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墙

　　15

　　宫中的传言很快，第二日上学的时候连小五都知晓秦渊和魏辰书闹了一场。他也注意到秦渊许久不来上学，自然也知道秦渊陪太子读书的事。小五此刻心思单纯，认为魏辰书不过一时恼了，过几日便能原谅了那秦世子，有心想与魏辰书多说几句话，却总被魏辰易插科打诨的岔开话题。
　　这学里少了秦渊，好似就少了某种中和的因子，大皇子、魏辰书、小五三人之间倒不似之前那样的和睦。也不是说不和睦，就是……好似这三兄弟一下子没了话说。要说以前也没什么可说，但因着秦渊同谁都能混在一处，并不如现在这样明显。

　　魏辰书生性敏锐，自然察觉，便更觉秦渊是做了决定，没有冤枉。
　　因着心头压着事情，魏辰书吃饭比往日多了许多，还大有吃不饱的架势。到了年前几日，他胖了一些，与之前那削瘦模样差别甚大。
　　惠贵妃见他这样不知该喜还是该愁，儿子越发健康自然该喜，可她做母亲的如何不知其中原委，只怕再这样下去影响身体。魏辰书之前的衣服已经穿不得，重新换了一批。还是绛色的袍子居多，配着他那长命锁，越发的像仙童。

　　除夕那日，宫里有宫宴，魏辰书眉目灵秀，装扮鲜亮，加上有之前病弱模样的对比更显得钟灵毓秀，比太子也不差几分。
　　只是……只能看他站着或坐着，一旦真的开席。他那吃饭的模样姿态，实在让宗亲大臣大感意外。
　　魏辰书才不管他人如何看，不论何时何地，他的吃饭仪态就是如此。

　　而且，他只管吃，水也不喝，酒也不碰。
　　吃饱了，就用手绢一擦嘴，又规规矩矩的坐好。
　　别个唱赞歌也好、看跳舞也好，还是意思意思、恭维恭维都与他无甚关系。
　　他只端正坐在位置上消化方才的吃食，像尊雕塑。

　　凛帝瞧着歌舞也着实无聊，便对魏辰书招招手：“老三，来朕这。”
　　魏辰书立马站起，颠儿颠儿的跑到凛帝面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大礼：“皇父。”
　　凛帝笑呵呵的又招了招手，叫人来跟前。
　　魏辰书眨巴眨巴眼，慢慢的挪到御案后，站在凛帝身边。凛帝单手搂着他坐下，掐了掐他的脸：“朕才十来日没见你，胖了。”

　　魏辰书乖巧道：“不是十来日，是二十三日。”
　　凛帝一愣，“老三还数着日子？”
　　魏辰书脸上一红，像是羞了。但他不躲，只糯糯的说：“皇父上次来，替儿臣折了一枝梅。那枝梅现在还插在玉瓶里，儿臣便记得日子啦。”
　　这话说来，凛帝十分受用，便又将魏辰书搂紧了些：“朕见你枯坐在那，是做什么？”
　　魏辰书便说：“那不是枯坐，是吃饱了饭，正消食呢。”他说着低下头，从脸到耳朵都红透了：“吃太多了，有些撑的。”

　　凛帝畅声大笑，十分开怀。皇后坐在一旁瞧这父子天伦也挂上一层笑意：“陛下还是偏疼三皇子些，今日这等喜庆日子，也只有三皇子能让陛下开怀一笑。”
　　魏辰书顶着一张大红脸去瞧凛帝，眼里尽是疑惑：“皇父是觉得宫宴无聊才来逗弄儿臣么？”
　　他童言无忌，谁人也怪不得他。
　　凛帝更不怪责，只掐了他的小脸：“着实没什么意思。但宗亲难得一聚，一家人吃吃饭，弄儿取乐，也很好。”

　　皇后容色微变，正要再开口，却听下首康幸长公主道：“皇兄说得不错，咱们皇室宗亲一家人一年也难得聚上一次。”她一双美目瞧过去，含忧代怨的，“如今我一人枯守长公主府，也不过是瞧窗外的树叶黄了绿、绿了黄。”
　　凛帝面上的笑容淡了许多：“你一个人在外，朕也不放心，回宫里来吧。”
　　康幸微微一笑：“都怪康幸不好，大好的日子说这些扫兴话。我也是瞧见老三便想起我那儿子，心中挂念。”

　　凛帝道：“你要真的挂念就不会将他送走。”
　　康幸轻轻一叹：“自从楚公仙去，楚家便是为难我孤儿寡母。这些家宅丑事，我也不该说来污了圣听，到底我儿年幼身无功名爵位，送回岭南老家也是无奈之举。”
　　康幸这话说罢，凛帝脸上一点笑容也没了。大殿上更是除了丝竹管乐再听不到别的声响。长公主处处提及自己为难，但她乃皇室的金枝玉叶如何会连自己的儿子也留不住保不下，这不是当众打脸陛下不睦兄妹？

