底碾碎了东宫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
我僵立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仿佛还回荡着方才门外激烈的厮杀声和楚杭疯狂的撞门声。鼻尖萦绕的血腥味与烟尘气变得无比真实,提醒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
“娘娘……”别冬颤巍巍地扶住我,她的手心同样冰凉湿滑。
髙德胜侧身让开门口。院中的景象触目惊心——尸体横陈,血迹斑斑,残破的兵器散落一地,几个浑身是伤的东宫侍卫正在沉默地清理现场,脸上带着激战后的麻木与疲惫。
“殿下……不,陛下……”髙德胜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哽咽,“陛下此刻已在紫宸殿,准备先帝丧仪暨登基大典。陛下有旨,命咱家护送侧妃……护送娘娘移居永寿宫偏殿暂歇,以待日后册封。”
偏殿。日后册封。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尺子,丈量着此刻我与那个男人之间骤然拉开的、无法逾越的距离。
他是皇帝了。
那个曾在雪夜为我暖手、在书房疲惫叹息、在雨夜收到我冒死传递的军报的太子楚穗,从此以后,是九五之尊,是孤家寡人。
“太子妃娘娘呢?”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髙德胜眼底闪过一丝悲悯:“太子妃娘娘听闻噩耗,悲痛过度,旧疾复发,已……已移居长乐宫静养。”
静养。一个体面而残酷的软禁。她身体那般孱弱,能否熬过这连番巨变?楚穗将她安置在长乐宫,是最后的保护,也是最终的放逐。他需要一个新的、健康的、能稳固朝局的皇后,而不再是那个与他少年结发、却已灯枯油尽的妻子。
我的心像是被浸入了数九寒天的冰河里,冷得发痛。
“奴婢……奴婢遵旨。”我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情绪,轻声答道。
永寿宫偏殿比西苑奢华宽敞百倍,锦缎为幕,白玉为阶,熏香袅袅。但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陌生的、冰冷的距离感。宫人皆是新面孔,训练有素,恭敬却疏离,一举一动都仿佛用尺子量过。
别冬试图将我们带来的少许旧物摆放出来,却被掌事宫女温和而坚定地阻止了
“娘娘,此间器物皆有定例,旧物恐不合规制,奴婢们会为您准备全新的。”
我们像是被突然投入一个精美绝伦的琉璃罩中,看得见外面,却被彻底隔绝开来。
楚穗——如今该称陛下了——再未出现。国丧与新帝登基,千头万绪,他必然忙得焦头烂额。偶尔会有流水般的赏赐送来,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古籍字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丰厚,仿佛想要用这些冰冷的东西填满所有的空白。
髙德胜来过一次,依旧是那副恭谨的模样,传达陛下的关怀,询问可缺什么。我看着他依旧包扎着的手臂,只问了一句:“陛下……一切可好?”
髙德胜沉默了一下,低声道:“陛下安好,只是……十分辛劳。”
辛劳。是啊,铲除异己,平衡朝局,安抚宗亲,哪一件不辛劳?至于那些死去的、被圈禁的、被遗忘的,都不过是这“辛劳”之下微不足道的代价。
包括我那份冒死的传递,如今看来,大概也只是一件“辛劳”中恰好有用的工具罢了。
先帝的灵柩停在奉先殿,昼夜诵经声不息。作为新帝的嫔妃,我需每日前往哭灵。
那是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场合。满眼缟素,哭声震天,真心的、假意的眼泪混杂在一起,汇成一条哀荣的河流。宗室亲贵、文武百官、后宫妃嫔,按照严苛的等级秩序排列,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演绎着规定的悲伤。
我跪在嫔妃队列的中后位置,低着头,听着震耳的诵经和哭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最前方。
他穿着沉重的孝服,跪在灵柩最前方,背影挺直,如同山岳。齐贵妃的家族几乎被连根拔起,二皇子一党也被清算,但他面临的绝非高枕无忧。那些曾经依附二皇子的、坐观虎斗的势力都需要他一一去应对、安抚或铲除。先帝留下的,是一个被毒药和阴谋掏空了根基的沉重江山。
他的侧脸在缭绕的香烟中显得模糊而冷硬,看不到丝毫表情。那一刻,我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会在疲惫时对我流露一丝脆弱的太子楚穗,真的彻底死去了。活下来的,是皇帝。
有一次,在仪式间歇,众人暂歇。我因跪得久了,腿脚麻木,由别冬扶着到廊下稍作喘息。却正好遇见他从偏殿出来,似乎刚与几位重臣议完事。
他目光扫过,看到了我。脚步顿了顿。
周围的宫人立刻屏息垂首。
他朝我走了过来。玄黑色的孝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但那双眼睛,锐利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
我垂下眼帘,屈膝行礼:“陛下。”
他停在我面前片刻,没有说话。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笼罩下来,比任何一次训斥都更令人窒息。
“起来吧。”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身子可还撑得住?”
