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风来

作者:时也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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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怨


      时间一秒一秒地在双方的对峙中流逝,几分钟过去了,木疏还没有要动的意思。
      许是太久没合眼,顾离身上散发着些许懒意,半眯着眼与他对视——他其实也有点搞不懂了。
      自己是在等某个时机……长谙估计也是。那么木疏呢?他在等什么?

      他不知道木疏的犹豫从何而来,但他也不介意就这么杵着等一等。

      而秦轩从被抵着变成坐在地上,花了三分钟,表情看上去迷茫又诡异,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了疑惑的海洋里。
      又过了一分钟,木疏淡然地收回钉了在顾离身上的视线,转而看向了秦轩,眼底神色隐晦不明。

      秦轩被这一眼看得措不及防,本来想打哈欠的嘴一卡,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问他怎么了。好在开口前他忽然福至心灵,被某种奇异的直觉勾了勾魂,无声无息地闭上了嘴。
      木疏看着他,声音压的很低,还略微有些不易察觉的发颤:“你真是……秦家的公子?”

      秦轩奇怪又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从你摆驾来到这里,已经问了三次了。说是你动手,说不是你沉默,你到底是想听我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木疏静了一秒,随即长长叹了口气。他最后一次看向顾离,然后有些沉郁地开口。

      “没什么。只是都快忘了,秦家还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公子。”
      “不知道他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过这个?”

      “想起什么?什么他们,什么事情?”秦轩听这哑谜听得一头雾水,习惯性去看顾离,发现对方的面上依旧毫无意外之情,甚至还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木疏语气淡淡,看向秦轩的目光好像没什么情绪。
      “你父亲可把这里害得好惨。作为他儿子的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还能过得如此心安理得。”
      秦轩更迷惑了:“?”

      “你在说什么……”秦轩皱眉。
      木疏看着他半晌,终于惨笑一声,“你还记得杨家吗?满门抄斩的杨家。”

      秦轩回忆了很久,终于想起些什么:“你是想说杨府灭门案吗?”他又顿了顿,道:“这又和秦家有几毛钱关系。”
      “没有半毛钱关系?”木疏的语气一下变得有些古怪,他轻轻嗤了声,像是嘲讽,也像是怜悯,只是怜悯的究竟是谁就不得而知了。“可杨府是你父亲带头抄的。你活在他的庇护下,就连事情的真相都不知道。”
      “什么……?”

      “秦大将军口口声声说着所谓公平正义,说得真是好一个大义凛然……”木疏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借此回忆什么,瞳孔涣散开,“果然世间唯有钱权最为重要……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定下一院子无辜之人的罪。”
      “你那时候还很小吧?我想想……天轩八年,你才刚好八岁?”
      “——一个天真又顽皮的年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冲动胡来的年纪。”

      “你刚刚也看到了吧?”他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看向秦轩,“淹死的,烧死的……那么多人。”
      “记忆犹新啊,秦公子。那天他带着官兵,带着一个不知从哪道听途说最后蛊惑圣听的传言,以及一张薄得不能再薄的罪状纸,轻而易举地灭了我杨府满门。”
      “那天的血腥味真的太重了,硝烟四散,鬼影幢幢。处处都是人被烧焦的味道……那时候的我好像也不过是个八岁小儿。”

      “啥玩意。”秦轩越听越疑惑,疑惑到尽头他居然莫名奇妙想笑。他试探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兄嘚,你认真的啊?”
      木疏沉静地看着他,不说话。眼里似乎燃烧着什么。

      余光里似乎瞥见什么,顾离终于等到那个机会,不动声色地勾了勾指尖。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一团白色的雾气蓦然浮现在秦轩和木疏两人之间,他平静开腔:“打住。很抱歉打扰你们叙事,但木小公子,请你先看这个。”

      秦轩先是朝惨叫声看去,只是什么也没看见,这才偏头看了顾离一眼。只见顾离对他抬了抬下巴,同样示意他看那团雾。

      ……

      天轩八年。
      秦老将军征战沙场多年归来,正是皇帝眼前的红人。杨家虽然也在朝中举足轻重,但作为家仆的李芊芊,本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和这样的人物搭上话的。
      但日前,她遇见了位奇怪的大人物。
      大人物告诉她,杨将军私养精兵,私造兵器,意欲谋反,证据确凿,只待时机,便会有大臣上奏圣上。届时杨府满门抄斩,家仆也跑不掉。

      李芊芊一届无能女流,父母早逝,上有六十岁病重祖母,下有六七岁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她不能死,也不想死。情急之下,她问那个人——
      那该怎么办呢?

