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溯时

　　刘彻不去道明，倒是左顾而言他，轻声地叹息着说“哦，卫青又是怎么知道我心里头已经有想法呢？”
　　他笑得漫不经心，轻轻地执了一颗棋子，细细地摩挲着，却迟迟未肯落下。
　　卫青的目光尚没有离开棋盘，黑亮的眸子沉静如水，看不出任何过于明显的心绪，清越的声音只是缓缓地道：“ 陛下并不是安于时局的人，若是想把握住某种东西，必定会为此做足完全的准备，才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达到目的，而在此之前，当然会牢牢地守住机密吧。”
　　“对。”刘彻朗声答道，“依朕的性格，如若真的对此事不存在纤毫的兴趣，的确是会施施然地配合诸卿的意见，交由他们定夺。”
　　“但如果陛下对此事势在必得，便一定会将朝中与陛下意见相悖的提议通通斩钉截铁地否决掉。”卫青顺其自然地接口，平淡的语调没有过多的感情起伏。
　　而这种沉稳不惊正是刘彻最为赏识他的地方，他不禁大笑起来，手上的棋子迅疾地落下，玉石与玉石碰撞的声音铿锵有力，刘彻单手撑在漆黑的玉石上，脸侧在手背，静静地望着卫青，嘴边的笑容慵懒中又夹杂着不可忽视的高深莫测，说：“我记得卫青好像不大喜欢朕吧，怎么现在已经把朕的心思看得如此透彻呢？”
　　这句话倒是说得不咸不淡的，却让卫青猛地一惊，微微出了一点冷汗。
　　即便再如何迟钝，卫青也能感觉到刘彻笑语中故作漫不经心的警告，而卫青也了解，作为帝王最为喜爱也最为避忌的，就是身为臣子的，过度知晓自己的性情。
　　所以凡帝王者，皆喜怒无常，伴君如伴虎，亦不过是应了这一条至理罢了。
　　然刘彻偏偏在此方面是其大成之人，帝王之术习得深厚无比且心思缜密，让人无从察觉，而这个人又恰恰天生的聪慧绝伦，普通的谎言只怕会弄巧成拙，倒不如全盘托出，再冷静面对。
　　不作任何狡辩，不加任何掩饰，恭顺，沉默，不阿谀逢迎，只做好份内的事务，聊聊几字，便是他一生的准则。
　　“陛下，臣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如实说出一切而已，不敢妄侧圣意。”卫青从棋盘前退了下来，毕恭毕敬地伏在地上，与其说是诚惶诚恐倒不如说是真挚灼人的话语却带着少年郎鲜少具备的沉稳。
　　他早已不是以前那个稍显莽撞的少年了，跟在刘彻身边受了那么多眼色见了那么多勾心斗角，怎么会不得成长？
　　“哈哈。”刘彻大笑，又施施然地说：“卫青，你又猜对了朕的心思。在所有讨厌的事情之中朕最为厌恶的，便是有人企图以他的自以为是来骗朕，而你，却不是朕会厌烦的。你很聪明，却聪明得不显山水，你很冷静，也冷静得无欲无求。有欲有求的人往往容易受人操控，而无欲无求的人却总是令人无法看透，因此亦比任何人都来得强大，卫青，你懂朕的意思么？“
　　卫青手中执了一颗白色的棋子，目光却第一次逃离了棋局，抬起眼眸来直直地望向刘彻，眸内深沉的黑色也随之缓缓地流动，浅浅地荡漾中竟然有不确切的犹豫，后又低下头来，只是轻声地问道：“陛下是希望由我去么，代表陛下去解决东瓯的纷扰？”
　　刘彻的笑容灿烂得一如既往，语气轻佻地道：“这是自然的，朕的身边可以信任的人还有谁呢？只是....此路的前景倒是比预料之中要来得不顺啊....”
　　卫青自然察觉到刘彻笑容里闪瞬即逝的苦涩与与之如影随形般的无可奈何，微微地沉吟过后，试探着问：“是因为虎符的问题么？”
　　刘彻答曰：“嗯，用以统领全国军队的虎符只要还有一日在太皇太后的手上，朕便无任何的机会调动汉朝的军队，现下的对策唯能赋予你使节的名义前往调解东瓯两地的纷争，这对与你要办成的事情来说，情况很不乐观。”
　　卫青明白刘彻的忧虑究竟在哪里，毕竟，就如刘彻所想一般，如今的大汉王朝已经被老臣和重臣们紧紧扣在手里了，有谁会真正设身处地的唯一个稚嫩的新王着想呢？刘彻若是不能在军事方面做出一点令人称服的成绩，只怕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重新夺回本应属于他自己的兵权，可刘彻已经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他毕生的理想只有一个，北击匈奴。为此他等了那么多年，忍了那么多年，执着得都已经成为他生命的本能了，而或许是因为这个目的，他才会将只是普通奴仆的自己带入了高不可攀的建章军营，虽然卫青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究竟会让自己做到哪一步。
　　不可否认的是，卫家的人至为重视的便是知恩图报，位于社会最低层的他们，却迟迟丢不下这样活着的尊严。刘彻的出现为他和姐姐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于是就像是他进宫的那天和刘彻说的一样，刘彻已经成为了他的亲人，自然成了他要尽忠的对象，这并不只是因为刘彻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而是因为刘彻作为皇帝不容人们忽略，不容任何事情掩盖的雄才大略。
　　一个臣子最大的荣耀是什么，是建功立业还是精忠报国？其实这些回答都不大正确，一个臣子至始至终渴盼的，便是遇到一个可就霸业的君主，而后于他的领导下创造前所未有的功绩，这才是他们最为真实的希望。
　　“陛下，臣一定会将捷报送回长安。”知晓再多的言语对于这个向来不拘小节的男人来说只是繁琐的废章，卫青平静地诉说，眼底里里不容置疑的，也就是曾经打动过刘彻的那种坚持再一次浮显了出来，一双黑眸一反常态的明亮得吓人。
　　“好！”刘彻微微一愣，而后大笑，重新又正坐起来，说：“可卫青，你想的还不完全与朕的想法吻合，要时时刻刻地记住，你的战场，是边塞上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你的敌人，是狼子野心的匈奴人，东瓯不过是你和朕一件最为方便的跳板，但朕要你知道，你的剑，是为了谁而出。”
　　他一番话语说得真诚，但是气魄盖世，卫青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狂傲的男人，真真的觉得这男人眼里的光芒亮得吓人。
　　似乎首次明白，信任的负荷究竟是有多重，仿佛能将心底里所有的不安全然碾碎，将空洞的心灵通通填满，脑海里被汹汹的气势狠狠地刻下了这样一句话，而此时的他并不会明白聊聊的几个字句，居然成为他一生里无法挣脱的桎梏。
　　此时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能够去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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