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德女王

　　招收郎徒的命令已经下达，但无名之徒的处理结果却是德曼与毗昙单独交代，以至于春秋得到消息时，无名之徒的招收已经开始。

　　他来到仁康殿，问：“陛下，无名之徒没有花郎也没有郎徒，不是应该解散吗？为何还要留着？”

　　德曼看他一眼：“你是想问为什么留给毗昙吧？”

　　春秋直言：“是。”

　　德曼说：“我要为毗昙增加势力。”

　　春秋恳切道：“并非不知道这一点啊。只是，毗昙如今已经拥有美室党徒，为何又要将无名之徒交给他？”

　　“毗昙，”德曼叹道：“与庾信公不同啊。”

　　春秋道：“自然，庾信公待人以真心，而毗昙此人捉摸不定——”

　　“不是。”德曼摇头：“人的善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势力。”

　　“势力？”春秋疑问。

　　“是。”德曼道：“庾信公与毗昙公，两人都握有难以控制的势力。美室党徒之于毗昙公，伽倻人之于庾信公，既是他们的力量，又是他们的掣肘。当二者所求与神国利益一致时，他们是神国的助力，但如果不同，那么，他们就是神国的祸患。”

　　春秋说：“这点我并非不懂。只是，您说毗昙与庾信公不同，这是为什么？”

　　“所求不同而已。”德曼耐心地说：“伽倻人所求，是善政。只要善政持续，他们就不会怀有他心，这一点，毋庸置疑。但美室党徒所求……”德曼没有明说，只道：“美室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即便身亡，死前恐怕也留有遗愿。”

　　为了与美室为敌，她将美室视为老师，学着用美室的方式思考，以此破解美室提出的难题。因此，她是最了解美室的人。

　　美室决定称王，她是最早察觉的人。美室可能撤兵，她是最早推断的人。美室试图自决，她亦是最早猜测的人。

　　虽然美室已死，但她不相信一切会就此结束。

　　“所以，”德曼断然道：“毗昙必须拥有自己的势力。”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应该放任毗昙掌权啊，陛下。”春秋道。

　　德曼看向他，犀利道：“你怕了？”

　　春秋哑然。

　　德曼收回目光：“如果因为惧怕，就不敢使用，那将无人可用。”

　　春秋不语。

　　“你决定跟随我的那一天，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德曼问。

　　“……记得。”春秋答。

　　母亲死时，他尚在唐朝，美室的人杀死天明后，立刻决意亲自带回春秋，前往唐朝，跪在他面前承认自己杀人的罪行。但春秋原谅了他，不只是原谅了他，而且跟随他回到新罗，在美室党徒的拥簇中，活出了奢靡沉醉的公子模样。

　　像德曼一样，他是抱着复仇的心思回来的，他要向新罗的所有人复仇，包括害死母亲的德曼。为此，他麻痹美室党徒，笼络叔叔金龙春，在美室的支持下，试图以真骨男子的身份对抗德曼的圣骨女子身份，却因为说出“骨品制是落后、野蛮的制度”，而直接唤醒美室，令她困睡多日。在那段美室困睡的时日里，他不择手段，利用美室丈夫世宗和情人薛原的矛盾，迎娶薛原的孙女、宝宗的女儿宝良，逼得世宗和薛原反目，以此借机打击美室，扶持自己的势力。

　　但是他失败了。他低估了美室。当美室再度归来，宣布称王，他才意识到自己唤醒了怎样的存在。

　　这时，德曼向他伸出了手。

　　面对德曼的援手，他说：“想要拥抱我，就要宽容地拥抱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狠毒。那样才有意义。”

　　那时，德曼微微一笑，说：“不仅仅是对你，对周围的所有人不都是这样嘛。歹毒之人、怀有野心之人、满怀希望之人……所有这些人，都要包容在我的器皿里，这样，他们才会造就我这个人。而我要做的就是——”

　　春秋吐出记忆中的那句话：“成为包容一切的大器皿。”

　　“是。”德曼欣慰道：“无论是善的、还是恶的，都要包容。如何让他们为己所用，这才是王应该考虑的事情。”

　　这是她早就决定的路，是在她还没有成为公主，甚至只是沙漠中喜欢读书的普通女孩时，就已经考虑过的问题。

　　那时，流浪多年的柒宿带着昭火回到新罗，向美室献上德曼的“遗物”，美室看着她曾经看过的书，读着她曾经做过的笔记，笑道：“这书中的笔记写着，不杀一人者不可为将帅。”

　　她问身旁还只是郎徒的德曼：“可你为什么却效忠善良透顶的天明？你以为人性本善吗？不，不是，人性本恶啊。”

　　“那么，水是恶的吗？”她反问。

　　美室不语。美生却答道：“发了洪水，祸及黎民，令百姓流离失所，难道不是恶的吗？”

　　“但是，无水则万物不能生长。这难道不是善吗？那太阳呢，难道是善吗？”

　　美生答：“没有太阳，万物同样不能生长，这难道不是善吗？”

　　德曼说：“但是，旱灾也是因太阳而起。”