“谢陛下关怀,臣妾无碍。”我低声回答。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似乎在我过于素净的发髻上停留了一瞬,“缺什么,让内务府添置。”
又是这句话。
“是。”我顺从地应答。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一位内侍匆匆走来,低声禀报:“陛下,张相爷和李将军已在书房等候。”
他眉头几不可见地一蹙,立刻道:“朕即刻就去。”说完,不再看我一眼,转身大步离去,袍袖带起一阵冷风。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心中一片麻木的冰凉。缺什么?我缺的不是珠宝绸缎,我缺的是一个答案,一个交代,一句人话。但他显然认为,那些赏赐已经足够了。
国丧期间,一切从简。但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册封,还是很快提上了日程。这关乎新朝的后宫格局,也关乎前朝的稳定。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悄悄流传。所有人都说,冯侧妃禁足已久,常氏已废,太子妃病重,后宫位份最高的姜侧妃,又是此次“护驾有功”之人,皇后的凤位,非她莫属。
别冬也听到了风声,脸上忍不住露出期盼又紧张的神色:“娘娘,若是……若是您能……”
“闭嘴。”我冷冷地打断她,心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种近乎恐慌的沉重。
皇后?那个天下女子至尊的位置?我想起黎皇后(先皇后)的宽厚与早逝,想起齐贵妃的骄横与惨死,想起妲嫣的绝望与静养……那个位置,何尝不是天下最冰冷的枷锁?
更何况,我清楚地知道,楚穗不会立我为后。
我出身将门,楚穗忌惮一切将门势力,我性子清冷,不善经营,更不懂如何母仪天下,平衡后宫。我于他而言,或许曾有过片刻真情,或许在危难时有过用处,但绝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人选。
他需要的是一位家世雄厚、德行出众、能帮他稳定朝局、彰显新帝仁德的皇后。
果然,册封的旨意在一个清晨颁下。
髙德胜亲自来宣旨。他展开明黄的绢帛,声音平稳而清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姜氏,柔嘉成性,淑慎持躬……于宫变之际,忠毅可嘉兹仰承皇太后慈谕,册封为贤妃,赐居永寿宫。钦此。”
贤妃。四妃之首,位份尊贵。听起来荣宠无限。
“臣妾,谢陛下隆恩。”我叩首接旨,声音平静无波。
髙德胜宣完旨,让宫人将赏赐抬入殿内,又低声道:“陛下让咱家转告娘娘,永寿宫已着人收拾妥当,一应物件皆按妃位份例置办,娘娘随时可移驾。”
“有劳高公公。”我颔首。
“娘娘……”髙德胜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陛下有陛下的难处。娘娘您……多保重。”
我微微一笑:“本宫知道。”
他行礼退下。
别冬看着满殿的赏赐,又看看我平静得过分的脸,忍不住掉了眼泪:“娘娘……为什么……您明明……”
“这样很好。”我轻声打断她,目光落在窗外。永寿宫,听说离他的紫宸殿很远,离妲嫣静养的长乐宫主殿也很远。
一个尊贵而安静的角落,正适合放置一个“忠毅可嘉”却已无用的旧人。
很好。
搬入永寿宫的前一日,我求见了陛下。
这是在宫变后,我第一次主动求见。他很快准了,在御书房旁的一间暖阁召见了我。
他依旧忙碌,面前奏章堆积如山。见我进来,他抬了抬手,示意我免礼,目光并未离开手中的奏折:“何事?”
