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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傅云疏
谢必安迷迷糊糊转醒过来时,看着四周的景许久,愣是没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记忆停留在龙王大人摸了他一下,他就两腿儿一伸不省人事的地方。
他扯紧了衣裳,龙王大人对他做了什么?!少玄又去了哪里?
眼前是一片茂盛的紫竹林,他正躺在一张吊床上,清风朗月,万籁无声。
竹林深处一团漆黑,却隐有喘息声传来。少顷,竹林另一头亮起一团青玉色的光芒,漏过紫竹的缝隙照耀到谢必安的身上。谢必安的心一下紧到嗓子眼:“谁?”
清光渐近,谢必安脑海里划过许多可怖的怪兽脸。撒丫子逃跑前一刻,青光中终于走出来一个匍匐的身影——竟是一只角如巨树树杈,盛开白梅朵朵的白鹿。
说是白鹿也不尽然,那鹿的角比寻常鹿要大两倍不止,毛色如玉,体健修长,眼眸如狐狸一般妖媚,眼皮处还生着两撮蓝毛。
《奇兽志异》有言:“灵兽夫诸,状若白鹿,为大泽之灵,有御水之能。”
夫诸对他喷了一口白烟,又转身回了林中。白烟凝成细线,成牵引之状,缠上了谢必安的手臂,粗暴地扯着他往深林中跌跌撞撞地跑去。
竹林尽头,一汪大泽,名曰“天梦”。夫诸在天梦泽前停下,白烟细线消失,它对前方俯了俯身,像完成了一桩任务似的,兀自跃进湖中,沉溺下去。
月如流水,华光满泽。龙王浸泡在水中,露出山峰一般的脊背,居高临下地望着谢必安。
谢必安舒了口气:“龙王大人,你吓死鬼不偿命的么。此是何处啊?”
“我家。”
“哦。”谢必安应了一声,忽然瞠目结舌,“你怎么突然会说话了?”
“仙界对你来说甚是危险,从今日起到庆典结束,你都要同我在一起。”龙王答非所问。
“少玄呢?”
“他修为比你高得多,可以保护自己。你若不在,他也可返回冥府。”
谢必安思考了许久,才勉强接受了被龙王大人绑架的事实。
他对龙族了解不多,不知龙的喜好如何,更不知已修成正果的龙平日有何兴趣爱好。瞧它那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模样,万一已经目空一切,只喜欢在湖中泡澡,那这几日的光阴,岂非无聊至极。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在熟识许久后,龙王终于想起问他这一茬。
谢必安摸了摸冰绡:“我也不知,阎王说我这叫鬼煞晶瞳,除了会吓死人以外,还不知有什么别的用处。”
“戴好它,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摘。”
“这是何故?”谢必安不解,“星月天的仙君修为至少千年,按理应当不会被我吓到。”
“重离就是这样的眼睛,若被人瞧见,你立刻会被就地正法。”
重离重离,又是这个名字,又是那个曾经把仙界搅得天翻地覆的鬼王。如今鬼界之人在仙界如过街老鼠,仙族人在鬼界也不受欢迎,大多都是拜这位仁兄所赐。
这人可是有什么唯恐天下不乱的毛病?
谢必安叹了口气,在天梦泽旁坐下:“你的伤可好了?”
龙王在大泽里翻了个身,将脊背朝向谢必安。此处冰轮明净,耀若白昼,可看到它身上已没有明显的伤口。但清风拂过,吹开了他覆在脊背上的鬃毛,谢必安注意到他背上有一大片凹陷下去的疤痕。
疤痕位置在脊背正中央,并不是遭雷劈之后的伤疤,而更像是强行拔了一溜的鳞片。与身躯其它各处覆满冰蓝鳞片不同,凹陷之处十分光滑。只是还未看个清楚,鬃毛飘回来,挡住了伤处。
谢必安道:“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被罚了?”
龙把身躯给沉回了湖里:“嗯。”
“被谁罚了?”谢必安想了想,龙王能够驱散星海中的仙人,阶品想必不低,能够处罚它的,或许只有一人,“是云疏仙尊么?”
“不是。”
“那是谁?”
龙王沉默了许久:“神谴。”
“神谴?”谢必安错愕,“这世上当真有神?你是犯了什么事?”
“不是一定有错才会被谴罚,这世上的许多事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无错又会被以什么罪名罚?”谢必安摸不着头脑,“神界究竟在何处,神长什么样子,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谢必安在不认识的人面前时常冷着一张脸,熟悉后便格外话多,有时好奇心还会过分旺盛。龙王似乎被他的穷追不舍弄烦了,鼻子里喷出两股青烟:“天九,你来。”
水面轻动,夫诸又从水底钻了出来,青烟拂过,化作人形。
一道青白莲纱垂到地面,天九赤足上岸,皮肤雪白,玉色的长发盘于脑后,数朵白梅点缀其中,竟成一位倾城佳人。
这大色龙!旁人金屋藏娇,它湖底藏鹿。不过这两兽体型差别太大,这要如何交合,生出来的孩子又是什么,龙鹿,还是鹿龙?那得是什么模样?
