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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嫉妒
除夕夜的城市空荡得像是世界末日。
宽阔明亮的马路两侧挂着红色的灯笼和其他彩灯,每隔几步的路灯上又挂着灯箱,上面写“景城市政府祝全市人民新春快乐”。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任何车辆,地上偶尔散着商家关门前放的鞭炮灰,呈现出一种自顾自的空心热闹。
但这样的氛围对林迪娜来说也够用了。
她侧过脸看向街边的橱窗,暗色的玻璃只反射出自己的影子,背后的光变幻出红黄绿三种色彩,再走近一点,就能看见右脸颊上的掌印,清晰的手掌形状几乎让她感受到了一种荒谬的乐趣来。
半个小时前她就从包厢里出来,站在门口,一时没想好接下来自己可以做点什么。她按着记忆找到小姑的包厢,听见里面也是热闹非常。她捏着手里的红包一时没了主意。她本想走之前还给小姑,说她已经大了,再不能拿长辈的红包了,可她不知道以什么理由敲开这扇陌生的门,才不会给小姑惹麻烦。她在门口踌躇许久,最后还是放弃。可能她也并不是想还红包,只是想找个人面对面说几句话
从酒楼二楼下楼,就能看见一楼大堂几乎是漆黑一片,远处有隐隐的光团,走近一看是前台的几盏顶灯,有个男生正坐在后面打游戏。他听林迪娜下来时候手忙脚乱抬起头,下意识地拔起身子不停和她说慢走。站定后见她只有一个人,脸上还带着红印,才小心翼翼问她用不用去后厨取点冰。还没等林迪娜开口,他又苦恼地一拍脑袋,坏了,大刘他们都下班了,我也没钥匙。
她看着男生满脸后悔,竟然心里变得格外轻快,和他简单道了声谢谢,又祝他新年快乐就出了门。
门外的冷风吹个不停,一缕缕往衣领袖口里钻,吹得林迪娜不得不缩着脖子走在大街上。但好在情况也不算十分糟糕,挨了耳光的脸和烫肿的手腕被风一吹都没那么刺痛,反而透着股冰凉的惬意。她刚把衣袖卷起,想让手腕更多暴露在冷风里,就听见手机在外套兜里滋滋地开始震动。
接起来后是刘美林打来的电话,电话里问她这会十二点了人在哪。
林迪娜吸一下鼻子,说:“我快到家了。”
“你跑家里干什么?”刘美林问她,“留我一个人在这照顾吗?”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她下意识说。
“你还有多久到家?”刘美林沉默几秒后说。
“我走到四季超市这了。”
“那你赶紧回,回去以后洗漱完就赶紧睡。”
“好。”林迪娜有些如履薄冰地问道:“心怡怎么样了?”
“医生说万幸那开水没太开,只烫出来了几个水泡。等挑破包扎完,回家呆着就行了,就是这两天都没办法见水。”
“行。”林迪娜说完停顿了片刻。
“没别的事情我就挂了,你早点回家。”刘美林说完便挂了电话。
从耳边拿下来手机,电量便瞬间掉到了5%。看着那个可怜数字,林迪娜忽然有了种垂死挣扎的动力来,总想趁着手机关机前再和一个人说话。时间电量不等人,她飞快地和季霖发了条短信。但刚按下发送键,手机就黑屏,反射出她自己的脸。林迪娜不得不叹口气,把这块冰凉的砖头装进衣兜里。
走进小区时候,处处静悄悄,但家家户户倒是都亮着灯,各种款式的灯笼和彩灯串挂在阳台,丝毫不像小区往常快要十二点的样子。林迪娜仰着脖子看了一路,直至脖子酸痛也舍不得抽回视线来,但家门口很快就走到,她暂时不想上楼,便坐在楼下花坛边的台阶上,仔细地数起对面楼栋挂着的彩灯数量。
