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屿之舟

　　麦羽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加入饭局和昔日的初高中同学寒暄近况。大家都已经步入社会好几年，再聚首只感叹青春可贵。
　　许苏CP的这顿饭吃得很是气氛高涨,结束后大家意犹未尽地二场接着去KTV唱歌。

　　麦翼因为明天一早学校还有课，就道了别先走，这一群哥哥姐姐里他只跟苏洁和许俊安要好，待着有点无聊。加上谢穆洲没有再出现，他也放下心来。

　　麦羽窝在KTV沙发上带着笑，看着那么熟悉的两个人在她面前牵着手，还一时适应不过来。但是她肯定他们都没醉，一根无形的线已经真实地把眼前这两个人圈在一起，越来越紧密。
　　她深切地觉得幸福，因为信任并且了解他们，跟家人无异，欣慰地把他们交付给彼此。

　　这种从小就认识的感情非常特殊，知道对方从哪里来，也知道以后会往哪里去。
　　她不由得鼻子一酸，又感动又不舍。

　　KTV里旋转的灯光没有停歇过，接近尾声朋友们陆续离开。麦羽他们三个住得近，又作为今晚的主人公，挨个儿送走了其他朋友，最后才嬉闹着走出商场。

　　商场已经关门，他们从背后小门走出去，背离正街的小巷很安静，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三个人影并肩往更亮的主路上走，巷口只停着一辆孤零零的车。走近一些，看清了靠着车门的颀长身影。
　　已经很晚了，路灯把他的影子映得很深。

　　他一直等他们，等到声光都恍惚，风声鹤唳，他想起很多事。

　　苏洁反应最快，脸色骤变一把把麦羽护在身后，“我不是让你别来吗？”
　　谢穆洲站直身子，他又高了，影子笼住他们，“我来送小羽回去吧。”
　　“不用，我跟老许会送她回去的。你赶紧给我滚蛋。”苏洁说着就要去赶她表哥，另一只手安慰似地用力握了握身后麦羽的手心。

　　谢穆洲没再应，目光一直在麦羽身上。他在等她开口，其实也并不确定自己会得到怎样的回答。
　　麦羽几乎是放弃般的呼出口气，“苏苏，你跟老许先走吧。”
　　“小羽......”苏洁很犹豫。

　　当初就是谢穆洲一言不发地在前程和麦羽中选择了前者。她无法原谅自己看错了人，而且这个人还是她表哥，她曾经有多信任他之后就有多厌恶他。
　　她们一起长大，没有人比那时候的麦羽更单纯更简单，她什么都不计较地付出，换了一地的玻璃碴子。
　　她是说什么都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跟她表哥和解的，也不会再放心把自己最好的朋友交给他。

　　麦羽回握她的手，“没关系的。”她微眯着眼睛放慢了语调，像是在安慰苏洁，“我不是当年那个我了，苏苏，别担心。”
　　和许俊安隔空对上眼神，老许才拍拍苏洁的肩膀，带着人离开了。

　　于是这里又重回寂静，没有人开口，始终都保持着沉默。
　　像是站在时间长廊的终点，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那扇门也没有预告什么时候才合适打开。

　　“小羽。”他终于叫了她的名字。
　　这一幕来得那么晚。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他接她回家，温柔地叫她“小羽”唤她的名字。
　　一起走到毕业，走到终点，有那么难吗？

　　她是平日里都不敢与人直视的人，此刻带着质问和恨意怔怔地看着他，像是要在他的脸上寻找一种被错过的东西。
　　眼里兀地噙出泪光，都不敢眨一下眼。

　　“我回来了。”谢穆洲已经近乎是气声，稍微有一阵风吹过她都会听不见。他跟她说话的声音总是很轻，一点都没有变。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甜腥味，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划过下颌，豆珠般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

　　谢穆洲深深皱眉，弯下腰与她平视，拭去从她眼角不断涌出的泪，可是那泪水却像细线一样地止不住，“我回来了，别哭了，好不好？”

　　“你为什么要回来啊。”麦羽刚发出第一个音节时情绪就完全决堤，崩溃地朝他哭喊全身都发着抖。“我总算都挨过去了，我以为可以重新开始了。我跟自己说‘好，那就不等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啊？”

　　他再也掩饰不住对她的怜惜，伸手拥住了她。他甚至以为她会推开，但是她实在是没有了一丝力气，挂在他的咖色风衣上，人一直往地上滑。
　　他单手托住她似乎一用力就会碎开的单薄的肩膀，抬手温柔地摩挲她的头顶，想把她的泪都按到自己胸腔里去。“习习，乖，别哭了，你听我说。我没有一刻不想回来，也没有一天忘记过你。”他对她那么熟悉的专属称呼直直地打过来，让她更加无法呼吸，上一秒还坚实存在着的盔甲顿时灰飞烟灭溃不成军。
　　他还在不依不挠地撞向她的软肋，“习习，我们重新来过，好好的，好不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抛下我一个人？”混着泪咬字都模糊。
　　“因为我当时没有能力，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甚至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去留。”
　　麦羽嘁笑一声，用了仅剩的最后一丝力气撑开他来，往后退了半步，“所以呢，你现在就有了？”
　　“嗯，现在我能给你想要的生活，能对我们的未来负责，这才是我想做的，我该做的。”