      那位大人笑了笑,给她指了条“明路”。
      于是还没来得及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儿子妻子,秦老将军就先见到了那样一位奇怪的“客人”。
      客人涕泪齐下,跪在地上,粗糙的手攥着他的衣摆,哽咽着说着些什么。
      秦老将军满心疑虑,弯下腰将她扶起来,凑过去听她说话:

      “救命……求求您救救我……”

      那女人神智不太清醒,说话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秦老将军皱着眉听了半天才勉强听懂。
      ——她说,杨府叛国通敌,居心不臣。
      ……

      杨秦两家一向交好,秦将军和预想中一样不信她一人的一面之词。他一路追查此事,却意外地没遇到多少阻力,顺风顺水下,很快他就查了个水落石出——竟真真是有这么一回事的。

      紧接着他得到皇帝的旨意,带着疑虑、也带着御林军围住了杨府。那天他看着那个年轻的杨将军错愕的眼神,心中从头到尾都是万分疑虑的——事到如今,他还是不相信这个年少成名的将军会干出这些事情。只是证据一环扣一环,一切板上钉钉,也不容置疑。

      他按照当时的刑律扣押了杨将军。至于杨府里的其他人,都理所当然地交给了皇帝身边人处理。
      再后来,他听说那场闹剧最后的最后,与杨将军政见相左的皇帝心腹接手了此事。那一府子的人,除了被扣押的杨将军,居然统统被烧死或淹死了。

      他当时心头一个咯噔,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
      于是他偷偷去天牢里,见了杨将军最后一面。
      这一见是最后一面,也是他一生都忘不掉、过不去的坎。

      ……
      那年轻的将军看着他,没有解释也没有争辩,眼里是显不尽的悲凉。他看着有些茫然的秦将军,苦笑一声,只道:
      “大将军,抄错人了啊。”

      “但这不是你的错,没有你也会有别人,早晚的事罢了。当今圣上多疑,朝中奸臣乱耳,长年蛊惑圣听……你从边疆回来,重权在手,此后便是身处水火中了。”
      “君心叵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他们都身在局中,被人牵扯着,摆布着,最终走向灭亡。

      再将事件从头缕清,他们才蓦然惊觉,这就是一场从头到尾的算计。
      无论是人选,时机,还是所谓的证据。
      而处在阴谋漩涡中间的那对好友双双中计,一个接一个地人被拉下了水,成了野心家和君王揽权的垫脚石。

      那天秦将军站在中庭绿荫繁茂的树下,难得一见地感到了迷茫和透骨的寒凉。年少的秦轩从他身前的廊子上跑过,笑嘻嘻地问他,阿爹阿爹,你怎么了?

      他看着那年幼的稚子,恍惚间想起,杨家好像也有一个这般大的孩子……
      而那孩子,应当已经死了。
      他被人利用,害死的,是几十条无辜人命。

      他迷茫无措,喃喃着摸了摸小秦轩毛茸茸的脑袋,说——
      爹爹好像做了件错事,大概会后悔终生。
      但你还小,你不需要为爹爹的错事而苦恼。

      ……你只需要,平安长大就好。

      ———
      木疏红了眼眶。
      因为他在雾中,看到了两张无比熟悉的脸。
      一个是养他大的养母,李芊芊。
      一个是教他大的师父,那位教唆李芊芊的“大人”。
      这两个对他恩重如山的人——竟是害他处境至此的元凶和帮凶!

      真相在此明了,秦轩无辜,可年幼时的滔天仇恨,他该如何释怀;后来他滥杀无辜满手血腥,在此刻大白之际,该如何释怀?
      他所以为的至亲给他带来的背叛,又该如何释怀?!

      秦轩确实对这些半清不楚,在两人看了那么个被顾离扔出来的“真相”后,他就一直垂着头,一言不发。
      他好像懂了什么,却又对此一知半解。他不认得李芊芊和那位大人,只觉得有些呼吸不畅,喉咙里像是卡了个硬块,他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难受得紧。

      半晌,他扯出一个笑,依旧是那副“日天日地无所畏惧”的嘴脸,只是声音是嘶哑的。他平静地问:“所以呢?你这次,又是要来报仇的么?”

