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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淳于
大法师在破庙里找到了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果然病了,道士翻看了一下他的眼皮,紧皱的眉头缓和了些许。
虽然病的很重,但病不至死。
这孩子在迷迷糊糊间,发现有人在看他。
他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抢东西抢不过那些野狗似的成年乞丐,胃里烧的难受就去河边喝了一肚子水,结果回来就病倒了。
头越来越昏沉,到现在,嗓子连一句话也发不出了。
这就是乞丐的命吧,要么饿死,要么病死,要么被人欺负至死,然后暴尸荒野,被野狗咬来咬去,天底下乞丐的结局大抵如此。
早点死也好,早死就不用再受罪了。
可能到了下面,阎王爷会怜惜他早夭,那他一定要求阎王,将他下辈子投胎到江南去,风调雨顺,鱼米之乡的江南.....
“你,还想活下去吗?”
小乞丐听到了一个声音,他已经烧的看不清了,只听着那个声音继续道:“如果你想活下去,就点点头。”
小乞丐点了点头。
说到底,谁都贪生怕死。
道士微微一笑,从随身的葫芦里摸出一颗药丸,喂进了他的嘴里。
一颗药下肚,小乞丐渐渐的便昏睡了过去。
等到小乞丐神志清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边有个人,那是个道士,道士的怀里,还抱了一个小孩儿。
小乞丐立即给自己的救命恩人叩头。
“咣咣咣!”
叩了三个响亮的头后,他听见道士对他道:“你可以走了。”
他摇摇头,“我这条贱命本该死的,幸得大师施以援手,大师既救了我,那我这条命便是大师的。”
道士笑笑,“我救你全凭心意,不求回报。”
小乞丐低着头,执拗的不肯起身。
这时,道士怀里的孩子忽然‘吃吃’的笑了,听到那个小孩笑,小乞丐便好奇的抬起了头,看着那个小孩。
那小孩被道士抱着,瘦弱的像是一只猫,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身上虽然穿着绫罗绸缎,却是透着一股子死气……
那小孩,与他长得一模一样。
小孩也看着小乞丐,好像在看平行世界里的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与自己完全不一样的自己。
“我叫淳于翾,”那个小孩开口道,他的声音很细,像一只刚满月的猫咪。
淳于,这是皇族的姓氏。
这皇族娃娃第一次见到了与自己长的一样的人,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彩,但很快就黯淡了下来,“可我,就快死了……”
“我好羡慕你,”皇族娃娃道,“如果我没死,我一定求父王把你接进宫里去,我们做好朋友,天天见面,就和照镜子一样……”
淳于翾边说着边流下了一行眼泪。
“可是我,我就要死了啊……”
小乞丐听他这么一说,也是难过得流下了泪水。
“你,能不能替我活下去?”
小乞丐一边流泪一边拼命点头。
见着他点头,淳于翾这薄命王子的脸上又浮现出了一丝笑容,他看着道士:“师傅,太好了,我又能活下去了……”
道士一脸肃穆……
……
十八皇子淳于翾就这样,死在了馒头山的破庙里,死的时候身边只陪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师傅,一个是小乞丐。
料理完淳于翾的后事,道士便带着小乞丐去了江南,小乞丐永远记得这道士同他在京里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今天开始,我便是你的师傅,你是晟国的十八皇子,你的俗名叫段暄。”
雪花轻轻地飘落,将十年前的记忆轻轻的抖了出来。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那么晚,来的是那么静谧。
胡言吾感觉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呆呆的看着段暄。
一切皆如传奇故事一般。
长的一模一样的人,一个皇子,一个乞丐。
皇子祈求乞丐替自己活下去。
没有人会相信世界上有人和自己长的一样,除非他亲眼所见,胡言吾知道段暄不是会编这种故事的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在江南长到十六岁,十六岁的生日一过,师傅便让我回京,因为我要帮淳于翾完成他的使命,这恐怕,也是我的使命。”
“我的这条命是我和淳于翾二个人的,时间久了,我都忘了我是谁,我不想露面,可是后面遇到了你,我开始怀疑‘我’的身份,因为感情都是自私的,你只能是我的。”
段暄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里冒出了妒忌。
他不想和淳于翾分享胡言吾,胡言吾只是他一个人的。
“我开始讨厌淳于翾,我想抛弃这个身份,我想带着你一走了之,”段暄道,然后又摇了摇头,“我不可以,在临走前,师傅杀光了馒头山所有的乞丐,他说出家人不得伤人,除非事出有因,我已经接受了淳于翾的命运,我答应了要替他活下去……”
雪下的渐渐地大了,鹅毛般的雪很快就覆满了天地间,白雪给大地覆盖上了一条薄薄的,绒绒的毯子。
胡言吾用手抹去了段暄脸上的泪,一脸的心疼,“你这傻子。”
这些话应该憋了很久吧,在无数个夜里,这人耷拉着双眼里透出落寞的神色。
十几年来的每个日子,都感觉在挣扎纠结,仿佛是要经历一次又一次新生的蜕皮。
他一个人默默地承受这一切,久而久之,话越来越少,活成了个雕塑。
胡言吾拍拍他的后背,像是在拍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你不是淳于翾,你是段暄,从钱塘长起来的、掳了我的、差点儿杀了我的、我爱的段暄。”
“你不是淳于翾的复制品,你是十八王爷,十八王爷就是段暄。”
心存执念,那执念不过也就是镜花水月。
照照镜子,你觉得自己是谁就是谁。
无论是淳于翾也好,段暄也好,王爷也好,乞丐也好,面前这个人,这个活生生的人,是真实存在的。
看着段暄的纠结,胡言吾心里笑着骂了一句,这假货蛮子,也他娘的也有这么婆婆妈妈的一天。
风雪很快越来越大,将天地都裹挟地白了。
有道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又有道是瑞雪照丰年,冬天下一场厚厚的雪是对来年丰收最好的祝福,也是对未来最好的许愿。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淳于琳珉看着窗外的纸片似的雪,看了好长时间。
李玄甫见他这样,便道:“若是想出去玩一会儿,也是可以的。”
太孙肩负家国重任,玩雪这种事素来被认为是玩物丧志,是太傅们极力反对的,李太傅在这点倒是极为开明。
“春从一夜,六花开尽,不待剪刀催。草木花多五出,雪独六出。太傅可知是为何?”
