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去京都

　　餐桌上银鳕鱼白子豆腐已没了起初莹润洁白的形状，软软滩在黑曜般餐碟中央。

　　方才咲花老板娘特意介绍，这豆腐是用雄性银鳕鱼的鱼白加工而来，貌若豆腐，呈现奶油胶状，有话说“食过鱼白，百鱼无味”便是说这个，顶上的芥末也颇有讲究，是用真正的植物芥末手工研磨而来，丝毫没有辣鼻呛口的感觉，味道十分纯正，也好掩盖白子的微腥。

　　就连那不起眼的萝卜，也是老板娘亲手在庭院中种植而来。

　　游密夹起那几乎半透明的萝卜的时候，脑海不禁浮现面色粉白身材纤细柔软的咲花老板娘俯身耐心培育翠绿萝卜的画面。清晨空气湿润，衣袖拂过碧绿的叶子上的露珠，侍弄植物劳累，她抬起皓腕擦拭额头的薄汗，日复一日，到收获时节，恐怕连这萝卜都染上了咲花老板娘身上的脂粉香气。

　　勿怪陆理或是其他任何达官贵人喜欢来这里，这顶级的享受，她也会念之不忘。

　　料亭是由江户时代的高端茶屋发展而来，食材定制和加工手法决定了它注定给人带来无法替代的味觉享受，料亭的场所大都隐秘，且采用会员或预约制，是包含了日本庭院文化、音乐文化和美食文化的顶级所在。

　　游密没有正面回答陆理的问题，而是笑意盈盈拐了个弯：“你不打招呼就来，咲花老板娘还肯卖你面子给你安排这间包厢，你们关系自然好。”

　　看着陆理眼眸中中一点一点黯淡熄灭的光和逐渐绷直的唇角，游密收回视线，声线泠然：“不过话说回来，老板娘也要做生意的，这只能说明陆先生是贵客。”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游密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任何情绪，像调音失败的大提琴，只是木木发出声音。

　　不管陆理想要邀请游密看的那张画上画得是什么，他话里暗示的意味已经不言自明。

　　他画了她在他身下失态的模样，过后又将那张纸当着游密的面撕成了碎片，或许这次的邀请是他给游密的最后通牒：你可以耍我，但不能次次耍我。

　　游密不知道她拒绝之后有什么后果，但无论会有什么后果，她不想就是不想。

　　其实她也不知道陆理到底什么意思，她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凭她看，陆理绝不会是普通工薪族，他这样的男人离开东京说走就走，陪着她这个只见过几次面的女人去富士山、北海道，还要去京都定居，到头来只是为了得到她的□□，这简直比太平洋海平面一夜之间上升一百米将整个日本吞没都还不现实。她心里清楚，只要他想要，便有无数个比她、比咲花老板娘更漂亮数倍的女人毫不犹豫点头愿意。

　　可是无论他是谁，在贺知明身旁的虚与委蛇，她绝不会再重来一遍。

　　真情里掺杂的假意就像快速繁殖的寄生物，将宿主彻底吞没只是时间问题。

　　她再恨贺知明，但她不得不承认他的有句话是对的，他说：是你毁了我们之间的感情。的确是游密的错，因为一开始她对贺知明的爱就掺杂了不该有的寄生物。

　　可游密根本就没办法彻底纯粹地面对贺知明。

　　贺知明成为被所有人喜欢的贺知明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他有能力坦坦荡荡面对任何人，而游密成为被贺知明喜欢的游密，是一步一步从荆棘丛中走来的，表面光鲜，其实足底早已血肉模糊辨不清原本的模样，当贺知明这样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像看到救命稻草的溺水者，又怎能做到不藏匿私心。所以贺知明注定不会理解游密。

　　可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不讲道理。

　　看着游密这副宁为玉碎的模样，陆理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他胸中的不快像泄气的气球的那样瘪下去，眼前游密那张气鼓鼓的侧脸将他蛊的毫无招架之力。

　　陆理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样很陌生。

　　“我是想要你。”寂静的包厢里，陆理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存在感格外强烈，“但那也要你情愿才好。”

　　游密心兀地一软，肩头微颤几下，屏住呼吸扭头看向陆理。

　　他有点无奈，眼眸里那点橘色的光透着说不出的温柔，声音里还透着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委屈：“游密，无论你是把我当成追求不到就要抽身离开的那类人，还是把我当成只想急功近利得到你的那类人，我现在告诉你，都不是。”

　　这是陆理第一次认真叫游密的名字。

　　游密以为她喜欢他叫自己Miia小姐，这个称呼让她觉得浪漫，而叫她名字会让她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真实感，她抛弃一切逃到异国他乡，最不想要的就是真实感。可此时此刻，坐在她对面的陆理认真叫她“游密”的时候，她只觉得四肢百骸包括大脑都似有飓风呼啸而过，就像很久以前那晚她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大海时脑子里不合时宜窜出的那句诗：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一切都无比真实，可一切又无比正确。

　　她眼眸中不自觉有点点泪光闪烁，像午夜海面上的星子，声音还带着点鼻音，问他：“真的吗？”

　　陆理哭笑不得，伸手揉了下游密的发顶：“在你眼里，我真是那样的人？”

　　游密委屈巴巴咬了下下唇，坦诚地点了点头。

　　一个男人不惜一切代价接近一个女人，除了是想要得到她的身体，还能因为什么。

　　她习惯了做猎物，但习惯不代表她喜欢。

　　看她倒是丝毫不掩饰自己，陆理故意逗她：“那没办法，看到Miia小姐，男人有这种想法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你真讨厌。”游密撅了噘嘴，不看他了。

　　两人在山梨停留了一天，游密说无聊，第三天一早两人便驱车前往北海道。

　　二十小时的车程，两人走走停停，快开到小樽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游密强撑着眼皮窝在副驾驶看陆理，他脸上生了一层胡茬，给他那张冷漠不染凡尘的脸增加了一点烟火气，游密笑他邋遢，陆理伸手狠狠拧了一下她的脸颊，说不知道谁非说开车浪漫，游密一点内疚心都没有，皱着眉说好痛。

　　“那边有天然温泉，你先在车上睡一下，到了我们先好好休息，休整好再去看雪。”

　　两人交谈不再用日语，陆理的中文流利，偶尔会夹杂一点广东那边的俚语，游密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上海话口音。

　　“霞呀侬。”（谢谢你。）游密说完，又打了个哈欠，细白的指尖拉着毯子盖到脖子便沉沉睡去。

　　陆理侧眸看了眼黑暗中游密白皙的脸，伸手将空调调高一度，食指轻扣两下方向盘，转头望向寂静幽深的远方。

　　“不要——”

　　凌晨时分，游密尖叫一声猛地从副驾驶直起身，陆理一脚踩下刹车，扭头便看到了满眼满脸都是泪痕的游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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