　　麦羽毫不留情地再次轻轻嗤笑了一声，抹了一把眼泪。

　　她为什么要信？他凭什么觉得她还会信？当时算她傻算她天真都好，他凭什么现在又像哄小孩儿一样说出这些话？

　　她像是要拆穿一个谎言，“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什么条件，没怕过有多少困难有多少不容易，我甚至没有问过你有没有考虑过将来。我只要你能选择我，我就能永远永远跟你在一起。但是你呢？因为一个可能都不存在的理由，就轻易地放弃了我。”

　　她至今都记得，十七岁那年，不能再跳舞打破她所有的自信，她失去的是赖以生存的能力。在那之后，她非常非常努力，用自己的能力换来肯定，她只相信自己。
　　但是谢慕洲对她真的很好很好，用难以理喻的耐心待她，让她学会不要什么都自己扛。
　　她害怕坐车，他就陪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踏上公车第一步她就退却，他好脾气地跟全车人道歉。她不敢坐轿车副驾驶后边，是她车祸发生时的位置，他就很注意地避开，一起坐在后座时也握住她的手，让她闭上眼睛就好。她膝盖受过伤，走路的时候他就帮她看着脚下……

　　她的情绪在他眼里被放大到颗粒值，与她共担共情。
　　他成为那之后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相信的人。

　　曾经有多好，离开的时候就有多冷漠。
　　明明是他教会了她千万不要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所以现在她只相信她自己，拒绝任何人走进她的生活。

　　因为曾经对他产生的依赖，让她失去了一切。
　　再努力也没有用，抓不到任何支点向上，只能眼睁睁地慢慢沉下去。

　　麦羽的语调已经接近嘲讽，“现在我要怎么相信你说的话？你教教我？”

　　他再次上前不管不顾地把她圈在怀里，下巴阖在她的头顶，深呼吸时鼻梁处那道突出的骨节抽动了一下，轮廓又深又萧索。
　　夜晚凉意四起，他的怀抱依旧很暖，他的身上也依旧有让人安心的棉絮味道，和年少时一样。
　　越过衣物抱住他时，依然能感受到如松柏般干燥凛冽的木质安稳，好像钻进他的怀抱里，就扑进了满是落黄纷飞的秋日。

　　往事逼近，历历在目。

　　谢穆洲的名字取自父母各自的姓氏，谢和穆。他曾经以为自己拥有全世界最幸福美满的家庭，直到他父母突然的离婚。毫无征兆，连不合和争吵都没有发生过，他的世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那时候还小，只知道父母都答应他还是会和以前一样经常带他出去玩。

　　但那时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这世上分离即是常态。他不再相信有什么东西会坚韧不变。
　　所以他怎么敢拿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许诺给麦羽，他怎么敢让她等他。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跟着父亲去了美国之后，什么时候能回来？能不能回来？就算回来了，她会不会已经不需要他了？ 一个尚未有过任何拿得出手的成功的人，什么都作不了主。

　　自尊让他只能够逞强，不能在自己最视若珍宝的人面前显露窘迫。
　　那时他没有找到任何合适的方式应对，没有任何资本和底气。
　　还不如让她觉得他死了，都好。

　　他怎么可能没有考虑她？他那么心疼她，她是世界上最美好、纯粹又脆弱的，她值得拥有一切他彼时无法给予的东西。
　　只要她过得好。

　　那个时候，没有人来告诉他们未来在哪里，没有人来给他们一个确定的答案，连一个若隐若现的指向他都看不到。

　　他没有一刻不想回南川，时时刻刻都在打探她的消息。 又害怕知道，怕她过得好，也怕她过得不好。

　　就这样撑到了研究生毕业，到他有能力回国找到一份众人都羡慕的工作，有这个能力给她承诺。
　　他现在都可以做到，用他自己现在努力得来可以跟她分享的一切。

　　他想一一弥补，一一解释给她听。
　　却没想到成了众矢之的。

　　“小羽，你不用着急回答我，我这次回来了，不会再走。以后还很长，不管是过去还是以后，你都会知道。”

　　终于重新把她拥在怀里，他贪婪地闻着她身上的气味，淡淡的奶油话梅味道，又因为带着止不住的眼泪，噙了一点湿。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清澈透明得像一片羽毛。