有人在阳台点仙女棒,有人从三楼扔下一只窜天猴,有人端着饺子站在阳台吃,有人站在阳台搂在一起接吻。透过落地大窗,能看见一家人正坐在电视前打扑克,小孩站在沙发上跳来跳去,丝毫没有困倦的样子。
林迪娜不知道时间,但没有人放鞭炮,地上有没有炮灰,应该是还没到十二点。她伸展开四肢,坐在空空荡荡的花坛边上,狠狠伸了一个懒腰。在这个一年到头最应该和家人在一起的日子里,她坐在许多个家庭楼下,替他人的家庭感慨。此刻她身上无一物,除了那部关机的手机。她的妈妈在富春楼里制造幸福生活的假象,她的继父在医院里为他的小女儿着急,她的爸爸不知道此时此刻在什么地方。
想到了林皓,林迪娜忽然头脑一空——空白的时间太多,把这个名字接进她的生活来竟然无处下脚,只能再想点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除夕夜只有他们三个人。从富春楼里吃饭回来,他们会开车沿着那条彩色的马路一路向下,车上放着刘美林最喜欢的林忆莲的歌,放完两遍至少还有你,就到了家门口。她会用最快速度冲上楼梯,站在五楼等着爸爸妈妈牵手缓慢上楼,边跺脚边抱怨他们实在太墨迹了。
每年林皓都会买一箱礼花带到楼下,放出整个小区最高、最大,花样最美,成色最鲜艳的烟花来。等到春晚开始十二点倒计时,他们就会一起下楼。刘美林总是会抱怨时间太晚,空气太凉,她不愿意穿那些出门穿的紧身衣服。林皓这时候便会取出他巨大厚重的外套,一把将妻子女儿都裹起来,笨拙至极地下楼,逗得她们咯咯直笑。等到了楼下,林皓让她们站在身后,等他用一根烟点燃烟花引子。楼下人群熙熙攘攘,林皓和她们站在一起,边抽烟边笑个不停——她们正看着头顶的烟花念念有词,许出新年最值当最崭新的愿望。
小区楼下开始渐渐聚起人群来,他们手里拎着的塑料袋里有的放着井盖大的一盘鞭炮,有的放着一小捆呲花仙女棒。有小孩吵吵嚷嚷地尖叫乱跑,但那些大人却丝毫不理会,笑着看他们从草地广场的这边跑到那边。
不知道是谁家的客厅窗户没关,电视机里春晚倒计时的声音十分准确响亮。整点一到,鞭炮骤然响起,人人头顶开始繁花锦簇,烟花礼炮映照得小区像是白天。
鞭炮的声音过于响亮激烈,听得林迪娜心脏也开始随着声音噼里啪啦地炸开来。但这激烈的声音她却丝毫不厌烦,只是心跳越来越快,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像是真正高兴幸福时候感觉到的那样。她抬头看得脖子酸痛,眼睛也被那艳丽的光团照得发涩。她忽然想起了自己那条还没发出去的短信,开始格外想念起季霖来。
但这个名字还没出现在脑海太久,她便看见季霖大喘着气,扶住膝盖出现在她眼前,像是光眩晕产生的幻觉。
头顶瞬间炸开一朵柳树形的烟花,金色和银白色的流焰源源不断地倾泻下来,随时随地都会流淌在头顶上,光河也照亮了季霖的面孔。林迪娜几乎是仰着头看见他,干涩的眼睛瞬间变得莹润充盈,把眼前的颜色溶成斑驳陆离的一片。
“你收到短信了吗?”她眯着眼睛,穿过烟花鞭炮声,声嘶力竭地问他。
季霖嘴巴张开又合上,她听不清他的声音,却情不自禁地开心大笑。她的笑声也被融在一片响亮的声音中了。虽然此时此刻尽力大笑也应是无声,可她觉得她终于和这里的快乐融为一体了,她在源源不断地流向四周,流向季霖那里。
“你笑那么开心做什么,也想放炮吗?”季霖坐在她身边,她终于听见他的声音。
“我不想,我怕炸到手。”
“你怎么发了半条短信就不说话了。我给你打电话结果关机,我有点担心,就提前从奶奶家跑回来。回来一看,你果然在这。”季霖身上有股煤炭味道,应该是吃过奶奶在煤炉里给他烤的什么好吃的。
“你晚上吃烤红薯了?”
