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孩的回信

　　我把笔电搬去客厅，躺在落地窗前的摇椅上，垂眸翻看她未叙完的邮件。

　　「我们读的那所学校，当时还叫做附小，因为办校时间久，入学门槛高，招收的学生并不多。

　　一个年级的同学，我大部分都认识。

　　但是宗文，我确实没有什么印象。

　　毕业太久了，能想起来的不多，若非要写些什么的话，那就说说二年级的事吧。

　　二年级，我被推选为班长，那个时候总往办公室跑，送作业本，或者替老师发试卷，偶尔也会领点奖品什么的。

　　第一次在遇见他，就是在老师的办公室里。

　　他是隔壁三班的，什么职务不清楚，但和我一样，也总往办公室跑，一来二去，我认识了他，但只记得脸，具体名字我还不知道。

　　虽然好奇，可我不敢冒险去问，害怕对方会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但有一天，我们又在办公室里遇见了。

　　说不出是巧合，还是老天故意安排的偶遇，正好老师们都去开会。

　　我想，要不要问问呢？纠结来纠结去。

　　他却主动跟我搭话：“你以前是在附幼读的吗？”

　　附幼是妈妈所在大学的附属幼儿园，我小时候读过一年，但不怎么适应，后来便转学去了更近的私立幼儿园，如果不是他意外提起，我都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我愣了愣，回答：“嗯。”

　　他似乎松了口气，也没再说什么。

　　可我没忘记自己的目的，还是问出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宗文。”

　　正宗的宗，语文的文。

　　礼尚往来，我也应该自我介绍。

　　可他抬起眼，说：“我记得你。”

　　等我再问，他便又不说话了。

　　如你所见，这就是我和宗文初次相识的全过程了。」

　　比起以往长到不可思议的一封邮件，我看后意犹未尽，迅速给她写了回件。

　　「他那时的模样你还记得吗？与现在相差大吗？」

　　不知对面的她是什么情况，回信来得比我想象中的要快。

　　「不怕你笑话，刚认识他的时候，我曾犯过一个丢脸的错误，把他当成了女孩子，闹了个大乌龙，对此我感到很抱歉。

　　但说实话，宗文的长相真的很出众，可以说，比大部分的男生都要好看，是属于扔进人堆里，一眼可以看见的惊艳。

　　喜欢他的女生有很多，大家也都愿意和他玩。

　　但他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太安静了，也不怎么说话，男孩子们吵吵闹闹的游戏他从不参加。

　　我总觉得他没什么朋友。

　　但也可能只是我单方面的误解，你觉得呢？」

　　我不清楚，我唯一见过的他的朋友就只有闻叡，对于他的过往，我一无所知。

　　正因如此，我迫切地想要知道更多。

　　「我所认识的他，朋友不少，也很爱玩，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与你描述的似乎有点出入，难以想象，幼时的他会是这样。

　　我很意外，知道了一个关于他的秘密。

　　竹子小姐，谢谢你。」

　　她的邮件两个小时后便收到了，我很好奇，是一整天都待在电脑面前吗？

　　「熊猫同学，不必言谢，能帮到你，其实我很开心。

　　听你的口吻，应该和他认识，关系似乎……还不错？

　　那你就会知道，人长大后，性格会改变，与小时候不一样，是很正常的。

　　小学时候的他，安静内敛，寡言少语，像个不苟言笑的闷油瓶，人多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因为不合群，常被班级同学忽略。

　　如果不是当了班长的缘故，我想，他的存在感会很低。

　　这么说，你可能不太能明白。

　　但要举例的话——

　　我甚至想起一件事。

　　那是我们读四年级的时候，春末，一个本该放假却被老师提前抓来上课的休息日。

　　午休快要结束，同学们站起来活动身子，要么接水，要么去上厕所，男生嬉戏打闹的叫喊震天响。

　　忽然，我的桌椅剧烈摇晃起来，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正将人往地下拽去。

　　我不明就里，以为是后面的男同学在玩恶作剧，转过身，想要呵斥他。

　　他却早有预防，举起双手：“不是我啊。”

　　可是摇晃的桌椅并没有停止，这场“恶作剧”似乎还在继续，周围的同学也迅速反应过来，不是同桌的玩笑，真的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大家不敢乱动，想听老师指挥，很快，班主任跑进来，大喊：“是地震，快蹲下。”

