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夜

　　“今天阳光这么好，以后就叫你阳阳吧，小小年纪，一定要开心点。”

　　“妈，你从哪儿捡回来这么个小叫花子啊。”

　　“哎呀，她这么小，能吃多少饭，家里不差她一双筷子，让她给我当孙女吧。”

　　“您可真有心……她以后上学怎么办？”

　　“不用你们，我有退休金，我养她。”

　　“阳阳，不用怕，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不会有人在欺负你的。”

　　“奶奶，叔叔阿姨不喜欢我，他们会赶我走吗？”

　　“不会，他们不敢，现在你就是我的孙女。”

　　火光里，一切都燃烧了起来，浓烟滚滚，什么都看不清楚，烈焰舔舐着墙壁，他们说：“阳阳，你先走。”

　　“那你们呢？”

　　“我们一会儿就出去了。”

　　救命，救救他们……

　　剧烈的爆炸声响起，铺天盖地的火焰里，一切都消失了。

　　四周倏而一片死寂，莫央的身体不住的往下坠，掉进一片渗骨的黑暗里。

　　她惊恐地淌着冰冷的水拼命奔走，一路无助哭喊，试图找到出口，没走几步，猛然一脚踏空……

　　耳边一阵震动。

　　梦境就此断开，莫央徒然睁开眼睛。

　　天花板上多了张新结的蜘蛛网，被窗户缝里挤进来的风吹得微微晃动。

　　她盯了会儿，长长出了口气，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又梦到了呢。

　　狭小的室内静悄悄的，她眼神暗了暗，掀开被子下了床。

　　上学路上经过街道，一块新立起来的巨大的宣传栏引起了她的注意。

　　靠近一看，是派出所在向附近群众征集有关多日前夜里那场车祸的线索。

　　或许，距离破案的日子也快了。

　　莫央低下头，抬脚碾碎地上一片枯黄的叶子。

　　来到校门前，清一色蓝白校服的人流正缓慢往校园里流动，少数分散在街边的小吃摊和商店里，人头攒动，晨光熹微，声音如沸。

　　莫央顺着人群往校园里走去，目光扫向一边，发现郑明泽正站在旁边和一个女人说着话。

　　没等她收回目光，郑明泽便看见了她。

　　“嗨，莫央，早啊。”

　　莫央停了下来，挤出淡淡的笑容：“你好。”

　　两人明明昨天才认识，郑明泽说话的口吻却好像两人已经认识很久了一样，她很不喜欢这种自来熟的怪异感觉。

　　郑明泽对她的内心所想并不知情，对一旁的女人说：“妈，这是我们班同学。”

　　女人朝她看过来，憔悴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

　　莫央生涩点头：“阿姨……好。”

　　她盯着女人的脸愣了一下，心中一瞬间宛如大山倾塌。

　　女人并没怎么看她，轻轻拍着郑明泽的肩膀：“行了，快进去吧。”

　　这张脸，绝对不会认错！直到走进教室，莫央依旧没有回过神来。

　　郑明泽的妈妈，正是不知道多久以前，她在司机的手机相册里见过的那个他偷拍的女人。

　　这绝对不是巧合。

　　难道说，那张全家福，就是郑明泽一家？

　　这样想着，莫央只觉得心里蒙着的那团雾又浓重了许多，显然，她现在已经无限接近那个司机的秘密了，他的目标，应该就是郑明泽一家，要不就是他的父母。

　　从那晚他那副大仇得报似的畅快神情可以猜出，是仇杀。

　　除了这个，郑明泽暗地里的跟踪也很蹊跷，莫央看了看教室前正在打扫卫生的郑明泽，她早已察觉出从初次见面开始，他就在拼命套近乎试图和她拉近距离，可她也问过了，从他的神情来看，他并不记得她，那么，就只能是别的原因了。

　　“我爸……出车祸死了。”

　　她耳边响起郑明泽不久前说的话，内心闪过一个念头，豁然开朗。

　　当时两人不过初次见面，他便自如的对她诉说自家的家事，这种行为，要么是心里脆弱遇人就想求同情，要么，就是故意的。

　　这种蓄意说出的话，不是试探又是什么呢。

　　莫央眉头慢慢拧起一个疙瘩。

　　“下周，我们学校应市里要求举行作文比赛，每个班必须有人参加，一等奖三名，二等奖五名，除此之外还有三等奖和一些优秀奖，都有奖金和奖品，到时候不但有证书，学校还会给你们发奖状，想要参加的别错过了啊。”

