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瑕

　　今日子时尚且不到，出去的三路人马已经全部回到来日庄。

　　应无瑕与冀宴饮一无所获，冀溪长垂头丧气，一旁的公输客亦默不作声。

　　待孟闻昭询问，才得知原来两人下午从后门偷跑进寺庙里，找到主持后才问他一句话，便被他一掌打出了白云寺。

　　“伤倒是没伤到我。”冀溪长懊恼道，就是折了面子。

　　“哦，原来如此，难怪乎冀公子今夜的话都少了。”孟闻昭说道。

　　她站在冀溪长身侧，目光在他身上缓缓逡巡。

　　“我帮你做事，你还笑话我……”

　　忽然，孟闻昭绕行至他身后，一手按住他的肩头。

　　不由分说，动手只在眨眼之间，冀溪长察觉到孟闻昭向他袭来，即刻借力回身，反攻如虎。两人四五招来往之间，冀溪长迅速落了下风，但见空中一大片绸缎飘扬，下一刻冀溪长的衣袍被整个解下。身上一凉，孟闻昭才收手退后。

　　“你做什么？”他急怒道。
　　此刻他身上就只剩一件单衣了，女流氓！

　　他说罢也是迅速后退，保住自己所剩无几的衣服。

　　孟闻昭云淡风轻地望着他道：“冀公子，得罪了，请你转过身来。”

　　冀宴饮上去搭把手，把呆头呆脑的弟弟转陀螺似的转了个圈，背对孟闻昭。

　　孟闻昭端详他的后背，透薄的衣衫下，还能看到留在他身上的掌印。

　　“我明白了。”孟闻昭道：“我即刻动身前往白云寺，冀公子，多谢你洪福齐天，找到了正确的地方。”

　　“喂——！”冀溪长冲她喊。

　　被大哥一把将袍子盖到了身上，“喂什么喂，先把衣服穿上，讲文明一点。”

　　“明明是她扯我的衣服。”冀溪长怨道：“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公输客劝道：“小溪长，睡觉吧，孟姑娘必然有她自己的打算。”

　　冀宴饮语重心长分析道：“不告诉你，肯定是怕你简单的脑子想太多了头疼，为你好。”

　　听起来很有道理。

　　事实上，孟闻昭只是发现时辰快耽搁了，行路匆忙，才没有将其中关窍多讲一遍。

　　她自来日庄出来以后，应无瑕便一路无声跟随在她身后。

　　月光下，她冷峻的面容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辉，仿佛腊月的冰雪，正在慢慢融化。

　　夜色浓稠，白云寺的后门掩映在重重树藤中。

　　孟闻昭轻轻一推，这门没上锁，“吱呀”一道应声而开。

　　她径直向里走，在第七道木门前驻足，仍是直接推门而入。

　　两个人进入了庙堂后的禅地，四位身着袈裟打坐的和尚坐在禅地四角的石台上，离婆多浓白的眉毛抬起，看向孟闻昭，“施主，恭候多时。”

　　孟闻昭“哎”的一叹气，“若不是冀公子及时回来，实在料不到连向几位大师询问一件结界事由也是要被设门槛的。”

　　黑金卍光掌印留在冀溪长背后关七穴上，是要他们晚上自白云寺后门进入，重新找到第七间关上门的屋子。

　　果不其然，四位高僧就在这里打坐等候。

　　离婆多道：“实不相瞒，八千师兄的万字法印非同小可，如果施主慧根不够，恐怕无法参透其中奥秘，我们也无法安心将它交给施主。”

　　孟闻昭道：“敢问大师法号？”

　　“离婆多。”

　　原来是他。八千四处传学，名盛一时时，他的同门师兄弟众多，但在其中颇具荣名的，就有这位小师弟离婆多。

　　当年还是聪敏俊朗的小和尚，如今已然是鹤发老人了。

　　“离婆多大师，在下孟闻昭，今夜是为万字法印而来，却不是为听学而来。”

　　听到她自报姓名时，离婆多的眼睛微微睁大，“原来是孟施主。”

　　“嗯，我此番来是想询问破万字法印之关窍，它如今正在鬼吟窟内，镇守着一支效用已过的收鬼旗。想必是八千大师当初忘记将它取出来了，眼下山洞内恶鬼已死，怨气却不得解脱。”孟闻昭道。

　　离婆多望着她，惊讶地“啊”的一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孟施主，老衲知道你为此事是出于好心，可是，师兄设下的结界高深莫测，除了与佛有不解之缘的人，旁人任有摧天裂地之能，也无法撼动万字法印半步。”

　　离婆多看了看三位师弟，说道：“我与三位师弟连手，也许能一试破界。”

　　孟闻昭问道：“如何破？”

　　离婆多道：“佛掌。只有佛性与佛掌兼具，方能破师兄的法印。只可惜我们与师兄比起来能力低微，非要四人齐上才可。”

　　“那闻昭便厚颜，请四位大师动身。”孟闻昭站在中央，向四位高僧做了一揖。

　　一声轻叹落在圣地。

　　“不是老衲推诿，施主，八千师兄的遗体，如今正坐化在白云寺内。”

　　孟闻昭神情一凝，万没想到再一次听到八千大师的消息，竟是他的死讯。

　　原来他的“有情水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已成空前绝响。

　　“我们四人日日夜夜在此守护，正是为了保住师兄的一缕佛魂，若是离开太远，师兄绝迹矣。”