　　我们按照平时演习的那样，用书包顶住头，躲在课桌下，等这波震感过去，然后才在老师的护送下有序撤离。

　　全校同学一起来到操场大点名，我听到隔壁班主任在嘀咕：“是不是少了一个啊，大家互相看看，自己的同桌来了没。”

　　被吓到腿软的同学们跌坐在地上，哇哇直哭，人群混乱，没人找得到自己的同桌在哪里。

　　班主任又数了一遍，发现是真少人，急得拔腿就跑，要回教学楼找人。

　　我当时陪着老师清点人数，离隔壁班主任站得最近，听见她的声音，意识到宗文可能又被忽略了，连忙跟了上去。

　　我年纪小，跑得比她快，一口气上到三楼，路过每个教室都拍门叫喊。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啊。”

　　教室没一个人回应，我快步跳上楼梯，正准备往四楼跑。

　　走廊尽头的厕所门倏然被人从里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冒头出来。

　　是宗文！

　　我来不及询问他为什么藏在厕所里，也没功夫回头去找老师，拉着他的手，不顾一切地往前奔。

　　他当时手受伤了，打着石膏，跑步的时候无法摆臂，很吃力，我担心他摔倒，受伤严重，又不敢跑得太快。

　　路过二楼，恰好被赶过来的班主任追上，我把他交给老师，就回归队伍去了。

　　后面他有没有挨骂，我不知道。

　　但是经此一遭，我们俩的关系反而变得融洽起来，他不再那么腼腆，办公室遇到还会主动跟我打招呼。

　　这是发生在我们的小学时代最惊心动魄的大事，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多少关于学校的记忆了。

　　毕业后，我也再没有回去过，不知学校如今变了没有，那棵桂花树还在不在，保卫处的叔叔们还骂不骂人，门口的蛋烘糕有没有搬走。

　　以上，是我能想到的全部，但愿对你有所帮助。」

　　我在阳台看完所有邮件，眯眼打起了盹儿，正午的阳光温暖宜人，如同母亲织就的绒毯，温柔地覆盖在我身上，带来阵阵暖意。

　　「竹子小姐，谢谢你。

　　愿意倾听我的诉求，还这么耐心地解答。

　　耽误你的时间了吧，会不会很麻烦呢。

　　如有打扰，跟你说声抱歉。

　　最后，再次祝你生活愉快。」

　　我把电脑放回卧室，换下家居服，浅浅化了一个淡妆，拿起钥匙，打算去丈夫就读的附小看看。

　　驱车前往，根据地图显示，恰好需要一个小时的路程。

　　我把车停在附近，步行来到学校后门，努力搜寻，始终看不到附属小学的校舍，我想起她在邮件里写下的话，上网一查，才发现附小已经变成了育才路小学。

　　地图没有忘记他们曾经的青春，而学校的门头早已更换多时。

　　我在门口张望，拍了几张照片，因为动作可疑，引起了门卫室的注意。

　　守门的大爷发现了我，推开窗，探出半张脸，话音中透着几分明显的不耐。

　　“你是干什么的，待在这里想做什么，学校门口不许拍照，赶紧走。”

　　我收回手机，快步走到门卫室前，隔着玻璃窗，上身前倾，将热情的笑脸送进盛满空调的室内。

　　“我是毕业的学生，想回母校看看，有什么办法可以进去吗？”

　　“现在学生上课，任何人都不让进。”

　　“今天不是周末吗？放假也不可以吗？”

　　他上下打量我，语气不耐，似乎我再多问一句，就要启动强制程序将我轰离。

　　作为外校生，我本就不便踏入，为了获得他的信任，只能愈发恭敬，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便是如此。

　　“打电话给你认识的老师，对方同意了，我就让你进去。”

　　我只好拜托丈夫，让他帮忙联系一下曾经的班主任，他没问理由，只说让我稍等。

　　我候在原地，与门卫大爷大眼瞪小眼。

　　好一会儿。

　　里头电话响了，大爷扭过头接听，不知对面说了什么，他表情缓和，频频点头，然后向我招手：“行了，进去吧。”

