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哭

　　暴雨翻江倒海倾泻而下，夜沉得只看得清脚四方那一片无限延伸出去的积水，雨花下落、飞溅，犹如只只雨蝶般飞向裤脚，顷刻间散去。

　　白昙垂着头步履匆匆，头顶上那小小一个伞面早已挡不住什么，他半身湿透，只有被环着红绳的手护在怀里的书包还算干净。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汽车哗啦驶过的声音，想想那些可能被污水溅一身的人，他便觉得专拣着小巷走的自己还算聪明幸运了。

　　及至巷口，出巷就是门前大街了，他握紧了手中摇摇欲坠的伞加快步伐往前赶。

　　哗啦！
　　巷口前飞起一片亮光，飞速驶过的某辆汽车扬起一大滩脏水，正正泼了白昙一身。

　　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弯腰护住怀里的东西，然而还是来不及，手里的东西只一瞬就沉了许多，不知道吃了多少水进去。
　　哗啦。又是一声。方才驶过去的汽车去而复返，不偏不倚地又泼了他一身。

　　白昙神情一冷，瞪着那汽车，目光仿佛开了刃的匕首。

　　银白色的车子堵在了巷口，静静的。没有人从里头下来，但白昙清楚地感知到有人正透过不透光的玻璃凝视着他。

　　半响，车后排的窗户被徐徐摇下一条缝，一个细细的声音问道：“你就是白昙？”
　　白昙没有回答。
　　那车里的人没等多久就将车玻璃摇了回去，就在他以为车子就要开走时，车子有三扇大门被轰然打开。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四五个从车上下来的人就已经将他团团围了起来。

　　借着车灯，白昙看清了那是四五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女，其中一个上来就扬了他的伞。
　　廉价的工艺伞啪嗒落地，没多久就被狂风暴雨推出去了几米远。

　　白昙的眼睛被湿哒哒的额前碎发半遮住了，那还带点婴儿肥的下颚不断淌着雨水，在车灯下泛起一条飘带似的光。
　　“□□屁股的野汉！”那扬了他伞的女生大骂道，下一刻，周围几个女生就七手八脚地将拳头、巴掌、脚......往他身上招呼。

　　白昙下意识地侧身要躲，立马有人扭住了他的双臂将其狠狠向后一折。
　　“呃！”一声呜咽猝然地从他喉间发出，雷雨声乍然盖过，谁也不曾听清。女生们杂乱无章的手法和脚法很快使他招架不住，一只脚狠踹在了他的膝上。随着身后钳制住他的人的松手，他便向后跌了下去。

　　咚。屁股墩着地，一阵火辣辣的痛感沿着尾椎骨直击大脑。

　　不等他缓过这阵痛，后头的人已经拽住了他湿哒哒的黑发，将其向后一扯——
　　白昙被迫昂头迎天，雨珠打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只能恍惚听见车么关闭的声音。几秒后，那个细细的女声再次在近处响起。

　　“怎么打得这么脏？把他脸擦一下。”女生柔声吩咐道。
　　于是就有人将粗糙的、湿尽的的袖管摁在他脸上摩擦了两下。白昙在摩擦中勉强睁开了眼，一个穿着及膝蓝色碎花裙的女生正打着伞端庄地站在他面前。因为逆光，他看不清她的脸。

　　“认得我吗？”女生边说边走近他，“虽然是第一次见，但我久仰你的大名了。”
　　她轻笑一声，撩过裙摆后半蹲在了白昙面前。

　　这下白昙看清她了，很温婉、漂亮的一张脸，细眉月眼，像白菊般皎洁。
　　但是对方没有给他细看的机会，下一秒那柔情的脸上就浮起一丝狰狞，女生高高地扬起手，照着他的脸颊快准狠地扇了下去。

　　左，右，左，右......女生就这么左右开弓地扇了他十多下，响亮的巴掌声甚至淹过了暴雨声，白昙的脸一点点肿起最后甚至没了知觉。直到对方扇得手麻了，这残酷的掌刑才停止。

　　“面皮真厚，扇得手疼。”女生起身理了理裙摆，叹口气道，“你们继续吧，我回去了。”

　　她将后背面向白昙，施施然地向汽车走去，却猛听得背后传来一声惨叫。她回过头，只见白昙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挣脱了其他人的束缚，他对着原先束缚住他的女生当腹来了一脚，既然果断出拳挥向四周的人。由于事情发生得突然，他的拳法看起来又挺像模像样，一时间竟然真叫他逆转了优劣。

　　女生的脸上闪过慌乱，她眼睁睁地看着白昙摇晃着向她走来、听见身后司机喊“小姐”，但来不及了，白昙转眼就到了她面前。

　　她想，今天是逃不过被讨还几个巴掌了。于是她闭上了眼。

　　“......”
　　短暂的几秒钟，她只听见周围风雨在呼啸，却没有感受到疼痛。身后的司机跑上前来将她护在了怀里，她难以置信地睁开了眼睛。

　　白昙停在了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他立在狂风暴雨中，身子不停地轻微摇晃着，那一张小脸苍白如纸。然而，就是这样脆弱的时候，他的黑瞳仍旧闪着耀人的仿佛恒久的月光般的东西。
　　让她猝不及防的是白昙随即折下了身子，郑重而干脆地向她鞠了个躬。
　　再起身时，她看见他用唇形缓缓道：“对不起。”

　　他一瘸一拐地捡起地上的包、远处的伞，慢慢地绕过了她。擦肩而过时她清楚地看见他了肿得扭曲变形的面颊和脏乱不堪的衣服。

　　“啊，等一下。”她忍不住轻轻叫住了他，“其实我要出国了，今天是专程来祝福你的，祝你未来......发烂发臭。”

　　话飘进那满身污泥的小哑巴的耳朵里，他只是点了点头，脚下不停地向远方走去。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仿佛雨点般了却始终如雨线似的挺拔。

　　“那个，”方才被白昙踹翻在地的人捂着肚子问道，“要追吗？”
　　女生垂下头：“不用了，两清了。”

　　两清了......