我跪在地上,没有起身:“陛下,臣妾明日便将移居永寿宫。临行前,有一事相求。”
“说。”他放下奏折,看向我,眼神带着审视。
“臣妾恳请陛下,准许臣妾日后能时常去长乐宫探望……先太子妃。”我抬起头,直视着他,“江姐姐病体沉疴,臣妾心中实在挂念。求陛下恩准。”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提这个要求,愣了片刻,眉头微蹙:“长乐宫需静养,不宜过多打扰。”
“臣妾必会谨守规矩,绝不敢惊扰姐姐静养,只是在一旁陪伴片刻,略尽心意。”我坚持道,再次叩首,“求陛下成全。”
暖阁内静默下来。他看着我,目光深沉,仿佛在衡量我这个请求背后的意图。是真心探望,还是借此表达对册封的不满?或者另有所图?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准了。每月许你探视两次,需经太医首肯,不得久留。”
“谢陛下隆恩!”我重重叩首,心中一块巨石落地。
我能为妲嫣做的,或许也只有这微不足道的陪伴了。
他看着我,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退下吧。”
“是。”我起身,垂眸退后。
走到门口时,他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涩然:
“永寿宫……委屈你了。”
我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妾,不觉得委屈。”
说完,我掀帘而出,将那个充斥着奏章、权力和复杂目光的暖阁,彻底隔绝在身后。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贤妃。永寿宫。
我的新身份,我的新囚笼。
故事,还远未结束。
永寿宫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殿宇深邃,陈设华美,却也透着一股子无人长久居住的清冷气息
宫人们规矩严整,一举一动都透着小心,生怕行差踏错。这里听不到西苑的鸟鸣,也闻不到瑶华殿的药香,只有日复一日的沉寂和熏笼里千篇一律的皇家御香。
贤妃的份例用度远超侧妃,绫罗绸缎、珍馐美味、古玩摆件流水般送来。别冬起初还试图让我高兴,拿着新得的料子比划,或是端来御膳房精心制作的点心,后来见我只是淡淡一瞥,便也失了兴致,只是默默地将东西收库登记。
我心如止水,每日不过是看书、调香、临帖。偶尔对着窗外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西府海棠发一会儿呆。日子像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每月两次去长乐宫探望妲嫣,成了我灰色日子里唯一的光亮。
长乐宫主殿比偏殿更加空旷寂寥,药味浓得化不开
妲嫣躺在重重帷幔后的凤榻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睛显得格外大,却空洞无神。
她大多数时候是昏睡的,即便醒来,眼神也常常没有焦点,认不出人。太医说是哀毁过度,心神耗竭,已呈油尽灯枯之兆。
我每次去,只是静静地坐在她榻前,握着她的手,轻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说说永寿宫的海棠好像要结花苞了,说说新来的小宫女手很巧,会编各种花样的络子,说说我新调的一款安神香似乎效果不错。
她有时会毫无反应,有时会喃喃一些破碎的词语:“胤儿……”“殿下……”“蝴蝶……”
有一次,她忽然格外清醒,眼神清明地看着我,甚至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阿缘,你来了。”
“姐姐。”我连忙凑近。
“外面……是不是天亮了?”她望着窗外,虽然厚重的窗帘并未打开。
“是,天亮了,今天天气很好。”我柔声应答。
“真好……”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缥缈得像烟,“我好像——梦见小时候了,娘亲带我去看灯,那么多人,那么亮……”
她的眼神渐渐涣散,又陷入了昏睡。
我握着她的手,泪水无声地滑落。我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这座富丽堂皇的长乐宫,终究成了囚禁她、耗尽她最后生命的华美陵墓。
楚穗偶尔会来。他总是站在殿外,隔着帷幔看一会儿,问几句太医的话,便沉默地离开
他的背影在空旷的宫殿里显得格外孤寂沉重。我不知道他此刻心中是愧疚,是悲痛,还是仅仅是一种对命运无力的默认。
有一次,我离开长乐宫时,在宫道上遇见了他。他似乎是刚从奉先殿处理完政务过来,眉宇间带着浓重的倦色。
“陛下。”我屈膝行礼。
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我微红的眼眶上,沉默了片刻,问道:“她……今日如何?”