　　——我认为，人就好比水和太阳，是自然的一部分。就如治水可以造福黎民百姓，使人之事利于人，那才是政治。

　　如今，同样的道理，她转告春秋。

　　“我可以包容善恶。但是，”春秋决然地说：“美室是杀死我祖父、我父亲、我母亲的凶手。美室的手下，就是我的敌人。”

　　德曼心中一软，轻唤：“春秋。”

　　春秋却已起身离去。

　　德曼轻轻叹了口气。

　　阏川在旁安慰：“陛下，春秋公只是感情上无法接受。”

　　德曼摇摇头，岔开话题：“内省那边还顺利吗？”

　　阏川道：“陛下已经下令，内省运转正常，只是竹方……当初毕竟受了刑啊。”

　　因为和德曼交好，当初乙祭调查德曼身份的时候，对竹方用过刑。现在乙祭是内省私臣，竹方是内省监，恰好是上下级，再见面的时候，别提有多别扭。

　　当初薛原把他好一通乱打，他现在对薛原也没有好脸色，这么处理倒是简单。可对乙祭就行不通了。这两天在内省工作，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瞅乙祭不在，旁边有人问他和乙祭的过节，竹方半遮半掩地说自己当初被打得有多惨，又表现得多么不屈不挠。刚说到一半，旁边的人突然使了个眼色。

　　竹方立刻反应过来，开始哼哼着肚子疼，想要上茅厕，转身就闷头往外走。

　　乙祭正好拦在他身前。竹方想挤，没挤过去。只好抬头，还没说话，就看到乙祭正襟向他行礼。

　　竹方吓得肚子不疼了，也不想上厕所了，连忙搀扶道：“你这是做什么？”

　　“当初多有得罪，我向你赔礼。”乙祭说。

　　“唉，当初那事儿啊，也不能说是你的错……”竹方话没说完，眼睛就直了。

　　乙祭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说：“听说你喜欢珍宝器物，我这儿有个砚滴，请你收下，权当赔礼。”

　　“哎呀您看这，这怎么好呢。”竹方搓着手说：“但是您既然这么说了，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哈。”说着，飞快把砚滴接过来，哈哈笑着说：“其实，过去的事儿我早就忘了。”

　　乙祭在内省的工作正常展开，并主持国史的重修工作，一切顺利进行，德曼收到消息，也了却一件心事。

　　风月主选拔结束，郎徒的招募正在进行，举国升平，没有特别重大的事项，朝议的氛围相对轻松。加上嘉俳节即将来到，臣子们开始讨论过节的事情，按照往年惯例，歌舞由花郎负责，今年便交给廉长准备，待郎徒招收完毕后正式排演。

　　这一议题结束，德曼正要宣布退朝，夏宗突然出言：“陛下，臣有事要奏。”

　　他一出声，整个便殿都陷入诡异的安静。

　　因为美室党徒实在是太久没有在朝议上单独发声了。自从被划归司量部，毗昙就成了他们的代言人，凡有事情，都由毗昙上奏，像今天这样单独发言，还是第一次。

　　德曼心头划过诧异，面上却不显，问：“夏宗公有何事？”

　　毗昙盯着夏宗，目光锐利得仿佛刀剑，能够割人。

　　夏宗缩了那么一瞬，只是德曼都问出口了，他把心一横，笑呵呵地说：“陛下，如今您已经登基了，朝中也没什么大事，是不是该讨论一下国婚的事情了啊？”

　　金龙春、庾信等人第一时间看向毗昙，怀疑是他的授意。

　　而毗昙直接闭上眼睛，嘴角牵动着，露出一个战栗的笑。

　　尽管近臣都清楚德曼的想法，但不少朝臣却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纷纷议论起来。也有人直接站出来说：“是啊，陛下，您也该国婚了啊。”

　　德曼始终不发一言，也不看任何人。

　　渐渐的，议论停止，朝堂又回归沉默。

　　毗昙睁开眼睛，颊边肌肉收了又收，仍未听到德曼的回复。他脚步向前迈出：“陛——”

　　“我。”德曼开口，明亮的声音压住了他将要出口的话。她巡视所有人，说：“无意国婚。”

　　不给朝臣反应的时间，她直接起身，拂袖而去：“退朝。”

　　德曼刚退朝不久，得到消息的春秋就赶过来，急切道：“他们已经提出了国婚啊，陛下。”

　　德曼不紧不慢地回复：“我已经拒绝了。”

　　“是，但是他们本来就不该提出来。”春秋说。

　　的确如此。只是德曼十分平静，瞥春秋一眼，问：“为何每次谈到毗昙的事，你总是如此慌张？”

　　春秋说不出话。

　　德曼嘲讽地勾起嘴角：“觉得毗昙威胁到你了吗？”

　　春秋脱口道：“陛下！”

　　德曼放下嘴角，面无表情地说：“不要让你的私人仇恨影响到你的政治立场。”

　　“但是现在，”春秋压抑着说：“无论是政治立场，还是私人仇恨，结果都没有不同，不是吗？”

　　论政治立场，毗昙是他的劲敌，论私人仇恨，毗昙收容了他的仇人。

　　更重要的是，毗昙足够可怕。

　　“春秋。”德曼看向他，眼中神情复杂。许久，她叹息一声，说：“去做郎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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