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的异世界事件簿

　　在灾厄的血月升起，弥漫浑浊瘴气的腐沼取代大地之前，次伦区曾是一个不错的港口城市。

　　那时千帆云集在码头，不同种族的商船在这里交易各自地区的特产，出海归来的渔民就地拍卖捕捞的渔获。除了偶尔有鱼人上岸控诉同伴被拐卖外，这里的生活安逸平和，像晴天的海平面，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直到三百年前的那场灾难降临，污浊的黑泥分割大地、吞噬海洋，原本繁盛的城市剩余不足十分之一，勉强抵御着腐沼的继续入侵。

　　这是宁雨汀从借来的典籍中了解到的历史。

　　此时的她坐着轮椅，缓缓行进在次伦区的街道上。周边的建筑式样与她在书上读到过的文字逐渐对应起来。

　　坍坯的石头塔尖和萦绕黑雾的围墙一并映入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这里，沉默的悼念和绝望的抗争共存，提醒着过往的人们危机的来临。

　　只是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他们朝不保夕，无暇聆听建筑的低语。

　　当然，也有更单纯的存在。

　　在她的前方，一个矮个子信使快步走在石板路上，帽子上的翎羽上下晃动，几乎承受不住风的阻力。

　　在发现无论如何都甩不掉身后的车轮声后，对方终于不堪其扰，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请不要跟着我了，今天的信件会送不完的。”

　　宁雨汀也停下了轮椅，看着苦恼不已的伊格，干脆地答应道：“只要你告诉我关于芒石宗的事，我马上就回去。”

　　伊格感觉脑袋空了一下，慌忙甩甩头恢复清醒，转身一边跑一边大喊：

　　“我真的不会告诉你的！你不要跟着我了！”

　　可无论他怎样跑，那道轮椅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紧随他身后，

　　他感觉自己招惹到了奇怪的一群人：明明之前还假造身份要骗他手中的信件，现在却不知怎的突然知晓了他的秘密，死缠烂打追着他不放，非要追问出个究竟。

　　最奇怪的是身后的那个女孩：她的话语有一种独特的魔力，像是试图操控木偶的丝线，顺着耳朵钻入他的脑海。要不是隼族天生直觉敏锐，他真的害怕自己成为她手中随意支配的木偶。

　　这样下去可不行。

　　望着周围高耸的建筑，伊格咬了咬牙，背后生出灰色的羽翼。

　　顾不得周围的惊呼声，他振翅一飞，像离弦的箭一样钻入阴云中，准备以游隼引以为傲的飞行速度逃离次伦区。

　　紧接着，一道红光霎时照亮了他背后的天空，笼罩了下来。

　　……

　　纳什比酒馆，大厅。

　　受早晨的事件影响，酒馆挂牌歇业一天。柯顿却始终闲不下来，拉着穆英悟和阿正在大厅的酒桌上算账，算错一笔就喝一杯自制的药酒。

　　这里的气候早就紊乱不堪，早上晴好的天气转瞬即逝，到了下午便阴沉沉下起雨，风中带着刺骨的寒意。

　　壁炉里传来噼里啪啦的炉火声，烤栗子的味道混着药酒的香气，弥漫在整个酒馆。

　　在这里入住的房客闻味而出，非要拿上一把栗子才肯走。

　　穆英悟只是眯着眼笑，一边分栗子一边给房客算，这把栗子在黑市上的价格值对方几天的房钱。

　　有客人惊异于这奇特果实的昂贵，也有常客惊异于穆英悟谈笑的模样。

　　这个孤僻的家伙平常只与熟人谈天，遇到陌生人就讷口少言，这果实竟如此神奇，能让一个人性情大变？

　　客人们各怀心思地回到房间去，兜中揣着的烤栗子温暖发烫。

　　“你们两位，要不要也来点烤栗子下酒啊？”穆英悟问道。

　　不远处的一张酒桌上，一个壮硕的狼人和一位蛇尾的美人相对而饮。

　　莱拉晃动酒杯，偏过头笑着说道：“还是算了吧，我可是这间酒馆最不欢迎的客人之一。要不是借着巴里特的面子，你的朋友柯顿恐怕都不愿意把我放进来。”

　　柯顿闻言冷哼一声：“知道就好，喝完就赶紧走，不要在我这里碍眼。”

　　“哎呀，你们咋又吵起来了，不是说好了只喝酒不吵架嘛。来来，老穆，多来点栗子，给我妹子尝尝鲜。”巴里特醉醺醺地打了个圆场。与平时展现的壮汉形象不同，他的身体覆盖着一层灰蓝色毛发，耳朵也从头顶生出，处于一种半人半兽的状态。

　　莱拉仰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曳着尾巴游到柯顿身边，俯身耳语：“要不是巴里特需要一个稳定的地方度过失形期，我一定会将你的心肝肺都挖出来，串在你的角上。”

　　莱拉眼神冰冷，话语里是纯粹而不加掩饰的恨意和恶念。她的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店里如死一般寂静，只有烂醉如泥的巴里特在嘟囔些什么。

　　“啪啦。”外面的风似乎把什么东西吹到了地上。

　　大门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阿正连忙跑去拉开厚重的大门，冷风夹杂着雨丝吹了进来，几道人影从雨雾中显现。

　　伊格浑身被雨水湿透，披风不翼而飞，原本整齐的衣装皱皱巴巴，向下滴着水和泥浆。

　　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类形体。

　　上午伊格逃出大门，宁雨汀追了出去。下午出现在门口的人中，却不见宁雨汀的踪影。

　　“伊格？发生什么事了？雨汀呢？”阿正下意识询问道。

　　紧随伊格身后的，是两个异常高大的身影。

　　“对不起。”

