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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你又要走了?”
“走了呗,反正我在家,老给你添堵,三天不跟你斗嘴我俩就没法活!”
我努力朝她挤出一抹笑容,从她一样强行伪装的眼中读出了苦涩。
“记得回来啊!”
车子开出去一段后,她突然向我跑来,我看到她一张一合的嘴巴被风灌入,她强行将自己不受摆布的衣服下摆拉好,最后终于站定,只是看着我的车走远,不肯离去。
“妈,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好好吃饭,等着我暑假回来!”
我从车窗里伸出半截头来,向她大声呐喊,不管她听不听得到。她仰起手回应我在车窗外摆动的手。
刘哩再见到我,不敢靠近,只远远的打一声招呼就逃也似的离开。
“小七老师,早啊,今年又只有我们俩先来!”
我知道她是怕不小心提及我的伤心事,才故意避开我的。
“不是还有我吗?”
我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回头一看,校长何老师正用他那张万年不变的佛陀脸看着我跟刘哩。
“早啊,何老师!”
我打过招呼,便侧身而过,留下他诧异的眼神,刘哩站在离他不远处,嘟着嘴跺了一下脚,样子可爱得让刚度完劫的我不好意思留下来。
好在孩子们贴心,不忍孤寂的我整日沉寂在宿舍里,听说我已经归校,将他们不懂的疑难杂症都交了上来。我看着桌上跟第一次去刘哩宿舍一样堆满的作业本和教资教案,愣愣发呆,我奶奶眼中的北大高材生,只能在此刻施予孩子们帮助时才能得到些许安慰。
不出意外,他们已经慢慢适应挑战新的东西,连同最差劲的孩子,也将作业工工整整的写完,只为了多得到几个我赞赏的眼神。
“你们有人需要在开学前到家里做一次家访吗?”我将自己百无聊赖的日子转移到提前交作业给我的学生上。
“不要了,老让老师去帮我们做家访,周围人都以为我是问题孩子了!”他们已经完全融入到我的氛围中,连说话的语气也与我出奇相似。
“那你们,能请老师去你们家做一次客,缓解缓解假期疲劳么?老师家里出了点事情,有点累。”
我将自己如实坦白给他们。
“张秀可,去张秀可家好,她家的黄果树今年旺着呢?”
我问他们什么叫旺着呢,他们回答我说就是长得特别好的意思。总之在迎春之际,他们不用管理的黄果甜得出奇,只是熟得晚了些。
黄果就是橙子,是特别酸不容易熟的一种橙子,是我来远铭小学第一次受委屈时刘哩笑着跑来,边递给我边告诉我的。她为了让我尝一尝她家的黄果,帮我批改了一整叠试卷,我从她家酸掉牙的橙子里,成功将过度起伏的情绪缓解过来。
“难怪你们只会叫它黄果,皮倒是黄了,里面的肉连半点甜味也吃不出来,估计放到街上去,多数人得把它当成柠檬了。”
而后我就知道了,他们这儿自家的酸橙,是不拿去卖的,多数人家院子里都能看到一两棵,作为应时的水果,等到了季节,自然被主人家摘下来吃,或是有孩童酸得蹙起眉,或是有老人酸得直叫牙酥,张着嘴站在树底下笑。
“小七老师,来我家吧!”
秀可伸出她的手扯了扯我的衣服,认真而执着。
“这样好吗,毕竟,你们家我已经去了不下十次了,再去,你家里人会不会嫌我烦?”
我问她,她矜持的摇了摇头,十一岁的她已经微微长开,脸上透出一圈微薄的粉红,有着大人少有的主见。
我在她的家门口愣了愣,不敢进去,秀可的妈妈一直是个厉害的主,好多次,都用她的伶牙俐齿将我辩输,秀可就是在她这样的管制下得以放下自己在学业上的天分,把彝家女孩子们讨厌的刺绣藏在她家小楼一角偷偷绣,好了再缝成各种样式的布织品拿到街上去换成钱。人需要获得的成就感,只需在自己专长上的事情就足够了。
“快进来快进来,小七老师,听说你要来,秀可早早就将柴火燃起来了!”