谢必安脑中迅速编排出了一场艳戏,却听龙王道:“烦死了,你带他出去转转,我清静片刻。”
天九颔首:“是。”
竟然被龙王嫌弃了,谢必安指着他的鼻子道:“古有狗咬吕洞宾,今有龙嫌谢必安。也罢,不要本官关心,本官闭嘴便是。”
龙王看了他一眼,背上腾起蓝光,身形骤然缩小了数十倍,变成了寻常海蛇大小,飞到谢必安脸前,在他的鼻子上轻轻碰了一下,又迅速钻回了水里。
谢必安捂着鼻子,小心肝颤了一颤。
娘了个腿,又被龙王亲了!
等等,为什么要说又?
天九道:“走罢。”
说完自顾自钻入紫竹林里,也不说去哪儿。果真是夫唱妇随,惜字如金学到了一定境界。
说来谢必安还并不知道龙王大人的家坐落何处,这里显然不是无相海,倒更像是凌霄之上的仙界。
穿出紫竹林,茫茫原野之上覆满银雪,一片冰雪琉璃世界。樱林万顷,硕果累累压枝低,花却未谢,满树粉娇藏于雪顶之下。
天九道:“此乃瑶雪之樱,绵延万里;四季常开,寒冬不败。”
谢必安被啸过原野的寒风吹得发抖,天九穿着清凉,还是赤脚,却毫无感觉。他搓着手,哈出一口白气:“还不到八月,正值炎夏,此处为何像寒冬腊月一般?”
天九踩进雪里,没有留下半个脚印:“此处地势高,自然寒冷。”
“方才的竹林里倒是不冷。”
“有龙息的地方都不会冷。”
龙王大人竟还有调节时令气候的本领。
在雪中走了许久,除了重重叠叠的粉云,什么都没瞧见。没有溯月城繁华的人来人往,也没有妖神境四处出没的妖兽。
面对一成不变的风景,谢必安失去了赏景的兴趣:“天九姑娘,我们要走到何时?这里分明什么都没有。”
“姑娘?若论年岁,你恐怕要叫我一声祖奶奶。”天九略有不屑,“天梦泽千万年来都是如此,看惯了就好。”
谢必安叹道:“…祖奶奶,在下冷的很,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天九停下脚步:“七天之后。”
“七天?!”谢必安诧异,“我要在这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待七天?”
“这是仙…龙王的意思。”天九道,“八月初二那日,龙王会带你前往溯月。”
“说来我忘记一问,龙王为何要将我留在此处?”谢必安迷茫道。
天九沉吟片刻:“大抵是想保护你。”
和她说话极其累人,问一句答一句,多余的话一句不肯说,谢必安只好追问道:“保护我什么?”
“你与黑无常在碧落星海人多口杂的地方惹事生非,本该当罚。倘若还在星月天不走,会引起龃龉不和。”
“关我们何事,明明是太清挑衅在先。”
“莫天真了,你站在仙族的地盘上,谁会在乎谁先挑衅。”天九没说两句,也露出了龙王一般的不耐烦,“龙王的意思便是要你留下,你便留下,不需多话。”
生得清丽柔婉,举止如此霸道,灵兽的脾气仿佛都不怎么好。
谢必安被迫留在天梦泽中,因为怕冷便没有再走出过紫竹林。本想着即使不让走,平时能跟龙王大人唠唠嗑,聊聊妖界历史,七日很快便过去了。谁知龙王实乃一忙人,一日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不在家,也不说去向何处。偶尔某日还会挂着一身遭雷劈后的伤躺进天梦泽,将一湖的水都染成深红。
对于它为何会遭神谴一事,龙王始终闭口不谈,也不会应答半个有关神界的问题。
几日来,谢必安被迫跟着一龙一鹿幕天席地,睡在紫竹林中。虽然无聊,但龙王大人每次外出归来都会带着他在天上飞一圈解解闷,召唤出两只灵兽让他逗,再掏出一堆各种各样仙界的美食给他。也是这个时候,谢必安才发现龙王大人并不需要进食,若不在短时间内长距离飞行,甚至连水都可以不喝。
在这数日无聊之中,谢必安看得出来,龙王大人很想对他好,但方式又着实笨拙青涩,心意不少,新意缺乏,就好像是大老爷们儿讨姑娘欢心,只会买珠花买首饰买一堆想象中姑娘会喜欢的东西。
虽然这个比喻不是很恰当,谢必安和龙王不跨性别,但却跨了种族,还跨了物种,差得远了十万八千里。
谢必安只是惊奇,传说中凶恶的龙,竟然也有这样温柔的一面。
掰着手指数日子,八月初二终于到了,谢必安精神抖擞地一大早站在了天梦泽的岸边。天九以原形卧在草丛中,朝着平静的湖面闭眼假寐。
没过多久,天九睁开眼睛,警觉地支起脖子望向湖里。
深邃的大泽下泛起一圈圈涟漪,龙王冲出水面,白雾蒸腾,身上的水瞬间蒸干。它在谢必安身边俯下头,龙髯垂下:“上来。”
谢必安熟练地拽着它的须,翻上了脊背,握紧龙角。
天九没有爬上龙背的资格,化成人形后踩云跟在身后。
龙王带他掠过万顷樱林,穿越白雪皑皑的山峦叠嶂。苍穹高远而清澈,云海滚滚,晃动着璀璨的烟霞。谢必安沉浮在云中,想到了从前经常梦到的场景。
那是和梦中一模一样的千里云海,长明烟霞。
龙王的家,原是在一片广袤的原野上,溯月城与其相比只是沧海一粟,更比整个星月天还要大上百倍。但这百倍大的原野上,渺无人烟,只有无边无际的樱林和白雪,点缀着一片寂寞的世界。
不知飞了多久,谢必安终于看到了原野的边缘。在那里,有一道和星月天前一样的高大门庭。龙王倏然掠过,向下俯冲。谢必安回头看了一眼那矗立着的白玉门庭。
门庭正中,赫然三个古体大字,“长生天”。
谢必安猛然抓住龙角,生怕一个不稳从龙背上翻下去。
娘嘞,亲娘,亲老天爷,龙王大人的家竟然是在长生天上,自己这无聊透顶的七天竟然是在长生天上度过的!