“这都能闻出来?”季霖表情夸张,“我吃了半个就跑出来了。”
“小心不消化哦。”
“这说的什么话。你看,我还给你带了一个。林阿姨替我装了袋子。”
“林阿姨装的?”林迪娜接过,握在手里。
“是啊。”
季霖一句都未提到她的短信和眼泪,只是和她坐在一块,点评远处放炮的哪些人胆子大,哪些人是在硬着头皮上,哪些人的烟花是25发的,抠门,哪些人的烟花是88发的,太吵了,蓝绿色的纹样是含了铜离子,金黄色的纹样是含了三价铁离子,血红色的纹样是含了锶离子。头顶上的烟花渐渐变得稀疏,炮声也衰弱下来,人群散开,回到了最开始的温暖房子里去。
“季霖,我今天做错事了。”见楼下人越来越少,林迪娜终于开口说道。
季霖偏过头笑了,拍拍衣服,说:“好吧,我做好准备了,和我说吧。”
“今天晚上我们去富春楼吃年夜饭,来了很多我没见过的亲戚。我不喜欢去这种地方,我也不喜欢那些人,但我还是得去。我知道我妈为什么请他们吃饭,我也知道她想让我怎么做。可我不从来讨人喜欢,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算好的。我刚去没多久就跑掉了,不过见到了姑姑。”
“姑姑?”季霖说,“我记得你小学的时候还提到过。”
“她今天给我了红包。”林迪娜从外套兜里掏出来,“我没打开看,我想什么时候还回去。”她把红包递给季霖,见他也粘了满手和自己一样的金粉,继续说道:“今天不光我知道为什么要坐在一起,大家应该都知道,可我在卫生间听别人说出来还是很生气。你说这是不是一种虚伪?我算不算也学会了?”
季霖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但我没有说出来,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她说完后呛了一口冷风,开始咳个不停,季霖伸手替她顺了几下,
“我今天还把开水泼到了妹妹手上,被许叔叔打了一巴掌。”
他听过后坐起身,眼睛盯着她看。“你把头转过来。”
林迪娜摇头,“你别看了。我不生他的气。以后我如果有个孩子,被不喜欢的人泼了开水,我可能也会这样。”
“把头转过来。”季霖语气很温和,但好像是生气了,她仔细看着他的脸才辩认出来。林迪娜不情愿地侧过身,又飞快坐正。
“你被烫到没有?”他皱着眉头继续说,“你把手也伸出来,让我看看。”
林迪娜把外套袖子推上去,露出仍然红肿的手背。“只是红了,可能明天就好了。”
“明天就好,你想得倒美,这会上楼得涂药。”
季霖拉着她的手想把她拽起身,但她摇头,“我不想回家,你等我说完。”见她坚持,他也只能坐下来,侧过身又看了眼她另一侧的脸颊。
“我回来的路上觉得心里很闷。我本来以为自己是做错了事情后悔。但我又接了她的电话,我想想以后觉得我可能是觉得委屈。所有人都知道妹妹被烫了,但没人注意我,我也被烫了,可她一点都不关心。”
“我这么说是不是很幼稚,很不像我?”
