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屎运

　　章小池追到电梯口，没人，追到楼下，没人。这孩子两条大长腿真是没白长！章小池致电曹栖，等待音不出她所料地绵绵不绝。

　　这孩子向来不是随传随到，向来是想来来，想走走。

　　就在章小池要挂断时，传来曹栖的一句：“姐姐改变主意了？”

　　“改变什么主意？”章小池东张西望，没有曹栖的身影，“你还没走远吧？曹总拿了药给你。你……你牙疼就不要喝冰的了啊！”

　　“不是姐姐给我喝的吗？”

　　“我又不知道你牙疼！”

　　曹栖小声道：“我也没怪姐姐啊……”

　　“回来拿药。”

　　“不了。”

　　“曹总让你回来拿药！”

　　“曹总是让姐姐你把药拿给我吧？”

　　他四周有车水马龙的沙沙声。章小池至少能判断出他在步行，碰运气地选了个方向，追一追：“你想害我交不了差吗？”

　　“姐姐自求多福吧。”

　　运气好，被章小池追上了。

　　旭日写字楼的周边除了密密麻麻的居民楼，就是私搭乱建的市场。这一条街道的两边多半是无照经营的熟食店、小卖部和杂货铺，这个时间段，还有推着三轮车甩卖不怎么新鲜了的蔬菜和水果的。来往的人都年过半百，曹栖的背影鹤立鸡群。

　　章小池从后面一把拉住他的手肘：“想害我？你还得再练练。药，拿着……”

　　话音未落，章小池看曹栖一双眼睛水汪汪的。

　　“哭了？”章小池慌了。

　　曹栖也慌了：“哭个屁。”

　　“谁欺负你了？”

　　“欺负个屁。”

　　章小池啧了一声：“文明！”

　　“别跟上来。”曹栖将章小池手里的两盒药一把抓，大步流星地走了。

　　活到二十岁，曹栖觉得这辈子的倒霉事够多了，多到他都看开了，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今天会不会倒霉得过分了？过去一周，他的“小生意”出了一点点差池，有个合作商出尔反尔，他硬的不行来软的，软的不行再来硬的，连课都旷了一大半，总算搞定了，但一上火，牙疼了。

　　今天总算腾出空，他先和曹楠楠把该总结的总结了，该计划的计划了，聊了邵白，聊了林目，也聊了章小池。

　　好饭不怕晚，曹栖总算进了章小池的办公室。

　　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无妨。

　　一杯全糖、多冰的奶茶，也无妨。章小池请他喝，他喝就是了。从牙根儿疼顶天灵盖！他眉头都没皱一皱。

　　但章小池说“暂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哪方面？没有谈恋爱这方面的想法！暂时？多久算暂时？谁知道她这一杆子是不是杵到猴年马月去了。

　　眼看要绷不住，他走就是了。

　　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是在牙不疼的前提下。

　　牙一疼，别说轻不轻弹了，曹栖满目是路边摊的刨冰、柠檬和辣椒，耳边是杂货铺里嗡嗡的电钻声，泪奔了……

　　尽管如此，曹栖在和章小池的通话中，仍有问有答，游刃有余，哼都没哼一声。

　　够能忍了吧？

　　够能装了吧？

　　偏偏被章小池追上了！

　　被章小池目睹了他泪奔的样子。

　　亏章小池还问他谁欺负他了？还能是谁？就是你。

　　一直以来，他是扮演着弟弟的角色不假，但弟弟只是无害、不讲理和没有距离感的代名词，不是爱哭鼻子的小男孩儿。

　　要知道，他不是无缘无故来这一条街道的，他是来和几家狮子大开口的钉子户过过招的。他好歹是个会做点“小生意”，有点人脉、手段和底气，更对她有点图谋不轨的男人，这一哭，怕是能让他前功尽弃……

　　这时，曹栖收到章小池发来的微信。

　　章小池：「我没看见你哭。」

　　曹栖：「……」

　　章小池：「我保证我没看见你哭！」

　　如此一来，曹栖将计就计：「怎么保证？姐姐答应我永再不提？」

　　章小池：「我答应你！」

　　曹栖：「姐姐要食言，我会翻脸。」

　　章小池：「翻，你尽管翻！」

　　此时此刻的章小池，介于“傻”和“人精”之间。

　　她恍然大悟了曹栖为什么会慌，会连续说了两个不文明的屁字，以及他为什么会落荒而逃。二十岁也是男子汉大丈夫嘛！要面子的嘛！多少女孩子哭的时候都会躲在被子里，逢人笑盈盈地说没事，更何况是他。