　　——

　　嘎吱——
　　生锈的铁门发出了□□，白昙抖着手将它拉开，进门时一个踉跄险些倒在了地上。

　　“阿阿，回来了吗？”似乎是因为听到了声响，主卧里传来奶奶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紧接着就走出了不得安睡的奶奶来。“都淋透啦！”她摸黑走到白昙跟前，刚一摸衣服就吓了一跳急急忙忙把手覆在了白昙额头上：“烫得很！”

　　“赶紧把衣服换了好，澡就不要洗了，难不难受得厉害？换完了先吃药吧？知道药在哪不？阿阿，先把灯打开拿药。”

　　白昙的眼皮轻跳。随着灯光“啪”一声亮起，奶奶的惊叫声也跟着炸了。

　　“啊——”只是一瞬间，眼泪就涌上了她的眼眶，“这是怎么弄的？”
　　白昙想扯出一个笑来安抚她，可嘴角一动整张脸都疼得叫嚣，他只得摇了摇头用手语道：碰到喝酒的人了。

　　奶奶神情一凛，泪花登时滚滚而下：“又是喝酒！怎么没喝死他们了！你以后不准去赚钱了，赚那些钱让我吃了花了有什么用？今天是扇巴掌，明天，明天......我就算去求他也不会让你去了！”
　　这话话音刚落白昙眼圈刷地就红了，她只得住了嘴半响哽咽着叹道：“......唉，是我老糊涂了，说话不把门。乖乖，快把衣服脱了吧。”

　　白昙老老实实地换了衣服，他身上烧势凶凶，简单擦了擦身子后直接量出了个38°的体温。奶奶心急得不行，偏生外头暴雨不停，只得煮了几大碗姜汤给白昙灌下去，又用了些厚实的被子闷着发汗。

　　雨夜沉沉，外头一片黑暗不清，屋里只开着一盏白昙平时写作业用的台灯。他烧得满头大汗、眼里满是血丝，意识混混沌沌间他拉住了奶奶的手。
　　那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叫他安心，而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秒，他的目光落在了奶奶肿胀的双眼上。

　　——

　　噗通，他坠入了一片窒息的深海中。

　　深海漂浮，眼前光线明明暗暗、由暗至明，周围忽地变得燥热了，一阵熏风吹过，他走在了那条门前大街上。

　　“一个、两个、三个，三个小红花！”温柔明媚的女声模模糊糊传来，“我们昙宝真棒呀！今天要拿小红花跟爸爸换什么呢？”
　　“要好多好多能画画的笔~”他听到自己回答。
　　那女声于是高兴地笑了起来：“笔呀，是不是我们昙宝以后要当大画家啦？”
　　“对！”

　　似乎是黄昏，门前大街的阳光温暖而扎眼，他看见家里那栋还簇新的居民楼，欢快地跑了过去躲太阳。
　　“妈妈，”他喊，“今天自己爬楼梯，不要抱！”
　　“好啊，啊，一层啦，两层，三层......嘘。”

　　他莫名被捂住了嘴巴；“怎么啦，妈妈？”他小声问道。
　　“这门怎么没锁......”女声里带上了一点不安，“没事，宝宝，妈妈先进去看看，你先在这里呆着好不好？”
　　往日听话乖巧的孩子却不太乐意：“不要不要，我要看爸爸，不要留在这里。”

　　女声犹豫了，但最后还是伸出了一双细腻修长的手臂将孩子抱了起来。

　　不要进去。不要进去。不要进去。
　　白昙听见自己说：不要进去。

　　孩子兴奋地坐在妈妈的臂弯里，家里的客厅是空的，他小声而积极地把似乎开了条缝的主卧指给了母亲看：“妈妈，那里，爸爸在那里！”
　　他于是被抱着朝那移动了过去。半道上，他听见一点奇怪的声音：“妈妈......”

　　女声不知为何有些颤抖：“嘘。”

　　不要过去，不要过去......白昙听见自己叫道：不要过去！

　　他们已经站在了门前。有好奇怪的声音、细碎的声音从门内传出，孩子已经不敢问了，他看见了母亲睁大的双瞳和惨白的双脸。
　　她伸出了一只手，慢慢地，向那门推去。

　　白昙听见自己在怒吼：不要推！不要！

　　嘎——吱——

　　木门轻响，门内景象一闪而过，小孩从母亲的臂弯中高高摔下，随之响起了凄厉的惨叫：“啊——！！！！！！！！”
　　像要把血都吐出来，像要把灵魂都呕出来，那声音就像把一万根钉子刺进了他的脑仁、就像用刀活剐他的咽喉，衬着那惊世骇俗的白花花的两具□□和他熟悉的男人情欲泛滥的脸颊，白昙重重着地，头部在下。

　　咕咚！
　　深海潮伏，他的喉咙被灌满海水，再无法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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