出人意外的,秀可妈妈热情的迎接我进屋。
“小七老师,你来啦!”秀可边向柴火里扔进去几个玉米棒子,边笑着将我让进炉火最里面。她一边应着自己妈妈的叫唤,一边在我面前不停移动,生怕冷落了我。
“你不用管老师!”我跟她打了个招呼,学着她的样子,自己给炉火添柴。
秀可妈妈一眼看过来,索性丢掉自己手上的事,挪了个条凳坐在我对面。
“担心,别让火星子烧坏了衣服!”她说着,已经顺手接过我手上的玉米棒子,“不是说好了来我家做客的么?”
我将手顿在半空,想起自己家的邋遢事,一时只想接受她们家尊贵的待遇。“实在是,回学校早了几天,闲着无事可做,见你们家做的那些小玩意儿别出心裁,就想过来看看。”
“秀可,秀可!”
她喊了两声,秀可过来,她小声在她耳边说了点什么,秀可便小跑着离开了。
一会儿后,秀可用自家的茶几端上来满满一盘橙子,已经黄得跟油菜花一个样子,硬是染不进点红色。
“这玩意,上次我在小刘老师那吃过,酸得直打哆嗦!”
“我们家的黄果,已经是熟得最好的了,不算甜,但酸味已经没有那么浓了。听秀可说小七老师心情不好,吃几个黄果,在阴冷的冬天里窜窜酸味,若是经不起它的煎熬,将眼泪藏在酸味里,发泄发泄就好了。”
她笑着捡了个大的递过来。
“小七老师,别听我妈瞎说,你不是要看我绣的东西么,一会儿,我把自己做好的东西都拿上来,小七老师帮我看看,假使我把它们送到城里去,有没有人会喜欢。”
擅于精打细算的母女二人,在长年不见家庭主要劳动力的乡下,竟能把生活过得比别人家富足。
我朝嘴里塞进一瓣黄果,猛不提防,被冰冷的酸汁惊出一个冷颤。
“小七老师,你一定是不习惯,看我,这点酸不算什么!”秀可说着,朝嘴里连连塞进几瓣,汁水在她快速的咀嚼中喷了几滴出来,溅在我手上,被她妈一顿呵斥,嫌弃她没有女儿家该有的教养。
我被她香甜的吃相带动,学她的样子,重复着往嘴里塞,先是盲目下咽,吃着吃着,被酸味感染,眼里竟呛出几滴泪来。
“小七老师,你怎么了?”
秀可回头,惊慌的问了一声,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我。
“秀可,一定是你没将炉火管好,火烟子太重,呛到小七老师了。”
秀可妈妈不着痕迹的将事情隐藏过去,留下一脸懵懂不断折腾柴火的秀可。
“秀可,我带小七老师去看看我们家的绣品,你将炉火侍弄好,我们一会回来。”
秀可妈妈说着,人已经在前面带路。我跟着她到了秀可家小楼一角,看到了一堆整齐摆放着的成品。从小的鞋、包、帽子到大的桌布、床单,但凡是简单易做的,家常的,她们都一一尝试。
不无例外,秀可妈妈迟疑着向我问了憋在心里好久的话。
“小七老师,我这样,会不会耽误秀可以后的发展?你说这孩子,那布上的图案都是她自己画下的,要说她不比一般人聪明,我不信。可是这成绩,怎么就上不去呢?”
“这……”我被秀可妈妈一问,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但妨她把用在这些东西上的心思多花一两分在念书上,我就不信她赶不上成绩好的孩子!”
回了回神,我才想起来,一开始,秀可妈妈是主张秀可像所有大山里的女孩子一样,略微念点书,等到了十八岁就自己去找属于自己的路的,或是出远门,或是早早嫁为人妇,重复着她正在生活着的样子。
“怎么,你不是不爱女孩子成绩好么?上次我来,你还一个劲说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干嘛,迟早都会成为别人家的人。突然后悔了?”
“不是,我听秀可说,和她同班的那个陆茵,成绩一直比秀可差的,念了三年的三年级,你一来,她竟然成了全班第一。大家都说小七老师教得好,我也想让秀可再努力努力,像小七老师你,也不一定生来就是读书的料!”