　　大殿谁人也不敢多言，长公主这说话人却分毫没有惊怕，就像浑然不知一般：“怎么都安静了？我一介妇人，发发牢骚，扰了诸位雅兴么？”
　　景王适时道：“楚相仙去，皇妹一人操持楚门上下，着实辛苦。要为兄看，皇妹千金玉体，楚门为难，你便甩手不管回宫便是。君臣有别，他为臣子，要叫长公主纡尊料理实在不敬之至，皇妹如何还能被那等轻狂小儿闹得心绪不定？一别生死两门宽，还是皇妹心慈之过。明日便回宫住吧……”
　　景王还有半句话没说：你那儿子既然送回楚门老家，便不要也罢。
　　他不说，不表示康幸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康幸举着酒杯，遥遥的敬她这位九哥：“九哥说得是，到底是我妇人之仁，无九哥冷静果决。”
　　她说着不屑瞧了皇后与惠贵妃，而后又颇有兴致的瞧着太子与魏辰书。瞧着瞧着便笑了：“还是宫里好，这么多人在一起，热闹。”她扶了扶额头：“皇兄，臣妹醉了，想先回了。”
　　凛帝垂着眼睛，挥手叫她下去。怀里的老三也困得连连打哈欠，凛帝轻声问：“困了？”
　　魏辰书点了点头：“皇父这里暖和，便困了。”

　　这话说得凛帝脸上的寒霜融了几分。他哄了一会儿老三，扬手又叫了太子过来。
　　太子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魏辰书则趴在凛帝怀里打着哈欠。
　　凛帝瞧老三实在太困，便将他交给奶娘，拉着太子在身边，问了些这几日的功课。太子答得好，凛帝脸上的寒霜又去了几分。
　　没过多久，凛帝拉着太子先走了，各宫娘娘、宗亲大臣也慢慢撤去。

　　魏辰书趴在内官背上迷迷糊糊的打瞌睡，回了临华宫，更是不甚清醒的洗漱换衣，直到殿内的灯灭了，寝殿的门完全关闭，他才一改困倦姿态，睁开眼来。
　　躺在床上，瞧着帐顶，想着今日宫宴上的一举一动。他想，自己应该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
　　魏辰书侧身向内，突然瞧见枕边的那个锦盒，然后脑子一转，想今日宫宴上的秦渊。
　　那人今日穿的还是一身玄色锦袍，在宗亲之间并不打眼，他与几个小孩同桌取闹，在宴席上也不出格，今日似乎都无人注意到他。

　　奇怪，那人一贯出众，恨不得天下目光都汇集在身，今日怎么这般低调？
　　宫宴上不觉得，现下想来果真有些不同寻常。
　　魏辰书想得极深，没听到自己窗户的插梢被匕首拨开的声音，连殿里何事跳进了人来也一无所觉。
　　直到床幔被悄悄拉开，明显有人站在了床边，他才猛地惊醒，瞪大眼睛往后一缩，瞧着眼前的黑衣人。
　　两人四目相对，同时窘迫。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没睡？”
　　又是同时开口，更添尴尬。

　　一时床幔内静默一片，半晌后才有了声响，是那黑影人坐在了床边，伸手摸进被子里，抓住了魏辰书的手：“小孩，我们和好吧。”
　　魏辰书蹙蹙眉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那黑影人又说：“今日宫宴上，我听你说二十三日。我算了算，自冬狩后我与你宫中再见至今，正是二十三日。”

　　魏辰书自然知晓，那日正是他冲撞太子之日。眼前这黑影人，除了秦渊也不会有别人。
　　魏辰书躺在床上，瞧着秦渊：“不是我不理你，是你不理我了。”
　　秦渊道：“浑说这些，我那日来临华宫寻你，你连一句话也不给我说的机会，由着魏辰易胡闹。”他颇是委屈：“前一日夜里，你是不是悄悄去了尚仪馆找我？”
　　魏辰书淡淡道：“我是为了不冤枉你才去找你，可你和太子好了。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莫非我还要巴巴的求着你不成？我可没冤枉你。”

　　秦渊抓紧的小孩的手：“你如何没冤枉我，那日李公公刚走，我就回了。你要再等一时片刻，便能见到我。你连这一时片刻都等不得么？”
　　魏辰书很是生气，说着就要挣开秦渊的手。这人哪里知道他在那里等了多久，又是怎么出得宫墙去的，如今还敢来责怪他：“我就是等不得了，你放手。”
　　秦渊耍无赖：“我就不放，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

　　魏辰书挣不脱，恼怒不已，连眼圈都急红了：“你、你只会欺负我，你有本事欺负太子去呀。”
　　秦渊也有了些火气：“我欺负他做什么？他是储君，我是不要命了？”
　　魏辰书更恼火了，伸出没被捉的那只手，扬手就去打秦渊。秦渊反应迅速，立马抓了他的手腕：“怎么的，说不过就要打人？”
　　魏辰书眼圈红透了，怒目瞪着秦渊就是不说话。秦渊不耐烦他这样，便狠狠捏了他的手：“说话！”

　　魏辰书一面是生气，一面是委屈，还有手上传来的疼。他现在怕疼极了，心里只觉得秦渊不是个人，眼睛里涌起水汽，满满的，只差一点就要落下去。
　　秦渊一见小孩这模样，再大的怒火也消了个彻底，忙松了手，慌乱的去捧小孩的脸。魏辰书得了自由，扭开脸不理他，嘴里说话一阵哭腔：“你滚，我再不和你做朋友了。”

　　秦渊一下心疼起来：“我是不是弄痛你了？是我不好，你打我吧，我再不还手了。”
　　魏辰书擦了把眼泪，道：“你再不滚，我就叫人抓你。”
　　秦渊跪在床边，探头过去，声音软软的，是认错的态度：“时文，原谅我好不好。”他说：“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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