　　离婆多言语间，脸上露出一抹惭愧神色。要走出红尘多远，才能勘破“离别”二字？他们真是枉为出家人了！

　　“离大师，八千大师的遗容，能使闻昭一观吗？”孟闻昭低声问。

　　离婆多点点头，引她进一扇门内。

　　屋内，八千紧闭双目打坐在蒲团上，浑身已无一丝生气，容颜却依然如玉冷润鲜明，巍然挺拔的坐身，如同一尊活佛像。

　　孟闻昭默然，哀悼地向他拜了拜，应无瑕伫立在旁凝视着。

　　出去时，她问孟闻昭道：“若有一日我死了，你也会像这样有一刻伤神么？”

　　突如其来的问询，孟闻昭一愣，望向她。

　　应无瑕道：“别无他意，我只是想告诉你，若有这样一日，不必为我伤心。”

　　孟闻昭失笑地摇头，“应姑娘，说这样的话还尚早，来年不知是闻昭为你伤神，还是你路过闻昭的墓前。”

　　或许吧，世事无常，谁又说得定呢。

　　应无瑕不再言语，只是内心不愿去想这些变数。

　　回到禅院，孟闻昭向离婆多道：“大师可有什么要交代闻昭的？”

　　离婆多微微颔首，“孟施主聪慧。”

　　孟闻昭笑道：“若此事别无二法，大师也不必与我细说其中原委了。大师请言吧，如何请四位出白云寺，闻昭一定竭力做到。”

　　宁谧中，离婆多口中忽然轻吐法咒，紧接着一挥手，地面上顷刻间五彩光芒迸现，光彩直冲天际划破黑夜，随之才慢慢褪至柔和。

　　眼见地上出现法阵四象，离婆多解释道：“师兄当年还留了一颗陀珠在白云寺，它身上蕴藏有师兄的佛力，施主若能入阵将它取出来，它便能暂代我们四人守住八千师兄的佛魂。”

　　“这是情、利、欲、逆四阵，施主若是尘心太重，当知难而退。”

　　孟闻昭上前一步，望着地上法阵道：“请问大师，陀珠在何处？”

　　“阵眼。”离婆多道：“施主将四阵破完，陀珠自然便会从阵眼吐出。吾还是要提醒施主，入阵切莫掉以轻心，里面的怪物可是会伤人的。”

　　他们交谈中，应无瑕一直一言不发地望着地上的光彩，直到离婆多讲完，应无瑕才向孟闻昭道：“我为你进去，你在外面等我。”

　　“姑娘，此中非同小可。”离婆多提醒她道。

　　“心无挂碍，如履平地。”应无瑕淡声道。

　　似她红尘之外的一介旅人，怕什么情利欲逆。

　　孟闻昭道：“那便一同进去吧，事半功倍。应姑娘，你万事小心。”

　　转眼之后，孟闻昭进入“情”字阵，应无瑕进入“利”字阵。

　　离婆多又回到石台上打坐，四人围坐在光阵之外，看着两人进去后地上的光芒此消彼长，如天旋地转不止，最终“利”字阵上率先缓缓恢复平静。

　　那里似平湖上无风无浪，光芒澄澈清明，四僧睁目大惊，许久没有见到这般坦然平稳渡阵之人了。

　　离婆多喟然，利字心中一点空，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而再观“情”字阵上，光河荡漾变幻，似无休无止地搅动浪潮，阵阵席卷翻覆，微微的担忧蔓上四僧心底。

　　孟施主的幻境，似乎十分坎坷。

　　孟闻昭回到了晚水村。

　　她万没想到，这一跃，竟让她回到了晚水村。

　　那一夜，天上挂着的是红月，一道残钩在冷而惨白的薄云中似滴着血。

　　眼前座座黑山，压得人心口窒闷，陡然之间，她的鲜血在剧痛的胸腔中被压迫而出。

　　“噗——！”鲜红溅开在眼前，孟闻昭突然力去如山倒。

　　“小鹤！”

　　耳边听到熟悉的声音，那张在画上才能留下的，温柔无争的谢宓的容颜，就这样重新浮现在眼前。

　　“师姐……”

　　这一夜，她们还是云生满谷两位初出茅庐的后辈，霞峰抱兰之鹿与风月拂衣之鹤不过是两个让周边恶人闻之欲除名字。两位经验浅薄的晚生后辈，纵有侠义心肠除恶扬善又如何？还不是一样上钩中了他们的毒雾。

　　孟闻昭的功体，竟然在算计者的毒雾中层层破除，毒入肺腑，筋脉被切割的痛楚鲜活而切实地席卷神经，耳边的嗡鸣声、模糊的知觉，已快让人分不清这究竟是真是幻。

　　连谢宓沾血的滚烫的手，触感都如此真实，“小鹤，你别睡，师姐带你走，带你回去！”

　　谢宓也中了毒，她的手背擦过染血的嘴角，留下一抹触目的黑红。

　　孟闻昭躺在树下，看着她划破的脸颊，看着她的惊慌失措，深深知道，这一夜，是她连累了师姐。

　　若是不带她走，若是放下累赘只身逃离，谢宓断不用受后面的折磨。

　　中毒之后，师姐已经负伤带她逃到了这里，够了，已经够了。

　　晚水村那道惨白的月光，她不愿师姐再看到第二次。

　　孟闻昭摇摇头，推开谢宓的手，费尽力气道：“师姐，你走吧……快回云生满谷……让师父…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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