她说着,拿眼睛看我,想从我这儿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我虽然念了北大,但我也来这山沟沟里支教了,就像秀可虽然不是读书的料,但她天生是做绣品的料啊。”
我低下头,随手拿起一块大些的布,那上面简略的人形鸟兽,已经被秀可刻画得栩栩如生了。
“再说,人的一生,成败各有定数,凡事都拿成绩来衡量,苦了孩子不说,还让孩子在其他事情上的专长被埋没了。”
我把绣布放下,将它一一摊平,仔细看上面的图案,觉得秀可在她的绣布上,自己有自己的主张。
“我怕她这样,大了让人笑话!”秀可妈妈还不肯放弃。
我转身想要下楼,一时不想再跟她在这件事情上争下去,加上我心境本来就不大好,讨论起秀可来,耐性就差了些。实在是,我不想在秀可要不要把成绩变成全班第一这件事上下功夫。
“秀可,秀可!”秀可妈妈扯着嗓子又喊了两声。
秀可应声上了楼,她不好意思的说:“那个,秀可,你挑件自己满意的送老师,我有事找她!”
她担心自己挑选的我不喜欢,心知秀可可帮她撑起卖绣品的半副重担,她把讨我欢喜这件事都落在了秀可身上。我按住秀可伸出去的手,示意她不要给秀可施加压力。
“小七老师,陆茵能行,秀可也可以!”
她依然固执的站在原地坚持,我看着秀可在她的监督下从一层简洁的布料中抽出一张桌布。
“小七老师,我去过你宿舍,估计其他的也用不到,这块桌布,不容易染灰不说,上面的图案跟小七老师的气质也很搭配。”
她说着将桌布麻利的折好,递给我,动作熟练得堪比大人。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我问她,语气中带有惊喜跟欣赏。
“跟我妈去镇上卖的次数多了,就都会了!”她笑着回答。
“那个,你妈她……”
我试图将她妈妈赠我绣品的本意说出来。
“不就是帮我改善成绩嘛,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自从我妈她知道陆茵上学期考了第一后,就天天说天天说。这不,今天总算逮着机会了,不下点狠功夫,怎么会放过你放过我?”秀可说着,用手拢住自己的嘴巴凑到我耳边,小声道,“小七老师,其实我妈平时是有点小气的,这种面料的绣品她压根舍不得送人,看在小七老师的份上,不管你用不用帮我补习功课,我都想把它送给你!”
我伸手捏了捏秀可在冬日里冻得有些红的鼻子,问她:“这么大冷天的,你不出去找小伙伴玩,也不烤火,就躲在你家楼上弄它们,累么?”
“我已经别无所长了!”
“小小年纪,就绣得这么好,等你大了还了得,整个镇上挂着的,都将是写着你名字的绣品。”
就这样,我安然承受了秀可妈妈的全部热情,原因是,秀可大了可能是要把她这些鞋包都印上她的名字,我得为她这个梦想打下底子,帮她成绩补上来,尽量考到她心仪的大学里去。
我从秀可家出来的时候,除了酒足饭饱,左手拿着秀可送的桌布,右手提了满满一大袋她家的黄果。她家院子里的黄果树秀可带我去看过了,很特别,带着一股浓浓的桂花香,边上那棵桂花树,像秀可缝制的东西一般,有着独属于它的味道。
作为提醒秀可的良药,我将秀可带到她家的黄果树下,忍着严寒,把自己三十六年来的人生全部给她讲了一遍。为了和我交换秘密,她告诉我另一个令人遗憾的真相。
“小七老师,你可比我幸福多了,我爸从我记事起,就没回来过,我家其实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我爸他,早早就跟我妈离婚了!”
我伸手抱了抱她,答应她绝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一个人。
“你给学校的家庭情况表,上面的人……编的?”我问她。
“不,那就是我爸爸。我妈为了避免我遭人嘲笑,绝对不允许我在外面跟人说我爸跟别人跑了,她是一个好强的人!”秀可说,“假使我长大了,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她从心里接受我爸离开的事实,而不是自欺欺人,一直说着我爸出远门了的谎话。”
“你这样心里负担会很重呃!”我说。
“嗯,我不想承受破产之苦,也不想走你和我妈妈的旧路。小七老师,这学期开始,我也留下来补习功课吧!”她只在自己盘算好的未来上坚持,不理会多余俗杂。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提醒她记得为我守口如瓶,我是从来不跟别人透露自己的隐私的。
“小七老师,要是你的那个前男友再来,你就找一个男人替你装装样子,他见了,就不会再来纠缠你第二次。”
她开始替我担忧。
“你上次的样子,把全班同学都吓坏了,大家都在传你的谣言,他配不上你,你快点将他赶出去吧!”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的事自个会处理,你担心你自己。”我说。
她还是不放心的追着我又说了一句:“这事我妈干过,从此我爸再没回来骚扰过我妈!”
我抿嘴笑了,将我们两人的心事一同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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