　　课间，张玲漫不经心在讲台上说着作文比赛相关的事，莫央心不在焉地趴在桌上等着下课，一手转着笔。

　　见无人应答，张玲又说：“一等奖有三百块奖金，虽然不多，但也是种荣誉。”

　　三百块……

　　莫央眼睛一转，很快坐直了身体。

　　“老师，到时候得奖了真的可以上台领奖吗？是校领导亲自给颁奖？会拍照留念吗？”秦雪举手问道。

　　张玲嗯了一声：“会，这种比赛三年一次，得奖难，所以学校很重视，你们要参加的一定要积极点，得奖后可是校领导亲自颁奖。”

　　“老师，那写什么啊？”

　　“命题作文，生命。”

　　“啊？”底下一片唏嘘声，“这算什么题目啊，这么老土。”

　　“就是啊，这题目都被写烂了吧，小学生才会写。”

　　张玲也懒得多说：“具体情况去问你们语文老师，想参加的，自己去秦雪那儿报名，好了，下课。”

　　一声令下，秦雪的座位上很快挤满了人，看来大多数人的牢骚都是假的，莫央嫌烦，拿起水杯走出了教室。

　　开水房里也是人满为患，她默默在后面排起了队。

　　过了一会儿，身后响起几声嗤笑声：“哎，快看，二师姐来了。”

　　回头，走廊上一个女孩正拖着胖胖的身躯捧着水杯小心翼翼穿梭在人流里，身体躬起，头发盖着脸颊，面对周围嫌弃的目光，她的眼里透着惶恐，好似并不习惯出现在这样人多的场合。

　　是王雯静。

　　莫央凝视着她的脸，脑海里不自主的浮现出那晚在实验楼，她缩在墙角，如同受困小兽一样惊慌的场景。

　　她一走到人群中，周围的同学纷纷露出鄙夷的神色，几个男生相互使个眼色，上前木桩一样堵在她面前，朝她拼命推搡：“让一下，哎呀，这过道怎么这么挤啊，过个人都不行！”

　　“哎，”一旁有女生装模作样叹着气，“二师姐一来，这里瞬间挤了，再宽的过道也容不下她那肥壮的身躯啊。”

　　王雯静被堵在原地动弹不得，一张脸憋得通红，反抗的声音却小得可怜：“让开，你们让一下。”

　　她一动，身上的肉也跟着抖动，窘迫的样子逗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瞧她那一坨，哎呀，真不愧是二师姐，活脱脱一个女猪八戒！”

　　笑声里，有男生趁她不注意掀掉了她的水杯。

　　“哎！我的杯子。”她惊呼一声想要去捡，男生却插着腰拦在她面前：“你敢推我一下试试——”

　　“你……”王雯静胆怯地缩回了手，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周围的笑声更加肆无忌惮：“哈哈哈，瞧她那怂样。”

　　她羞恼地往前挤了挤：“让我过去。”却被男生七手八脚反推到在地，落地一声闷响，她双手撑在地上捂了捂膝盖，笨拙地往起来爬。

　　“哈哈，真够蠢的！”

　　嗤笑声里，杯子被几个人踢来踢去，没几下就滚到了莫央脚前。

　　趁着周围人都在放肆嘲笑，莫央蹲下去轻手捡起了杯子。

　　上课铃声响起，拯救了一切。

　　原本还围在一起的人群很快四散进了各个教室，唯余下尖锐的笑声还在空中回荡。

　　王雯静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花了的脸，目光在地上转了一圈，和几米开外的莫央对上。

　　“你……”她显然还记得她，刚出声，却又沉默了，含着泪花的眼里带着怯懦，站在原地不敢再看。

　　莫央一步步走到她身边，轻轻把杯子放在她手里，面无表情的离开。

　　走廊上归于宁静，王雯静目送着那道清瘦的背影慢慢走远，直至莫央进了教室，她才伸出袖子抹了抹眼角残余的泪水，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嘤咛。

　　科任老师尚没有到来，教室里还是闹腾腾的，秦雪翻着手里的名单，转头问莫央：“央央，你参加吗？”

　　莫央瞥了眼她桌上的纸张，上面记录了大概十几个名字，包括秦雪林夏等人。

　　“我觉得太难了，那么多人报名。”

　　“怕什么，”秦雪扯扯她的袖子，“试试啊，不试怎么知道你不行呢，而且你没听到吗，要是得奖的话会当着全校的面颁奖，那么多人看着，多有面子。”