　　我急忙道谢，生怕他反悔，走得又快又急，直接略过花坛、图书馆、食堂，来到空荡的教学楼下。

　　学生们都放假了，教室里没人，我壮着胆子钻进楼梯，上到二楼，想看一眼丈夫曾经学习过的地方，路过三年级二班，我被门口的名牌吸引，不自觉慢下脚步，愣愣发起了呆。

　　又是这股奇异之感，从我踏进这座校园的那一刻起，一种奇特的感觉便油然而生。

　　明明从未踏足过这里，却有种莫名的熟悉。

　　一砖一瓦，一楼一舍，都好似我梦中场景的重现。

　　我在安静的走廊旁若无人地张望，教舍比我想象中得破败，这么多年过去，它似乎变得更老旧了，宛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蹲下身，费力地舒展着四肢，依旧敞开怀抱迎接每一位求知的学子，而墙面上碎裂的瓷砖，就如同残缺不全的牙齿，斑驳而脱落。

　　我四处寻觅，没有找到那棵桂花树，同位置的地方，多了好几棵校友捐赠的银杏树。

　　上面悬挂着捐赠人的姓名，如今已是高大笔直，枝叶繁茂，看着似乎有些年头了。

　　我摸出手机，迅速摁下快门，拍了几组照片，随后抬起手臂，打算录制一段视频，在调整镜头的过程中，意外地捕捉到一个活动的身影。

　　方才还阒寂无声的走廊，不知何时，竟悄然多出一人。

　　我立正站好，下意识把手机往身后藏，像幼时见了班主任那般，磕磕巴巴道：“老师好。”

　　“你就是刚刚打电话说要回母校参观被拦在门口的同学吗？”她大步流星走近，目光在我身上流连，“奇怪，电话里的声音明明是个男孩子啊。”

　　我不知丈夫跟她说了什么，估计中间闹了点误会，略显羞涩地笑起来：“那是我的丈夫，是我拜托他联系您，门卫才肯放我进来的。”

　　“宗文的妻子？可我看你很眼熟，也是在这里毕业的吗？哪个班的？”她歪着头，陷入了回忆，似乎有些吃力，“我想想，你们那一届，我带的正好是三班，看你脸熟，像是见过，你不会是二班的吧？”

　　“啊……我不是，我是别的学校毕业的，因为朋友曾经在这里上过学，偶然提起，拜托我来看看，我正好路过，没什么事，想着逛一逛也无妨，所以就进来了。对不起，打扰了。”

　　“这样啊。”

　　虽然是实话，但我撒了一点小谎，说完便垂下头，乖乖巧巧做鹌鹑状。

　　老师笑了，没再追问，反倒盛情邀约：“你一个人？要我带你逛逛吗？”

　　当然不用！

　　颅内想法被我用文字转述出来，只是措辞委婉了些。

　　“当然不用，身为外校的学生，我擅自闯入已经是犯了大错，怎好再连累您。”

　　“那好吧，逛完就赶紧回去，从后门走，注意不要被人发现了。”

　　我点头，规矩道了声好。

　　老师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转身回了办公室，走到门口，似又想起什么，她回了头，留下一句令人捉摸不透的话：“我还是觉得你很眼熟。”

　　我怔了怔，心中掠过万千思绪，奈何她已经离去，没机会再聊了。

　　因为这段插曲，我无心再逛下去，只匆匆拍了几张照片留作纪念，顺着原路步出校门，路过保安亭，恰巧看到正与门卫聊天的丈夫。

　　他应是从公司直接赶过来的，身上西服未褪，眉目夹杂着工作应有的严肃，明明与校园格格不入，我却仿佛在他脸上看到了本不属于这里的朝气。

　　时光好像没有他沾染分毫，变得自始至终都是我罢了。

　　“逛完了？”看到我出现在门口，丈夫结束与门卫的攀谈，笑着与他话别，转瞬来到我身边，“要再继续看看吗？”

　　我拼命地甩着脑袋，心在此刻有了归属，整个人立时安定下来。

　　“我想回家了。”

　　“好。”

　　上车前一刻，我再次回望校门，与青春短暂地做了一次告别。

　　「竹子小姐，你没去的附小，我替你看了一眼。

　　很不幸，桂花树已经不在了，保卫处的叔叔也换了人。

　　幸运的是，校外的蛋烘糕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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