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禁忌

　　“这是天谴！是天谴啊！”一个粗嗓子声音由远及近，夹杂在散乱的脚步声中。

　　“自从那妖怪到咱们镇上之后，连年旱灾！这不是神怒还能是什么？”这次是一个稍细一点的声音。

　　“唉。不单单是旱灾，已经好几户人家，说去神庙祷告，之后莫名其妙就失踪了。”又是一个声音，“瘆人啊。”

　　说话间，苏临看见三个人正沿着这条路走过来。

　　“镇长，你说怎么办？”粗声的是一个壮汉。

　　镇子一年多饥荒，竟然还有此等油光满面的人，苏临不禁蹙了眉。

　　一个穿着紫色外袍的人正不住念叨：“天谴，天谴啊。”听见这句问话，赶紧问道：“你一向通晓神灵之语，你说说，该怎么办？”

　　“要我说，定是这妖怪不干净！”故意抬高了音调，壮汉颇有些咬牙切齿之意。

　　“不干净？”一旁细声的农民赶紧问：“怎么个不干净法？”

　　“你说呢，”壮汉停下脚步，摆着义正言辞，道：“这天底下能控制得了水的，那是龙王爷！现在咱们镇子里出了个妖怪，竟然有这种能力，自然是冒犯了天神！叫咱们这儿闹了旱灾！”

　　“这，这也是有理。”紫袍镇长赶紧连声附和，“那该如何是好？”

　　“那自然是，”停顿了一下，壮汉有意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祭天！”

　　突然攒紧了拳，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苏临在身后克制冒上来的怒意。

　　“你的意思是？”细声怯生生问了一句。

　　“没错，只有这样天神才会原谅我们。”紫袍突然开口，“只有这样，咱们才能继续收到天神庇佑！”

　　三人敲定主意，便继续朝前走，商讨之间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愚昧至极。”苏临在看不见三人的影子后，终于忍不住咬牙道。

　　“你还是先松力吧，”蒋安直接搭上手去扯过他的手腕，不正经道：“小心折了。”

　　“蒋安！”一抽手，压制了半天的怒火立刻就窜了上来，苏临低喝道：“他们是在说要拿你祭天！”

　　“我知道啊。”满不在乎，蒋安一挑眉，“所以呢？我这不是好端端站在这儿吗？”

　　“所以呢？”苏临胸口发闷，盯着他：“你就......”

　　说了半句不知道接什么，你就不生气？你就一点也不在乎？你就不觉得这荒唐？

　　一甩手，苏临丢下一句“罢了。”，掉头往那三个人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花燃。”大步追上去，蒋安又顺手将胳膊搭在苏临肩上，挑起耳旁的青丝拿在手中玩，“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哦。”目不斜视，苏临冷漠道：“我什么意思？”

　　看他一眼，蒋安沉声道：“不同并不是错误，生而不同更不是。人们对不同的排斥，来源于对未知的恐惧。”

　　苏临瞥他一眼，又转回去继续目不斜视。

　　“但是啊，”咧嘴一笑，蒋安看着他认真说：“我的不同，并非是我希望不同，而是我本身不同。何须在意他们的想法？”

　　也许是这种深邃的眼神乱了心跳，被视线触及的地方略微发烫。

　　苏临一把扯开他，胡乱应了一声：“嗯。” 赶紧加快步伐往前走。

　　身后又传来蒋安无辜的声音，“花燃，你等等我啊。”

　　两人沿着这条路又走了大概一公里，看见先前说话那三个人正躲在树林子里，围着一间破茅屋窃窃私语。

　　“这办法真能行？”是那个农民颤巍巍开了口，“要是没成功，咱们不会被弄死吧？”

　　“怎么可能，”壮汉在一旁直接挥了他一巴掌，“那妖怪又不是多厉害。”

　　掏出一个小瓷瓶往抹布上倒了点药塞给那农民，壮汉道：“你去。”

　　“我？”连连推辞，农民慌慌张张道：“不行不行，我不去。”

　　正这个时候，一个小孩儿从茅屋里走出来。

　　“快上！”壮汉一见他，直接朝一旁的农民踢了一脚，吼了句：“抓住他！”

　　莫名其妙地被踢出来，那农民吓了一大跳，呆怔在原地不敢动。旁边突然又窜出来一道紫色的影子，一个飞扑，将小孩压制在地。

　　一道水刃飞过来，紫袍翻身一躲。

　　甩了甩手正欲起身，壮汉一个箭步冲过来，抹布死死捂在小孩脸上。

　　小孩挣扎了几下，壮汉赶紧卡住他的脖子，让他不能动弹。

　　等到小孩完全上去意识，壮汉才松开手，对着农民又是一脚，大吼道：“狗东西干什么吃的？差点给人放跑了！”

