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求明月

　　旨意送到昭宁宫的时候，姜泠尚卧于床榻上歇息，传旨的公公居高临下，说皇上念及她刚诞下皇子，身体虚弱，就不必下跪接旨了，由身边人代劳便可。

　　公公细声细气地念完，将手中明黄布帛一卷，递给了最前头跪着的宫女后，就带着人行礼告退了。

　　许久，安静的屋内都没有人动作，姜泠只好笑着出声：“明鹊？你们都怎么了？”

　　崔嬷嬷叹息一声，从小丫头手里几乎是拽出来被她死死抓着的都要变了形的圣旨，开口：“娘娘，翠霜宫……倒也清静，适合您养身子。”

　　默了默，又道：“您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奴婢们这便开始准备。”

　　姜泠于是偏了偏头，好似真的在认真思索，最后轻声道：“就明天吧，早些过去，早些清静。”

　　崔嬷嬷一听，皱眉欲言又止半晌，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其实，皇上给的期限有九天，但姜泠是她看着长大的，她知晓这孩子的脾性，傲气，即便是帝王，也不能磨去的傲气。

　　第二日一早，整个昭宁宫上下便都热热闹闹地收拾妥当了。
　　昨日明鹊哭过气过后，袖子一挽，不怕死地招呼众人：“行了，有什么好难过的！咱们娘娘自小就是金尊玉贵的人，如今又凭什么受这种委屈！离开是好事，从今往后眼不见为净，该庆祝才对！”

　　众人一听，竟是觉得颇有道理，当即就收了脸上愁云惨淡的表情，转而欢欢喜喜地准备起来了。

　　于是当林妙芙一身华贵，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过来想要看笑话时，瞧见的便是眼前这轻松欢喜地近乎有些诡异的气氛。

　　两拨人相顾无言，胆小些的宫人甚至还颇觉得有些尴尬。
　　明鹊没好气道：“不知贵妃娘娘有何贵干？”

　　林妙芙并不在意她的敌意，自顾自往里走，“你们这是——要走了？未免也太着急了些。”
　　“不过，倒是有自知之明。”女子毫不遮掩地轻笑。

　　就在明鹊的忍耐即将达到极限时，姜泠披着氅衣出来了：“贵妃此时过来，可是相送吗？”

　　对方闻声一顿，随即勾唇：“是呀，但我看泠儿，似乎还很虚弱呢。”

　　姜泠无心与她多费口舌，淡淡一笑后就在宫人的陪护下走向仪舆，眼见人真要离开，林妙芙终于沉不住气，开口：“姜泠，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缓步而行的女子轻笑，头也未回地继续往前走去。

　　林妙芙见状终于觉得无趣，撇了撇嘴：“行了，不同你卖关子了，实话告诉你吧，皇上会娶你，原本就只是为了利用你父亲留下的势力。”

　　“当年的承清侯可是名满天下，虽然后来姜家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但也正因为还有你在，姜氏才能成为一把这样好的刀，替皇上，荡尽不平。”

　　姜泠静静听着，身侧掠过的风扬起她鬓角垂落的发丝，那么轻，却只让她感到心底越来越沉，像是儿时的那次落水一样，她不停地下坠，不停地下坠，能抓住的只有水。

　　“姜泠。”林妙芙看着她笑，“其实我们本不必成为敌人的，我说过，你很聪明，比我遇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有趣——但可惜，你肖想了不该属于你的东西。”

　　她慢慢走近，俯身凑至姜泠耳畔：“皇后的位置呀，只能是我林妙芙的。”

　　心底陡然升起一丝怪异，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若赵璟不是皇帝……你还会一心要嫁给他吗？”

　　对方顿时皱眉：“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姜泠却是一下子笑了，鼻尖泛起怎么也止不住的酸意。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林妙芙没有变过，她的目标一直都是太子，她想要的也从来都是万人之上的皇后之位。
　　可是她，她所求却是赵璟，是相知相伴的良人。而林妙芙如愿以偿，只有她成了一个……罪人！

　　何其可笑。

　　**

　　搬入翠霜宫，这儿确实如传言中一样，荒僻冷清，冷清到，让姜泠恍然间都觉得，过往的种种繁华皆不过是南柯一梦，终要幻灭。

　　翠霜宫位于皇宫的最深处，平日里几乎都瞧不见其他的宫人，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平淡地过着，渐渐竟也生出了些岁月静好的意味——倘若赵璟再也不出现的话。