　　伊格低声向阿正道歉。

　　在他的身后，两个高度近三米的怪物缓缓蠕动，钻了进来。

　　它们是血肉、岩石和金属的诡异组合，就好像有人硬要将岩石与金属捏成一团，它们生出血肉，彼此粘合在一起，没有半点间隙。

　　坚硬的金属和岩石碎片遍布红色肉躯，勉强可以看出类人的形体。如同一个完整的形状被打破，里面的血肉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其中一个怪物身上的血肉蠕动速度加快，从某个腔体发出含糊的呼噜声，似乎在催促什么。

　　伊格迟疑着看了怪物一眼，然后走向桌边。他的步伐缓慢，手中捏着一张被血液浸透的猩红的纸条。

　　“店主先生……”伊格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它们说、说我触犯了空禁法则，在街上要逮捕我。雨汀小姐和它们交涉了好久，让我回来取罚金，她、她自己留在那里……”

　　他的声音颤抖，磕磕巴巴地解释着，眼泪却抑制不住地外涌。他一时间哽住，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不要担心，小家伙，他们一定会帮你的。”一旁的莱拉轻拍伊格的后背，柔声安慰道。

　　她并没有介意他身上脏兮兮的泥浆，不轻不重地为他顺着气。

　　没等伊格从抽噎中挤出感谢的话语，莱拉的修长手臂一伸，一把揽过他的肩膀，冰凉的脸紧贴着他的脑袋，低语道：

　　“毕竟违反禁令又不交罚金的后果，是在黑域充当探路的试验品，只能看着自己变异程度一点点加深，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却无论如何都死不掉啊……”

　　她的语气变得阴森森的，用气声描述着灰暗又绝望的画面，如同一只黑暗中的巨蛇露出了獠牙，张开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将他吞噬。

　　伊格哭得更狠了。

　　“适可而止吧，莱拉。”一直不作声的柯顿终于恶狠狠瞪了莱拉一眼，让她松开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伊格。

　　莱拉咯咯笑着，她松开伊格，退到壁炉旁坐下。跳动的火光在她苍白的皮肤上映出日暮般的色彩，赋予她一抹并不存在的生机。

　　等了好一会，直到伊格的情绪平复得差不多了，柯顿才接过那张仍在渗血的纸条。

　　“雨汀我们是一定要接回来的，可是明明直接扣下违禁者更方便，为什么留下当人质的却会是她？是她出的主意吗？”柯顿探寻地看向伊格。

　　伊格强忍泪水点了点头，他的眼前浮现宁雨汀自信不疑的笑容。

　　“安心啦，伊格。换成我来做人质，你借到罚金的概率会提升到百分之百哦。”

　　她看起来丝毫不慌乱，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

　　“三百欧隆，这笔钱虽然不是小数目，但这间酒馆还是拿得出来。只是——”柯顿扫了一眼纸条，淡然将它放在了一边，然后重新看向了伊格。

　　“如果我不借给你这三百欧隆，让守卫者把你带走，它们是不是也就失去了继续关押雨汀的理由？既然我一分钱不花也可以带回雨汀，为什么还要把钱借给你？”柯顿的话出乎伊格的预料，却又条理清晰。

　　“我问你，伊格，我如何能确定你一定会偿还这笔债务？”柯顿问道。

　　“我、我可以在这里做帮工，我什么都可以学，什么都可以干！只是要先恳请您准许我把剩余的信送完……”

　　伊格的声音渐渐减弱，正如他逐渐消失的自信心。

　　他只是一个见习信使，本质上对他们并没有什么价值。

　　“听起来并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就像伊格预料到的那样，柯顿摇了摇头。

　　“……”

　　“那……打扰您了，我会跟它们走的。”伊格咬紧下唇，半响才开口。

　　他不想抛弃所有的尊严，去乞求怜悯和帮助。

　　伊格转过身，帽子上被雨水淋湿的翎羽轻轻摇晃，显得尤为瘦弱单薄。

　　这只湿淋淋的雏鸟走向血肉模糊的怪物，努力昂起头，越过阿正担忧的目光，直视门外黑色的雨帘

　　忽然，一个装满烤栗子的餐盘拦在他的身前。

　　“来点烤栗子吗？”穆英悟这样问。

　　“不必了，谢谢您。”伊格摇摇头，礼貌地谢绝了他的好意。

　　“为什么不呢？这可是最好的烤栗子。”穆英悟显得有些惊讶，他拿起一枚栗子，放到伊格手心，又试图把更多的栗子塞进他的口袋。

　　就在伊格呆若木鸡的时候，穆英悟起身让开了路，遗憾地说道：“虽然你的身上有对我们非常有价值的东西，但既然你不愿意将它作为你的筹码，我们也无可奈何。”

　　“有价值的东西？筹码？”伊格愣了一下，但又很快反应了过来。

　　“就让它们作为饯别礼物也不错，毕竟它们是最好的栗子。”穆英悟像没有听到伊格的话一样，自顾自说着烤栗子的事。

　　“我问你，先生，你们会利用我的秘密去做坏的事吗？”伊格变得严肃起来，他的目光直视着穆英悟。

　　“不会。不如说，我们会用它拯救许多条生命。”穆英悟笑着回望，他的眼神并没有躲闪。

　　“你会信任我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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