　　苏临盯着那壮汉，皱眉一句：“下三滥。”

　　一旁，蒋安却是幽幽然迈步上前，想确认这是不是此次任务要捉的妖，谁知才走了几步，场景突然又开始转变。

　　此次转变非常迅速，也没有摇晃的迹象，看起来时隔不久。

　　“现在是？”苏临正欲问，抬头就看见一群人浩浩荡荡走出去。

　　男女老少嘴里都念念有词，仔细一听都是“天神息怒”或者“天神开恩”之类的。

　　突然瞥见那个壮汉，抬着一个密不透风的大木箱子，阔步走在队伍中间。箱子上写了一行字——神明在上，唯求开恩。

　　这个镇子遗留下来上千的人口，全都挤在这祭天的队伍当中，没有一个人觉得有什么不对，所有声音都只是在祷告天神，祈求原谅。

　　行杀人之事，却祈天神庇护，这么荒诞无稽之谈，到如今却人人信奉。在祈祷中偶然得到幸福的人们，忘记了苦难并不能由祷告结束。

　　为这零星侥愿，甘愿在地上匍匐。

　　长达百米的人群三步一祷告，十步一磕头。仅仅是为了自己的愚昧，在地上留下鲜血。一直到夜色降临，距离目的地还是遥遥无期。

　　“他们是要去那个庙里？”苏临皱眉看着这浩大队伍。

　　蒋安点点头，道：“对。”

　　苏临皱眉问：“他们到底为何求神？”

　　蒋安瞥他一眼，轻声道：“之前幸运，得了太多庇佑，所以才求。”

　　求神拜佛，实与灾不成正。正如真正挣扎求存的人不会向神明讨要下一顿果腹。

　　日复一日兜了零星侥幸，终日濒临崩溃的诉求，换不来任何回音，只能在苦中绝望，却又告诉自己再试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何其多矣，反反复复信过又质疑，质疑过又再信。消磨，叫自身不要如此快言弃。

　　等终于确信此举无用，绝望终了，终是不信了。

　　反是那些衣食无忧者，最会祷要神明保佑。因为长时间求神得运，他才有信神的资格。不然自古人皇求何长生？为何祭天？

　　神庙最辉煌的时候，盛世人欲多，求的也多，幸运得运的也不少。逢了灾乱流离，人们只想活，却每每求不得，神庙这才塌了。

　　其实万种说到底，拜神，则拜欲。

　　苏临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夜色更浓，人群中点起火把，在蜿蜒起伏的道路上继续祷告，磕头，祈求，循环往复。

　　“嘀嗒”一声，前行的人们愣住了，接着又是“嘀嗒，嘀嗒”的声音不断，天上零零散散的水珠正落下来。

　　“老天爷开恩了！”

　　“咱们有救了！老天爷原谅咱们了！”

　　“这妖怪果然是天谴！这下有救了！”

　　人群疯狂叫喊，乱作一团，这时候有人从队伍中跑出去，拿着不知道谁家的桶，接起天上的水珠。

　　看到有人开始接水，人们按捺不住，纷纷从队伍中撤出去，四下寻找可以接水的物件，锅碗瓢盆都一抢而空。

　　火把被随手扔在一旁，火势迅速顺着树丛扩大。但是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所有人抬头看着天上，开始祈祷更多的雨水。

　　此时放在地上的木箱裂开一条口，一道身影避开视线朝远处跑去，天上的水突然停了。

　　当人们回过神来，才发现四周起了火。

　　“快灭火！灭火啊！”有人尖叫着吼道。

　　“你，快去！”又是那个壮汉，眼瞅着最开始接水的人有整整大半桶水，二话不说就开始抢。

　　“你怎么不去？”死死护住自己的水，那人也吼道：“你不也有水吗？”

　　“你水最多，你不去谁去？”壮汉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谁爱去谁去！”那人死命守着自己的水，不肯挪动半步，对着人群叫道：“来个人去灭火！”

　　人群开始躁动不安，每个人都盼望着别人去灭火，却想保住自己的水。于是所有人都抱着自己的水，看着周围火势越来越大。

　　“那妖怪跑了！”不知是谁终于看见破了的箱子，立刻叫出了声。

　　“什么？跑了？”