“娘娘方才醒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又睡下了。”我低声回禀。
“说了什么?”
“说……梦见了小时候看灯。”我如实回答。
他身体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眼底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黯色。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走了很远,回头望去,他还独自站在原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融入那朱红宫墙无尽的寂寥之中。
除了长乐宫,我极少外出。但身为贤妃,总有些场合无法避免。
先帝丧期过后,宫中陆续恢复了一些必要的节庆和祭祀。作为四妃之首,虽然目前后宫只有我一人有正式册封,我需出面主持一些小型宫宴,或是陪伴新晋的宗室命妇。
就是在这样的场合,我再次见到了常氏。
她竟然也出现在了宴会上。坐在宴席末端,低着头,几乎缩成一团。她比生产前更瘦,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神怯懦,躲闪着别人的目光,仿佛一只受惊的兔子。有人跟她说话,她便会吓得一哆嗦,语无伦次。
听说,二皇子兵变失败后,陛下念她生产受损、神智不清,便给她封了一个嫔位,乃一宫主位
看着她那副模样,我心中五味杂陈。曾经的娇俏灵动,如今的痴傻惊惶,都是这深宫权力倾轧下的牺牲品。我们之间那点微不足道的旧怨,早已在更大的风暴面前,显得无足轻重。
还有一次,在御花园,我遇见了被乳母抱着的、常氏所出的那个早产的小皇子。孩子已经快一岁了,依旧比同龄孩子瘦小许多,但眉眼依稀能看出常氏的影子,安安静静的,不太爱笑。
乳母见到我,慌忙抱着孩子行礼。孩子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我心中微软,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他柔软的脸颊。他竟没有哭,反而眨了眨眼。
“皇子殿下很乖巧,就是身子弱些,太医说要仔细将养。”乳母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这个孩子,他的出生伴随着阴谋与死亡,他的母亲已然半疯,他的未来在这深宫之中,又将如何?
新帝登基已近半年,朝局逐渐平稳,选秀充实后宫之事,也被提上了日程。
礼部递了章程,太后(原先后宫的德妃,被楚穗尊为太后)也召见了我几次,言语间皆是询问我对未来嫔妃人选的看法,实则是在试探我的态度,或者说,是皇帝借太后的口来试探。
我能有什么态度?我只能垂首恭谨地回答:“一切但凭陛下和太后娘娘做主。臣妾只求后宫和睦,能为陛下分忧。”
太后对我的“识大体”似乎很满意,赏了不少东西。
选秀的消息像春风一样吹遍了京城的高门大户。永寿宫也因此变得“热闹”起来。一些嗅觉灵敏的宗室女眷、朝廷命妇开始以各种理由递帖子请安,话里话外打探消息,或是推荐自家适龄的女子。
别冬对此愤愤不平:“她们这是什么意思?打量着娘娘您好性儿,想来钻营呢!”
我只是笑笑,命人一概挡了,只称病静养,不见外客。
我知道,这才是开始。很快,这沉寂的永寿宫就会迎来新的主人,更多的莺莺燕燕,更多的明争暗斗。楚穗需要借助婚姻来平衡前朝,巩固权力,这是帝王的宿命,也是后宫女子永恒的悲剧。
一夜,我偶然调香至深夜,忽闻窗外传来隐隐约约的箫声。曲调苍凉孤寂,在寂静的宫夜里传得很远。
是《梅花落》。
我推开窗,循声望去,箫声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或许是紫宸殿的方向。
是他吗?
他也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感到孤独吗?也会想起东宫那片梅林,想起雪夜的长亭,想起那些早已逝去、或被彻底改变的人和事吗?
箫声断断续续,吹得并不流畅,甚至有些生涩,仿佛吹箫之人心事重重,难以成调。
我站在窗前,静静地听着,直到那箫声渐渐低下去,最终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窗外,月色清冷,海棠树的影子落在地上,枝桠纵横,像一张无法挣脱的网。
我关上窗,隔绝了夜色和那不该有的心绪。
他是皇帝。我是贤妃。
这条早已划定的鸿沟,谁也跨不过去。
能在这永寿宫中,求得一方安静天地,便已是奢望。
至于其他,不想,不问,不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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