长生天是仙界的顶层,据冥府一众老八卦鬼的叙述,那是云疏仙尊的居所。不像断情天和星月天,城市繁华,人来人往。整片长生天,都只是云疏仙尊一个人的。
谢必安见识过星月天的繁华后,也想像过长生天该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譬如屹立着比溯月城中更高的琼楼玉宇,有更令人触目难忘的美景。但他却从未想到,长生天会是一片没有人烟,覆于雪下漫无边际的樱林。
他不明白长生天因何会和仙界其它各处截然不同。直到多年以后,谢必安终于得以离开鬼界冥府,在世为人。那时候,他才真正明白长生天的意义。
长生,长命无绝衰,意味着见惯世间桑田沧海,享受亘古绵长的寂寞。
星月天在长生天下九千里处,庆典在溯月城中央的碧华殿中。此殿专为云疏仙尊而建,他偶有外出巡视,便会下榻碧华殿休憩。
尚在龙背上时,谢必安就已远远看到溯月的晴空中,潺潺流水汇于日下,有千只灵鹤绕日飞翔,春山青黛,绿芜绵延。
碧华殿前,繁花似锦,人山人海,妖神境四大凶兽的身影如雄山孤立,笙箫鼓乐飘散千里之外。谢必安从未见过那么多身姿飘逸的仙人,宝马香车琳琅满目,夹杂漫天乱飞、带过七彩云线的灵兽,惊得下巴摇了三摇。
他本以为龙王会带他到殿外的人群中,还稍稍幻想了一下乘龙而至群惊四座的风光场面。不成想,龙王连看那群人一眼都无,直接飞进了碧华殿的后/庭中。
庭中规规矩矩立着七个人,左四右三。天九从云上下来,填补了右侧最后一个空缺。那群人里,谢必安看到了漱玉仙姬,碧落星海中找茬二人组里的元虚仙君,以及被龙王吓退了发际线的看不起鬼仙君。
当然,人家并非无名人士,号平宵仙君。
八人看着从天而降的龙王大人并不意外,纷纷垂头拱手。而看到龙背上还骑着一个蒙眼的小鬼时,一个个都变了脸色,面面相觑。
谢必安看到那么多高阶仙君,背上寒毛直竖。
仙族人的皮囊,往往随着道行越高而越好看,和冥府中青面獠牙的鬼怪有云泥之别。爱美之心不仅人有之,仙鬼妖魔亦有之。故而在文献记载,奇志怪谈中,仙往往潇洒飘逸受人爱戴,鬼往往骇人扰民人神共厌。
谢必安虽然对仙界之人已没什么好印象,作为死鬼也不会再怕再怂。但看到这么些美丽却凌人的面孔,他却紧张起来。
讲不出缘故,却好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紧张。
他从龙王背上下来,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驼他至此的龙王,心如鼓颤,隐觉不妥。
龙王看了他一眼,深蓝的眼眸中似乎有些狡黠的笑意。云烟乍起,覆满龙身。片刻后,云烟渐隐处走出一个人。
银白流发,玄蓝轻裘,龙睛化作了他雪面之上的一对海蓝桃花眸,向谢必安看来时,眼底浮起笑意,却如月下天梦泽的水一般冰凉。
他还是覆着面纱,看不清面容。谢必安怛然失色,心堵在了嗓子眼,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良久都没有挪眼。
“尊上,他是……”元虚仙君指着谢必安,眉毛眼睛拧成了一团。
傅云疏道:“本座的朋友。”
“朋、朋友?”元虚有些结巴,“原是这样。”
直到此时,谢必安才彻底缓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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