　　但章小池失策的是，她这一保证，等于给自己埋了颗雷。将来有一天，她万一说漏了嘴，万一被曹栖揪住了小辫子，曹栖的“翻脸”不能保证不动她，更不能保证怎么动她……

　　总之，她和“人精”之间的差距，大概是眼光不够长远。

　　此后，曹楠楠又不来上班了。

　　她偶尔和太太们应酬个下午茶，也说不上几句话，更像是个摆设，大多时候，把自己在画室里一关就是一整日。

　　章小池试着站在邵白的角度去看一看曹楠楠这位妻子：废物一个。

　　这便是如曹楠楠所愿。

　　曹楠楠对章小池说过：“我就是要让他觉得，离开他，我只能在街边给人画肖像，人家要是满意，一张十块钱，人家要是不满意，直接往风里一丢，我连一日三餐都保障不了。”

　　章小池不由得为邵白捏把汗：啧啧，他将来死得得有多惨？

　　为了能保住这个吃瓜的前排，章小池就得保住这份工作，就得把这份工作做好。曹楠楠把她一个秘书当猎头用，让她把邵白身边的乔大洋拿下，她能怎么办？试试？

　　试试就试试。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章小池把乔大洋的祖宗八辈儿了解了个遍。之前曹楠楠给她的资料不过区区三行字，如今她新建的文档足有3个G。

　　真让她找到了切入口。

　　今年四十四岁的乔大洋是线上运营这一块公认的人才，之前有不止三五个真真正正的猎头和他接触过，无功而返。据章小池所知，乔大洋是个社恐，未必对邵白忠心耿耿，更像是跳不跳槽两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此一来，章小池要从乔大洋的女儿“下手”了。

　　乔念，二十岁，目前在S市读高五，也就是复读再复读，再落榜的话，就要被乔大洋送去国外了。

　　乔念不想去国外。她父母生她生得早，又都是事业型，她是被姥姥一手带大。前几年，姥姥落叶归根回了齐市，她想跟姥姥走，父母说齐市没有发展，不准。

　　同样据章小池所知，乔念不是父母说的朽木不可雕。她虽然学习语数英不怎么灵光，但从小跟着姥姥学习水印年画的制作，有兴趣，更有天赋。如今，水印年画没有了市场，老先生越来越少，投身的小徒弟更是寥寥无几，去年被列入了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的第一批项目。

　　这一天，第五届传统工艺品大展在S市举办，齐市的水印年画位列其中。

　　乔念来了。

　　自从姥姥回了齐市，水印年画就从乔念的生活中淡出了，父母从不跟她提，她提，父母也只会说她不务正业。什么是不务正业？什么是正业？大概是名校、金融和账户里的数字。

　　若不是收到两张门票，乔念想不起水印年画，更想不起看什么传统工艺品大展。

　　对，她收到了两张门票。

　　发件人都是匿名。

　　其一是章小池。

　　章小池身穿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装裤，挂了个工牌，以工作人员的身份在水印年画的展台守株待兔，用互动的形式对参观者提出了诸如作品的历史背景、配色的讲究和水印年画的保存等等的问题。乔念在人群中从默不作声，到有问必答，吸引了秦老先生的目光。

　　秦老先生今年八十八岁高龄，是泰斗级的人物。

　　等乔念和秦老先生对上了目光，章小池便“隐身”了。

　　然后，章小池看到曹栖立于一方挡板后。

　　是他先看到她的，这会儿对她一偏头，无非是说跟我来。

　　自从看到他哭……悬崖勒马，章小池心说不能提，不能提他哭的事儿，是自从他牙疼，二人再没见过面。

　　曹栖忙，章小池也忙，但每天都会在微信群里聊一聊。对，还不是私聊，是在微信群里。至于为什么不私聊，二人也说不出所以然。

　　再见面，倒是不用找开场白。

　　“撞衫？”章小池跟着曹栖来到二楼的露台，看他同样身穿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装裤。