　　———

　　被谢穆洲送回家的时候，麦羽只是执意要坐后排。
　　神经高度紧张的一天终于要过去了，她只希望今天能快点结束。

　　有些失神地坐在后座，小狼狗的样子突然出现又模糊了起来。
　　她想到她坐上杨屿车的副驾驶时，已经可以自然地扣上安全带和他牵手。现在却规规矩矩地拘束地抱住双臂，不敢乱碰一丁点儿谢穆洲的车。 用力闭上眼睛，榨出一汪汪的眼泪。

　　他们之间本不应该存在、此刻却无法回避的陌生感将她笼罩，生生与他扯开距离。

　　因为产生无法回避的比较，她现在很乱。

　　但是她不能违背自己的内心，不能不直视自己真实的感受。
　　她曾经朝思暮想地渴望能和谢穆洲回到从前、重新开始。
　　现在，他就在眼前。

　　———

　　这条回家的路对他们来说很熟悉，车厢内静能听针，麦羽的手机响铃就格外清楚。她看着屏幕上杨屿的来电，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
　　谢穆洲从后视镜看到她和以前一样，一紧张就大口喘气，习惯性地把水递给她，麦羽喝了一大口。等了好一会儿才接起，她在尽量使声音连贯，“喂”
　　“在哪儿呢？”
　　“回家的路上了，我到家了给你打。”
　　杨屿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问，“跟谁一起呢。”
　　麦羽暂时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杨屿，也不想让他卷入本不该属于他的纷争，她撒了谎，“苏洁和许俊安他们。”
　　“好。今天辛苦了，早点回去。”

　　就在他们刚刚离开的巷口转角，一辆黑色轿车里的目光徒然黯淡。

　　------

　　谢穆洲把车停好在苏洁他们家的车位，送麦羽回家。
　　这条路他们以前常常走，双方家里也一直要好。

　　如果什么都没变该多好。

　　谢穆洲依旧站在麦羽家楼下的黄桷树旁边，跟她挥手道别。
　　这是他的老位置，而他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有旁边那棵树不断地变化色彩，反复枯荣。
　　“回去吧。”他仿佛还是那个只有趁着假期才能经常见面的男孩，喜欢穿深色的衣服，斯文、淡漠又疏离的一个人。
　　很少有情绪的波动，话也少。

　　他站在那里的画面实在是过于理所当然。以前的每一次，他就是站在那里，提着苏洁妈妈做的小酥肉等她、抱着2米的熊玩偶等她、揣着情人节的项链等她……他总是站在那个位置等她。
　　十多岁的年纪买不起什么昂贵的礼物，但是每一样都无比珍贵。

　　她依然能清晰地记起那些场景。
　　记起她笑得很开心，和他每一个温柔的肢体接触。

　　他们多么合适、般配又甜蜜。

　　------

　　麦羽还记得他们一起出去旅游，大二刚开学的中秋假期相约去最北端的城市玩，坐同一班火车。谢穆洲从南川先上车，永平是沿途站。
　　他认真地做功课，告诉她要提前多久安检，从哪个门进站，第几节车厢的哪个位置，把她当个孩子一样提醒生怕她错过。

　　最后又叮嘱道，“实在不清楚也没关系，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

　　麦羽哪有那么笨，顺利地走进车厢拿着票仔细找，正抬头对照着行李架下方标注着的号码时，突然被拦腰抱进了座位隔间，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在旁人看起来的谢穆洲很是冷，脸也总是很臭，此时却霸道地打横抱着她。

　　他故意为难她，“乱跑什么？”
　　“我这不是在找你吗。”麦羽小声辩解着，一只手捂住发烫的耳朵降温。
　　他早就看到她了，背着书包拿票找座位的样子可爱得不行。

　　麦羽顺从地挂着他脖子，注意到四周有打量他们的目光，“那个……商量一下，谢同学，请问能把我放到旁边那个座位吗？”又不忘确认，“那是我的座位吧？”
　　他目不转睛、旁若无人似的逗她，“不是，没买你的票，只能坐我腿上了。”

　　麦羽鼓着脸挣开他，把手上的车票在他眼前晃。
　　“我男朋友给我买了！才懒得理你。”
　　他忍不住扶着额头笑了，“哦，那你男朋友对你还挺好。”
　　“不怎么好。”
　　“那你还跟他出去玩？”
　　“他求我的。”

　　他转过身来就把麦羽的手攥住，按在窗上，“我对你不好？我求你的？”
　　对向列车急速驶过，她靠着窗的背后传来轰鸣的撞击感。
　　“说错了，我求他的。”她乖乖地盯着他凶凶的表情，凑上前去用鼻子蹭了他一下。

　　因为这个北方小城靠海，麦羽喜欢海，他就常带她去各个沿海城市看海。
　　她靠在他肩膀上，在沙滩上静静地听潮汐往复，看海面波光粼粼。
　　他们缓缓说着话，小小的海洋贝类不断被埋住又显露出来。

　　她怎么都不敢相信，对她那么好、让她那么有安全感的人，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把她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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