      这一刻连风都停止了奔跑,变得安静柔和。
      整个院子悄无声息的,似乎都在等着木疏的一个回答。

      而在秦轩眼里那个决定结局的人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似乎要将他盯出一个窟窿来,身侧的拳头攥得死紧。

      他不知道,此刻木疏心里只剩下了惘然。

      ……他不恨吗。
      他还是恨。
      恨秦将军将信将疑,推波助澜。
      可他知道,以那位当时的身份处境,他没有错。

      ……
      他不知该恨谁。

      他不经意间想起那天杨府冲天的火光,院里遍地的哀嚎,逃出来时的心惊肉跳。他只觉得恨上心头,滔天的怒意几乎淹没他所有理智,叫嚣着让他发疯发狂。
      但同时他也想起后来某天秦府一样的尸横遍野,李芊芊看着他惊恐满面,跑出去时神色疯癫,此后再也未见。而师父在他身后,笑着恭喜他得以报怨。
      可报怨,报的到底是谁的怨?

      他曾经以为是自己的,现在才知道不是。

      他想重新去报仇,可有人告诉他,他的仇再也报不了了。那个人早就死了几百年了。

      而他不仅报不了仇,也无法遗忘自己手上洗不去的血光。他和秦轩,他们两清不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到底,他那一世也没活多久,他现在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

      顾离抱着臂,在一旁默默地围观这一出恩怨纠葛。末了唇齿轻启,似乎说了些什么。
      长谙不动声色地凑过来,饶有兴味般小声问他:“这就是你说的‘帮帮忙’么?用赋灵抽李芊芊的灵还原这个梦里最初的场景?你这么放心,就不怕帮了个倒忙么?”

      “不知道。”顾离刚刚那下“帮帮忙”几乎耗空了所有灵气,已经懒得问长谙怎么知道这是初始场景了,只诚实道,“但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不是吗?”
      “只不过是哪一种选择会让人更能接受罢了。”

      长谙挑眉问:“那你觉得他们会选择哪一种呢?”
      顾离:“不是他们。”

      “是他。”

      “结局的选择,现在仅在木疏一个人手里,他的决定很重要。”
      “所以你猜这一次,是happy ending呢,还是bad ending呢?”

      长谙挑挑眉,不说话了。

      下一瞬,风又起了。一声尖锐的喊叫混在风里,被风吹得近乎要散去,可落在每个人的耳里,还是那么清晰可闻。
      木疏微微俯身,和秦轩对视。

      秦轩的瞳孔有些涣散,失神地看着他面前的人,嘴角扯出了一抹自嘲的笑——虽然木疏没说,但他忽然想起来某些事情,此刻到底明白了。
      “你等这一刻,等很久了吧?”他喃喃说,“杀了我,彻底灭全了秦家。”

      秦轩想起来了,三百多年前某一天的秦府。那一天好像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可又完全不一样。
      那是他搬出府去的第七个年头,他和往常每一年一样,在上元节晚夜回到秦府过节。

      可惜那一天的秦府没有欢声笑语,没有往常的热闹非凡门庭若市,有的只是无声的死寂,就连门口的红橙喜庆的灯笼晕染着的,都是不祥的气息。

      他额头手心冷汗直冒,甚至不敢走门。而是像小时候偷溜出去玩时回家一样,慢腾腾地从旁边翻墙翻了进去。
      入目间十步一人,血流成河。
      他终生难忘……那天星辉月朗,是他和顾离第一次相见——在他自己的梦里。

      那灭了他家满门的凶手跑得很快,顾离带着他不让他回想那天。故而三百年了,他从不知道是谁。
      他心里一直记恨着对方。他无数次想过遇见对方的情形——他会和对方打一架,他会赢,然后将对方拉到自己父母坟头前磕头,再把对方凌迟泄愤。
      他想过好多好多。
      唯独遗漏了一个问题——对方的动机。

      这是他打心里不愿意细想的东西,他从来都蛮横地觉得是对方的错,他觉得一定是那凶手十恶不赦,灭人满门,下流无耻。
      ……可他又是亲自给父母收的尸,他无比清楚他年迈的老将军父亲连反击挣扎的痕迹都不曾有,是心甘情愿死去的。

      ——他从来没想过,他和凶手,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形下重逢。更没有想过,灭他满门的凶手,居然是因为他父亲被利用而导致家破人亡的受害者。而他可笑的,竟然觉得对方情有可原。
      太荒谬了。

      木疏看着他开始泛红的眼眶,忽然很轻、很轻地抱住了他。
      秦轩扩散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完全扩散开。

      “——我们两清不了。”他听见木疏在他耳边很轻地说,“我家没了,你家也没了。而你什么都没做错。”
      “对不起。没错的人不需要被原谅,而我也不求你原谅我。”
      “世道太坏了,总有人心怀歹意,为非作歹,我心不甘。”

      “可我谁也恨不了。”

      “天道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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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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