　　露台在上周刚刚承办过一场前卫的小型画展，墙壁和栏杆还没有褪去装饰性的五彩斑斓，反倒突出了黑白两色的他和她。

　　曹栖把向来垂在眼前的头发梳了上去，戴的一副无框眼镜似乎是一号弟弟的。

　　章小池无师自通：“你是为乔念而来。”

　　不是撞衫，是撞了此行的目的。

　　“被姐姐你抢先了一步。”曹栖将眼镜摘下来。他不近视，被这一百度的近视片搞得头昏昏沉沉。

　　“曹总对我不放心，找了你做双保险？”

　　“错，是我迟迟搞不定乔大洋，姐姐你才是曹总的新希望。”

　　还是要靠天时和地利，若不是赶上传统工艺品大展，赶上秦老先生因为后继无人而千里迢迢来为水印年画“站台”，章小池一样束手无策。

　　“牙……不疼了吧？”章小池还挂念着。

　　曹栖嘶了一声：“姐姐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二人穿得太像工作人员，有人来问缂丝的展台怎么走。章小池被问住了。多亏有曹栖：“您从这边的空中走廊穿过去，就是了。”

　　章小池夸赞：“你真的好会演。”

　　“我也不全是在演。”曹栖话里有话。

　　不知道乔念和秦老先生聊得如何，章小池还得折回去看看。

　　“姐姐下午还有其他安排吗？”曹栖将眼镜戴回去。

　　“没有了。”

　　“要不要和我去看电影？”

　　章小池迟疑了一下。

　　曹栖多此一举地扶了扶并不歪的镜片：“我一个人去看爱情片，怪怪的。”

　　章小池的喉咙好端端地卡了一下：“和我看，就不怪了？”

　　“姐姐不想去，就直说。”

　　“我不是不想去……”

　　曹栖一锤定音：“半小时后出发。”

　　不等章小池多言，曹栖先行一步。

　　既然开了这个口，他十拿九稳。至今，弟弟仍是他最好的身份，但凡章小池有个不字，他耍无赖就是了。好在是三言两语间，章小池说“不是不想去”。

　　但她也并非“想去”。

　　“不是不想去”和“想去”之间，算不算天差地别？

　　谁又能料到经过八年大风大浪的他有一天会在这里抠上了字眼。

　　半小时后。

　　章小池在目送了乔念后，换回了好嫁风——无论恨不恨嫁，她钟情于荷叶边、碎花和蕾丝。另外，她还查了上映中的爱情片，一共有两部，一部是喜剧，一部是悲剧，不知道曹栖偏好于哪部。

　　万事俱备后，人算不如天算。

　　曹栖在出口等章小池，乔念先出来。曹栖只是判断性地看了她一眼，她便走过去，又退回来。

　　她不知道曹栖是何许人也：“等人？”

　　曹栖回避了她的目光：“是。”

　　“等我？”乔念反倒更往前凑了凑。

　　她是个养尊处优的女孩儿，至今除了不能做主自己的未来，还没有得不到的人或物。

　　“不是。”曹栖几乎背了身。

　　章小池比乔念后出来半分钟，面对的便是乔念围着曹栖“转圈圈”的这一幕了。

　　“不是才怪！”乔念揣着手，“这一上午，你看我可不止一眼两眼。”

　　隔着乔念，曹栖和章小池你看我，我看你，却只能按兵不动。

　　章小池心说她夸曹栖夸早了。她夸他演工作人员以假乱真，可笑！这不，乔念把他这个工作人员当作了一见钟情的对象。

　　“不过……”乔念大大方方，“我也至少看了你三五眼，扯平了。走着？”

　　“去哪？”

　　“喝杯咖啡，认识一下，你请我，我请你，都行。”

　　曹栖头痛欲裂，习惯性地要按一按眉心，不习惯有个眼镜，一抬手，几乎将眼镜打飞。乔念开怀大笑：“你这人真逗！”

　　摘下眼镜，曹栖望向章小池。

　　也就是差零点零一秒，他就要不管不顾地走向章小池了。

　　这时，章小池对他使了个眼色：跟她走。

《碰碰车》
*先婚后爱*反差*强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