“不知。”
“雪花所以必六出者,盖只是霰下被猛风拍开,故成六出。如人掷一团烂泥于地,泥必灒开,成棱瓣也。”
李玄甫闻言,略沉思道:“雪者,六出于严寒,自万里高空坠落,痛苦而成其华,六阴五阳,故雪花六出而春花五出。”
“痛苦而成其华……”淳于琳珉咀嚼这话,“太傅,江南的雪也是这样么?”
“江南甚少下雪,便是下了,也是糖霜般的一撒,很快便消融。”
淳于琳珉忽然意识到,这是李玄甫入京的头一年。
“我记得京城李家是你本家,过年你是和李家一起过吗?”
李玄甫还未来的及开口,就听得身后的官人通报太子莅临。
“父亲。”
“太子爷安康。”
琳珉与李玄甫给太子行了个大礼。
太子年过四旬,正值不惑,皇帝病了,大大小小的事全部落在了太子头上,但太子倒没有一丝疲惫之色,反而精气神越来越好,颇有直接作皇帝的架势。
“琳珉功课如何?”
“太孙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为璞玉初现。”
太子看了一眼桌上的书,上面是一本《孟子》,旁边是一本《论语》,“这两本书……还在读么?”
“回殿下,是。”
太子皱眉,“年后,换本吧,这二本,就别读了吧。”
这二本书是儒家基础,初入学者读完也就八岁,而太孙,再过几天都十四了。
李玄甫忽然跪下,“请准臣抗旨不尊。”
“太傅……”
“要知天下事,须读圣人书。这两本书谁都读过,但谁敢说已经完全读透?宋时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太子若是不满,又敢问太子,治理天下需不需要论语?”
空气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着太子说出这样的话!
太子脸上浮起一层怒意,“年后!李探花就不用留宫里了!”
此时,又听得一声“扑通!”
淳于琳珉竟然跪在了太子面前。
“你——”
“太傅惹父王生气,太傅是为了我而顶撞父王,我代替太傅向父王赔罪,但太傅说的并不无道理,自古言官不因言获罪,师者更不应授课获罪,父亲生气,惩罚我便是!”
太子盯着这跪在地上低着头的儿子,这儿子,好像有点变化了。
“你是李家人吧,”太子将目光从太孙身上移到李玄甫身上。
“回殿下,是。”
太子的目光变得缓和起来,“既然是李家人,那你更应悉心教导太孙!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
太子的目光又转向了自己的儿子,“你是未来晟国的皇帝!岂可随随便便的下跪!”
太子过来,原本是想打算带琳珉去见自己的心腹大臣,可这事将他原本的计划都打乱了。
太子心想不急,反正老头子也差不多了,等自己做了皇帝,琳珉便是太子,到时候整个朝堂不都是他父子二人的?
待太子离去后,李玄甫对着淳于琳珉跪了下去:“感谢太孙救命之恩。”
淳于琳珉连忙搀他起来,“太傅礼重,学生受不得。”
“下官本一介书生,明知书生意气极蠢,但有时自己意识不到,会意气用事。”
“书生意气是件好事,若朝中大臣有一半这样的书生意气,便是天下大幸了,”淳于琳珉欣慰地看着李玄甫,眼里满是欣赏。
“是。”
……
窗外,雪花依旧在飘着,屋内燃着的火炉发出‘哔雹’之音,温暖如春。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
雪厚厚地覆盖了皇城里的黄顶子、蓝琉璃。
雪落无声,但雪下有音,那些明的暗的,隐藏的显露的,都在雪下显得无比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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