“你以为你很成熟吗?”季霖看着她说。
“我本来不想这样的。”林迪娜低下头,“我连委屈的资格都没有。如果不是我,她也不会这样。不会和林皓离婚,不会嫁给另一个人,过上另一种差很多的生活。”
“季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林迪娜双目放空,像是聚不了焦一样,她虽然看着季霖,但风却从眼眶里呼呼地刮过。
“我看见过好几次林阿姨和我爸爸在一起。他们在一起逛超市,一起吃饭,又一起去酒店。但是我谁都不敢说,我以为不说,这些我不愿意看见的就都是假的。你说我如果不那么胆小,不那么自我欺骗,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我不应该抱怨,也不应该委屈的。但是我忍不住,我有点不甘心。”林迪娜垂下眼睛,“季霖,我什么话也不敢说,什么愿望也不敢想,但是我确实想爸爸了,我想小时候的生活。”
她说完后久久没开口,垂着头一动不动,呼吸平稳,手里的红薯跟着她的呼吸一上一下,像是坐在花坛边睡着了一样。
“季霖,你能握住我的手吗。”林迪娜喃喃开口说。
季霖看着她叹气,曲起胳膊弯出一个奇怪的弧度,绕开她被烫伤的手,绕开她红肿的脸,一手握住她捏着红薯的手放进衣兜,一手扭过她的下巴,把她按在了自己怀里。
“你做错什么了,就说自己做错事了。”他话音刚落,林迪娜便感觉浑身开始颤抖,像是台二次工业革命时候已经的报废蒸汽机,那股有力潮湿的气体涌上来,从各个角落里泄出——她终于真正地开始嚎啕大哭,哭得眼睛、耳朵、嘴巴都在吐出热气,眼泪被风一吹变得冰冷干涩,又被新的滚烫眼泪盖过去。
“怎么哭得这么惨。”季霖一边拍她的后背,让她缓过气来,“别想那么多,他们的那些烂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别总往自己身上扯。”
具体趴在季霖怀里哭了多久,林迪娜已经没有感觉了。她都不敢相信,人类的身体里竟然能流出这么多的眼泪,恐怕哭完体重都得轻上几斤,体温都要降下几度。呼吸不畅的感觉终于缓解,鼻塞流出的鼻涕也被季霖背着手擦干净。她现在眨眨眼睛,只能听见眼睫毛扫过过下眼皮的声音。季霖的手在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拍着她的后背,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走神了。
“季霖。”
“嗯?”
“我哭完了。”
她坐直身子,忽然不知道眼睛应该看向哪里。季霖伸手替她拉高了外套拉链,但手机在他的兜里震动一下。他掏出来看一眼,屏幕光把他的面孔也照亮。
“怎么了?”
“邹帆发短信说春节快乐,我得回她。”季霖抽空抬起头,冲她笑笑。
“喔。”
林迪娜说完后,只是直直地盯着地上一个点。季霖噼里啪啦地飞快打出一些字,又因为那些她看不见的内容轻笑了一声。
林迪娜忍不住把手放进外套里,缓缓摩挲着那块已经成了砖头的手机,试图一条条回想她和季霖发过的短信。
可她一点都想不起来。
可能因为没什么太紧要的事情,可能因为发得实在太多。她试图在里面抓些印象深刻的出来,但大脑皮层像是使用过度,开始出现酸痛和痉挛的症状。好像她越是揪紧用力,越是有个念头在心里开始膨胀,疯狂抽节,从嘴巴里长出来。
疯涌出来的花枝结了花苞,花瓣打开,她呼出一口白气:
她想知道,在季霖心里,她和邹帆的区别是什么呢?
想到的瞬间便戳破了一个液泡,腐蚀性的液体劈头盖脸地淋了下来。她的身体变成了一块熔岩蛋糕。外面的湿润蛋糕体被冷风吹得像被速冻住,僵硬到动弹不得,可再往内,在更深处的地方却在流动着刚刚渗入的粘稠滚烫的腐蚀性液体,烫得她胸口发酸难以呼吸。
这种体会因为罕见而陌生,因为阴毒而辗转。她冥思苦想许久,久到季霖回复完短信,转过头来问她为什么不祝他春节快乐后,她才反应过来这究竟是什么。
原来这个体会叫做嫉妒。
“好吧,春节快乐。”林迪娜回过神说。
季霖把手机放进外套兜里,拍拍她的头顶,像是很满意地笑了,“春节快乐。”
林迪娜听过后,却轻轻缩了一下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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