　　赵珩的三朝礼、满月礼、百日礼，赵璟都曾亲自来过，且都是在晚上，连伺候的宫人都已下去歇息时，好似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对此姜泠只是冷眼旁观，拦她自然是拦不住，但更多的话她也不想说，能勉力维持住这最后的平衡与体面，已是她仁至义尽。

　　后来，听说贵妃林氏盛宠，获封皇贵妃。
　　又听说宫里进了新人，皆是出身世家的年轻女子。
　　还听说，皇帝雷霆手段，拔掉了大批旧臣，逐渐培养起属于自己的新的势力。

　　姜泠一边听着这些消息，一边抚养尚且年幼的大皇子，看着面前这张与那个男人越来越相像的脸，她也总会抑制不住地出神。

　　深夜，姜泠吹灭了烛火转身正要上榻，脖颈处突然一凉，借着月色，她看清了那柄泛着银光的长剑。

　　不知怎的，心底忽然就松了口气，她问：“是赵璟派你来杀我的吗。”
　　清清淡淡的语气，根本听不出来询问，倒更像是陈述事实。

　　对方：？

　　“不是。”

　　“是我自己要杀你。”

　　年轻到稍显稚嫩的嗓音，姜泠一下子愣住了：“为何？”

　　“因为若不是为了你，公主不会死。”

　　……什么跟什么，姜泠更不明白了，直接问：“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对方沉默了一瞬，道：“冷宫侍卫，魏圆圆。”

　　魏……圆圆？

　　“圆圈的圆，公主起的。”不自觉上扬的语调，竟隐隐带了几分骄傲。

　　姜泠轻声：“你所说的公主，不知是哪一位？”

　　闻言，对方的声音一下子又低下去：“十七公主。”

　　十七……姜泠瞬间瞪大了眼眸，阿暖？！

　　“公主根本不可能是溺水而亡，宫里每一处水源，我都亲自带公主认过，叮嘱过她不可靠近。”身后的人强忍痛意，“所以我查了很久，终于得知谋害了公主的人究竟是谁——就是如今的太皇太后！”

　　姜泠呼吸一滞。

　　“当年公主偶然听到了太皇太后的谈话，她想给你下药，使你永远无法生育……但我没有想到，公主竟会不听我的劝告，舍命去帮你！”

　　“你说的，都是真的？”姜泠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泪水大滴大滴地砸下来，怎么会，怎么会？可她甚至不知道阿暖是何时动的手……

　　脑海里突然划过少女拼命拽住她衣袖的模样，姜泠瞬间反应过来，是了，定是这个时候，可自己怎么会愚蠢至此，根本不懂她的善意和急切？

　　无边的悲痛、忏悔、愤恨……全都像是巨石一样死死压在了她的身上，姜泠再也支撑不住，颤抖着身子倒在了地上。

　　魏圆圆亦收了剑，满脸复杂地看向她，姜泠泪眼模糊地抬头，映入眼中的是少年人高大的身躯和满身正气。

　　她突然就笑了，因为她发现，原来眼前这个少年的眼睛才可以称得上是纯粹干净，而她当初，为何就相信了赵璟……害自己落得如今这样害人害己的下场！？

　　站着的人慢慢出声：“其实，我也不过是动不了太皇太后和那个皇贵妃罢了，所以才想来寻你这个落难的皇后出出气。”

　　“你……好自为之。”

　　魏圆圆最终还是没有动手，而姜泠自这夜过后，一连病了好些天，整个人愈发消瘦。

　　某日，翠霜宫里众人正同往常一样各自干着手里的活，突然有外出的小宫女红着眼睛跑回来，哭道：“崔、崔嬷嬷被皇贵妃，命人……下狱了！”

　　长久平静的湖泊终于被扔进一块石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两日后，一切尘埃落定，崔嬷嬷丧命于狱中，那些人给的罪名是，对皇贵妃心存不满，蓄意加害，乃是死罪。

　　嬷嬷的尸身是姜泠亲自带回来的，葬在那颗她最喜欢的梅花树下，以后每一年花开，就都像是慈爱的嬷嬷在温柔地对着大家笑了。

　　“明鹊。”

　　夜色浓时，满身素白的女子靠在门边，轻声开口：“这宫里，我好像越待越不开心了。”

　　明鹊瞬间就红了眼眶，仿佛怕会伤着她一般，更轻声地回道：“好……姑娘，那我们便不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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