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桃花朵朵

作者:临少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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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从最初的震惊后,几片薄冰慢慢覆上公主的双眼,她凝视着我,嘴唇紧闭,一句话也不说。噙梦见公主僵在车门久不进去,走过来瞧了一眼,看清我坐在车里,怔了怔后,拍着膝盖笑道:“我说这两日白大人怎么不上这儿来,还想你何时改了性,这么沉得住,原来啊原来,在这儿憋大招呢。”

      我冲噙梦努努嘴,手藏在袖子里的,偷偷指了指公主,我盼着她能帮我说几句好话劝劝公主。她会意,瞄了一眼公主,见公主冷眉倒蹙,遂一个箭步转头道:“丫头们,这儿没咱们什么事了,都进府了啊。”丫头们皆极有眼色,一群人鱼贯而入,霎时公主府前一片冷寂,只有四名门卫如四棵青松,万年不变地铁青而立。

      丝毫不能为眼下的境况添上几许人情味。

      哎,没一个靠得住的,还是得我自己来。我起身,想将公主拉进车里,她蹲在那好一会儿了,我看着都累。还没碰到她,她先开了口:“你是预备下车了?”语气极冷。我抬头望去,嗯,这双眼睛都能发射冰箭了。

      我忽然有点不爽,你不告而别,还不许我提前蹲点?再说多带我一个人到底能碍着你什么事?一腔愤懑忽然充满五脏六腑,我刚起了两寸的身子,又重重卧回去,可惜垫子太软,显不出坐穿山河的气势,我硬气道:“下什么车,我只是坐太久了调整个姿势。”

      公主看着我没说话,我别过脸不看她,两厢对峙了一会儿,我实在忍不住了,道:“你还进不进来了?”

      公主终于探身进来,坐了。我想我没有看错,她的腿似乎在微微颤抖。我紧咬住唇,生怕自己在关键时刻笑出声来。车妇此时战战兢兢问道:“公主殿下,咱们可以走了吗?”公主一束冰光扫过来,我立刻扭头躲开,公主沉声道:“启程。”

      马车遂行,舆轮徐动,我方才的郁闷也在辘辘声中碾碎成渣,得意之色在心间粉墨登场——我就知道这人舍不得赶我走。只是我还不能表现出来,在这场拉锯战中,我不能一上来就落了下风。于是冷脸对冷脸,车内宛如一座冰窖,谁吐露一句话,都会立时凝成一片冰。

      微风吹起帘子,裹挟着沿途的馒头香在车内转完一圈又逃逸而去,车内是它不可承受之冷冬。车妇坐在外头,心情却很好,在春风里唱着歌。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我闻着风里的味儿变了,似乎是花草清香,前头的车妇也从骑驴买酒,唱到了山花花开红又红。我撩起帘子,果然出了京城了,眼前是一片大庄园,农田绿油油地绵延至天边。看得我心情也畅快许多。忽然,我见田里有头牛,长得肥圆壮硕,皮毛油滑。

      我平常不大看得见牛,对牛的印象只有任劳任怨,在田间一步拖一步地耕犁,没想到今次见到的牛却在田间撒欢。它揣着一声横肉像狗子一样从这头蹦跶到那头,乐此不疲。我定睛一看,发现它头上停着只蝴蝶,这蝴蝶一会儿停一会儿飞,十分欠收拾。此傻牛随着蝴蝶来来回回跑,最后像是气急又像是兴奋,两只粗短后脚往后一蹬,肥壮的身躯好像顷刻就要一团撞进土里。

      我看得大笑,脱口道:“公主快来看,牛尥蹶子啦!”我一脸欢欣地回头,对上公主板板正正的脸,才想起现在正交锋,顿时笑容僵了,后悔莫及,恨不得让车妇往回倒跑几里,这一段重新来过。

      车内本来安静,我棒槌似地敲了一棍后,就如在寒冬腊月里捅破一层窗户纸,北风循着这洞,呼啦啦地猛灌而入,原本也无甚暖气的屋里瞬时变得更冰冷了。

      我咳了一声,作为一种覆盖,希望在场的两人都能忘了方才,丢下帘子重新坐好。我闭上眼,酝酿着让灵魂出个窍,以免受此地的冰寒,正念到第十只羊,却听到一句,“你将帘子撩得那么高,我不想看见都难。”

      我猛然睁开眼,对面的人依然板正,但嘴角有一抹浅淡的笑意。我立刻觉得周身又萦绕起暖风了,我接道:“那牛傻乎乎的,太逗了。从前书上写美人执扇扑蝶,我还想象了一番,今日见了呆牛扑蝶,脑中再容不下其它的了。”

      公主道:“是傻,追蝴蝶也是它自己要追着,最后怎么还气上了。说来,唔,似乎和我认识的某人有点像。”

      她虽不看我,但说的当然就是我,若我是牛,那你自己岂不是一只花蝴蝶,还是只颇为风骚的花蝴蝶。不过此刻我无心与她辩驳这一点,我急道:“我生气?我还想问你为什么生气,为什么看见我在车里,一点点惊喜也没有,就那么不高兴带上我?”