　　“嗯。”莫央动动嘴角。

　　“哎，要是我能得奖的话，一定第一时间就拿去给我爸看，让他知道我有多厉害。”秦雪感慨着，接着说，“你报名吧，你的作文写的那么好，得奖的机会比我高多了。”

　　“有吗？”

　　秦雪难以置信地望过来：“你不是吧，你没发现每次作文课，老魏都会拿着你的作文反复的看吗，还有，你上次考试，作文分是全班最高的。”

　　莫央回忆了一下，发现她的情况与秦雪说的恰恰相反，语文老师魏康表面看着挺欣赏她的文章，可每次在班里念优秀作文从来没念过她的，甚至私下里还批评过她，说她的文章创意不错，可过于颓丧，阴暗，满篇都是晦暗偏激之语。

　　“谁说的，”她对秦雪说道，“他每次念作文都没念过我的，他还骂过我，说我写的作文通篇都很丧，说我思想有问题，非要我改变文风，写的积极阳光点。”

　　秦雪笑了：“所以呢？你为什么要写成那样？”

　　莫央手托着下巴，语调深深：“哪有，我不过就是照实写的而已。”

　　照实，而已……

　　她的眼神黯淡了片刻，秦雪拉过她的手：“好了，那你就报名证明你自己，说不定就有人慧眼识珠喜欢你的作文呢。”

　　见她还是沉默，秦雪扬眉说：“三百块哦，二等奖也有一百五。”

　　莫央的手指在桌上划出生命二字，反复写了几遍后，她慢道：“那好吧，我报。”

　　“嘿嘿，就等你这句话了。”

　　一天结束，夜幕再度笼罩了下来。

　　莫央独自行走在街道上，飒飒的夜风袭来，吹得整个人从上到下都是颤的，好像，心跳又有些不寻常。

　　直觉告诉她，又要出事了。

　　没多久，对面人流稀少的街上走来个一步三晃的醉鬼，莫央愣了下，夸张地迈出几步避得远远的。

　　醉鬼见了，含糊不清地指着骂她：“神经病啊你，当自己天仙啊！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

　　她没理他，拎着书包一路小跑。

　　过了路口，耳边突然又有人喊她的名字，一扭头，竟是穿着警服拿着手电的齐湛。

　　“嗨，是你啊……”莫央暗自松了口气。

　　齐湛向她走来：“是啊，你怎么了，瞧你好像很惊慌。”

　　“哦，没事，”莫央哂笑道，“刚在那边碰见个男的，一身的酒气，我有些害怕。”

　　“没事吧？”齐湛的声音透着关切，“我最近都在这片巡逻，会多注意的。”

　　走到路灯下，他的脸色忽的一变，一句话脱口而出：“你脸上怎么又多了这么多伤？”

　　莫央一愣，她倒是忘了这茬，忙掩饰道：“那个，我之前的伤本来都快好了的，结果后来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又磕到了，不过都没事了。”

　　“是吗，”齐湛蹙着眉头盯着她，表情凝滞，直到过了会儿，莫央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他才又缓声问，“你父母他们都很忙吗？怎么老是让你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回家。”

　　“是，他们很忙。”莫央涩涩一笑。

　　齐湛有些无奈，不知该如何回话：“这样啊，那你往后回家小心，如果实在害怕的话，可以买些防身的东西带上，遇到危险了也可以给我打电话，对了，昨晚你是不是给我打过？我猜到是你。”

　　“是，”莫央脚尖捻着地面，“我打错了，打扰到你了吧。”

　　“没有。”

　　“唔……”

　　静了会儿，她又主动开口：“你的案子都忙完了吗，怎么还有时间来这里巡逻？”

　　齐湛点头：“差不多了，你家楼下那个案子基本查清了，那两口子虐待老人，都得判刑。”

　　“哦，他们会被判多久啊？”

　　“他们属于情节严重的，几年吧。”

　　“哦……刘老婆婆也是可怜。”

　　“的确。”

　　“那，我先回去了。”莫央说。

　　“去吧，路上小心。”

　　一路走，身后沉沉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她，莫央做不知情般稳步离去，走到没人的地方，才停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刚刚说话的时候，齐湛一直盯着她脸上伤再看，眸光复杂，闪烁着怀疑。

　　莫央并不知道他有什么可怀疑的，这确实是摔伤的啊。

　　停息之际，后面又传来了一阵急促沉闷的脚步声，莫央觉出不对，刚回过头，迎面骤然飞来一脚重重踹在了她的肚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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