　　“怪不得没水了！天神又要发怒了！”

　　“救命啊！这可怎么办？”

　　仿佛终于找到了保住水的方法，人们纷纷开始调转话题，议论起跑掉的妖怪，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

　　“快找人把他抓回来！”又是一个声音冒出来，在这慌乱一片的叫声中，居然显得格外清醒。

　　“对！抓回来！”

　　“抓回来！只有抓回来我们才有救！”

　　立刻涌现出一大片附和的声音。虽然自己没有想法，但只要听见有人提出什么建议，他们往往叫得最厉害。

　　“那些水是你干的？”已经不想继续看下去，苏临撇过头问道。

　　“不然呢？”蒋安也收回视线，“难道还是天神开恩了不成？”

　　沉默半响，苏临转过视线盯着他，沉声道：“天神不会对这种人开恩。”

　　蒋安挑眉，饶有趣味看他。

　　“现在怎么走？”苏临立马移开眼睛问。

　　“不再看看？”又把目光投回乱糟糟的人群，蒋安抬手指了指。

　　现在仍然没有人站出来灭火，但是有一大堆人七嘴八舌的讨论着怎么追跑了的妖怪。

　　“不用了。”苏临直接拒绝道。

　　无非就是没有抓到人，也没有等到水，火势毁了整个镇子，带着水逃跑的人们躲在庙宇里求神，争先恐后的争夺“神”字，希望侥幸逃脱。

　　祷告，祈求，磕头。日复一日。

　　只可惜，天神不会原谅这些人。

　　或许有的人在火势彻底扩大之前跑了出去，但也有的就永远留在了这里。

　　奉神镇，这里的人们虔诚万分的供奉神灵，最终却为此而覆灭。

　　“走过去可要一阵子。”蒋安迈开步子朝前走。

　　正欲跟上他，苏临感到四周一晃。蒋安也停住步伐，一声叹气，颇为无奈道：“又来？”

　　四周是漆黑一片的荒芜地带，只有毫无水痕的干燥岩石。前方跳动着几分火光，有人正举着火把在这里搜寻。

　　“看仔细了！那妖怪在这种地方一定跑不远！”又是那个壮汉的声音。

　　拿着火把在四周照来照去，一群人找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发现。

　　“那狗东西能在这种看都看不见的地方能跑了不成？”张嘴骂了一句，壮汉又对着其余人吼道：“给我连缝隙都不要放过！”

　　旁边突然窜出一个影子，避开这些人往黑处跑。

　　“抓住他！”眼尖的人立刻叫道，一边扑上去抓。

　　那影子一个左拐躲开他，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两个人，一左一右直接将其抓个正着。

　　紧接着，一群人立刻扑上去，将那道影子围了起来。

　　“还跑？”壮汉迈着步子走上前，一个巴掌打上去，直接将其抡在地上，又上前揪起对方的衣领，恶声恶气道：“小杂碎，还跑吗？”

　　那道影子没吭声，一旁蒋安却皱起眉毛，喃喃道：“这是？”

　　火光之下，那道影子有着并非常人的肤色，白得瘆人。头发乱糟糟的盖住了脸，看不清长什么样子。嘴角淌着血，看上去像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

　　对着壮汉一龇嘴，露出了白森森两颗尖牙。

　　一旁苏临开口：“你到底躲在哪儿？”

　　“你猜。”收回目光，蒋安转头笑道。

　　“不想猜。”苏临淡漠回一句，接着看下去。

　　“这，好像不是那妖怪？”旁边有人小声开口对着壮汉说。

　　“啧。”一把将他丢在地上，壮汉恼怒吼道：“继续找！狗东西的，竟然又碰见个妖怪，真是晦气！”

　　一群人又四下散开，依旧是搜寻半天无果。

　　“你们说，”又聚在一起时，有人小声开口，“天神会知道我们杀的是哪个妖怪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另一个人问。

　　“哎呀，咱们刚才不是碰见另一个妖怪吗？不如就......”小心翼翼瞥了壮汉一眼，那人提议道。

　　“狗杂碎。”壮汉大骂一声，一脚踹上去，“早不说！”

　　“继续找！随便找到哪一个都成！”一声令下，这些人又开始找起来。

　　“原来是这样。”蒋安看着他们开始搜寻，自言自语道，“怪不得说要抓他。”

　　“你们......认识？”停顿半响，苏临缓缓问了一句。

　　“算是。”蒋安偏过头，“不过就一晚上。”

　　一晚上。默念一遍，苏临生硬道：“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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