      公主回望我,道:“我这是公差,又不是去玩儿。再说,你一声不响地跑出来,太医院的差事怎么办,你小心你大姑教训你。”语气已然与往常一般。

      这便是公主的好了,她是个很宽容的人,不会与人计较,即使生气,最多也气不过一个时辰,我就是摸准这点,才敢孤身犯险直捣大营。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汋萱,若是她的话,再小的事都能在心里记着,最后积小成大,零零碎碎扭在一起,结成个死结。纵然她人再三请罪,她也不会领情半分,是解还是结,都只凭她那一团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心绪。

      我忽然对公主这一路的冷漠释怀了,她不愿意我跟着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没有赶我下车。我于是也不想再刨根究底,心头一下松快了,我道:“我大姑的教训,我早习惯了,翻来覆去总也跳不出那几句。都多少年过去了,一点进步也没有,要是我这趟出去能让她生出些许灵感来,也值了。”

      况且我总觉得我这也不算旷工,在太医院的医官之前,我首先是公主伴读,如今不需要“读”了,可不就只剩下“伴”了吗,更须双倍的用心才是。我想我这番道理,就算是圣上也不会驳斥。因而我在马车中坐着,心中十分坦坦然。

      公主笑了笑,没说话。

      我挑眉,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你是今日走的?”

      公主道:“如果你不是天天蹲在巷子口盯梢的话,那就只有汋萱了。”

      我笑道:“正是她,我告诉你啊,别看汋萱平日对你冷冷的,其实她心里关心着哪,两天前我去郡……”说到此处,我心中忽然冒出个疑问,我先前以为汋萱是因公主出门,作为姊妹,她感到寂寞了,但现在“小衣”的事横插一脚,我有些恍惚了,她舍不得的,究竟是她皇姊,还是我?

      公主见我停住,问道:“怎么不说了?”

      ”噢,刚刚脑中一闪,我在想我府上的丫头这个时候应该把我的请假函递给我大姑了罢。接着我刚才说的,前两日我去郡主府见汋萱,她那日心情很不大好,大概是因为你要走。”我道。

      公主略作沉吟,眉梢上渐渐添了几分喜色,道:“上次我去宫中,她也在,她只在母帝面前叫了我一声皇姊,后来我与母帝说完公事,便聊了些家常,她也不理,只在一边剥榛子吃。我还有些伤感,原来是我错怪。这些年不在京中,真有些生分了。”

      “你别自责,我一直在京中也未见得能看清她。汋萱和小时候太不一样,心里头千万根藤枝儿弯弯绕绕地纠在一起,外人怎么看得明白?”我宽解道。

      “雍陵王对汋萱一向只恐爱得不够,一切都随她任性,我原以为她会像她母上那样,长成一棵舒展挺拔的松柏,没想到回来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藏事太多,越长越别扭了。”公主皱眉。

      我听了,莫名后背发凉,忙岔开道:“她一个大闲人能有什么事呀!她不是自诩风雅吗,雅士都这样,爱把直的说成曲的,圆的说成方的,总之不兴直来直往,是罢?咱们不说汋萱了,你同我说说,你这一身打扮是怎样,微服出巡?”

      公主扽了扽衣角,抬头道:“如何?”

      我上下打量,赞叹道:“噙梦越来越会办事了,这一身行头亏她找得来,你现在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散发土气,妥妥的,保准看不出你是公主。”

      公主向我攥了个拳,作势在手心将我捏碎,恶狠狠道:“什么土气,明明是淳朴自然之气!我这回要去卖茶,这么穿不正显得我家茶叶天然无害,清新古朴。”

      我险些从坐垫上掉下去,我惊道:“你确定你这身不是去耍大枪碎大石?”

      公主瞥我一眼,只说了两个字:“住口。”

      我自然不住,难得有打趣她的机会,绝不能善罢甘休,我继续道:“真是太不体察民情了啊,现在谁家卖茶还讲究什么古朴,你当还是以前一炉,一瓮,一盏茶吗,太落伍了。如今京城有名的茶馆都叫最当红的歌姬来献唱,除茶之外,还有各式点心,甚至做得比醉仙楼的点心还别致呢,那喝茶才叫声色俱全,五味人生。而且你这身,难道是去谁家茶馆做跑堂?”

      “什么跑堂,我自然是掌柜。”

      “噢,那就更上不了台面了,哪有掌柜穿这么利索的,让人觉得你即刻就要亲自下场,捋袖子擦桌去,不显档次啊。掌柜就得穿金带银把门面撑起来。你要觉得俗,那起码穿身长衫,配个玉坠,插根玉簪,绑马尾、系裤腿是几个意思,让人看了笑话。”我孜孜不倦,语重心长为当朝公主分析民情。

      公主微微晃首思量,片刻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她露齿一笑,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受益匪浅。正经卖茶,自然要面面俱全,本掌柜刚刚发现,还缺一个跑堂伙计,白大人于此事似乎颇有话说,想必是义不容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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