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意情书

　　“不休息，跑窗边做什么？”

　　陶陶一惊，带掉边上的花瓶，玻璃脆响，鲜妍的花束狼狈地躺在地上。她后退一步蹲下，手指还没碰上玻璃碎片，便被一只细瘦的手握住。

　　“一边去，我来。”安野嫌弃地甩开陶陶的手腕，不耐烦地找来纸巾将玻璃碎渣揽进垃圾桶。做完这些，她拎起还滴水的花束，散漫问道：“这些花怎么处理？”

　　这些花是封衍带过来。陶陶沉邃无波的眼一扫而过，淡淡道：“丢垃圾桶吧。”

　　她揽了揽肩上披着的针织外套，坐到床边，轻声问：“你怎么来了？”

　　“我手里有一部电影《知秋》的试镜，你要试试吗？”安野从包里摸出一支烟，塞进嘴里，突然想起这里是病房，烦躁地取下来扔进垃圾桶。

　　陶陶对上安野疏懒的眼，她双手插兜，即便是大冬天，也穿着吊带，仅仅披了件皮衣，全然没有正经的经纪人样。她苦笑一声：“抱歉。”

　　“因为身体还没恢复？试镜不是现在。”

　　“这不合适。”

　　安野咂摸出意味来了，她极其讨厌处理这些工作外的弯弯绕绕，只说：“我不管你和封衍的关系。在我这儿，只看实力说话。叶陶陶，你很适合娱乐圈。”

　　“……我想再考虑一下。”陶陶有些动摇，算起来这已经是安野第二次找上门，期间的诚意不言而喻。

　　“嗯。”安野轻哼，她接下来还有合作要谈，不能继续留了，跟陶陶说了声，就往门口走。离开前，她疏懒的声音响起：“对了，封衍去了叶明月的病房后，没久留，又匆匆出差。”

　　安野不擅于安慰人，想着陶陶不知道封衍的行踪，便提了一嘴，哪知陶陶面上无波无澜，随手抽过一本书看起来，仿佛这人再也无法在她的心里留下任何的痕迹。

　　安野指尖一松，病房门安静的阖上，她捋一把头发，吹着口哨走了。

　　*

　　之后一段日子，只有小米和安导来过。安导有些愧疚，没有严格排查安全事故，导致有人在剧场抽烟，引发火灾。陶陶没过多纠缠，毕竟意外谁都不想。

　　她一个人在病房倒是得到充分的休息，现在好得差不多，只是腰背的烧伤，留下难看的疤痕。

　　这日陶陶趁着天气好，拿了《知秋》的原著小说，来到医院的草坪上，随意找了一个干净的草地坐下阅读。

　　冬日难得的暖阳，照在脸上，并不炽热，反而有种无限生机。陶陶看了一段时间后，停下休息，她琢磨着要买一些什么东西带到疗养院，才好跟知敏解释为何这么长时间都未去看他。

　　她闭着眼，浅淡的温度打在眼皮上，仿佛能透进眼里。直到阴影遮挡阳光，陶陶动了动眼珠，睁开了眼——

　　叶弘和付如意站在她的面前。

　　叶弘依旧是那副中年男人特有的肃正自信，背着手，一语不发，反观付如意，憔悴许多，鬓角生出几缕白发，面颊好似也低垂许多。

　　她搓着手，有些紧张、又有些羞愧难言。

　　陶陶只好开口：“爸、妈，找我什么事情吗？”她自发地没追问这段时间他们去了哪里，又为什么一面也没露。

　　示好的信号，付如意松了口气，她坐到陶陶旁边，问道：“陶陶，你身体最近恢复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应该快要出院。”陶陶合上书本，侧头看她。

　　“这就好，这就好。”付如意心不在焉地重复两句，她的眼睛不敢看陶陶，微微偏头，错开视线。

　　气氛停滞一瞬，付如意似乎也有难言之隐。一旁的叶弘看不下去，手肘捅了捅付如意。

　　陶陶将小动作收入眼底，能让他们这样的只有叶明月，但她不想抛出话题。

　　到底是付如意熬不住，她摸摸陶陶的头，看着眼前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如果可以，她也不想为难陶陶，只不过明月她实在撑不住。

　　“陶陶，明月的情况不太好。”付如意提到这点，眉头蹙得更紧，脸上的皱纹都干枯如老树，“她凝血功能不太好，又是稀有血型。上次火场的事情后，医院抽调了仅存的血库，好不容易好转。”

　　接下来的话，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看了叶弘一眼，又沙哑道：“可是明月又不小心划伤，现在急需输血。陶陶你能不能救救你妹妹。”

　　付如意并非不爱陶陶，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明月更紧迫一点，如果陶陶能做出一点牺牲，明月也能平安无事。往后，她一定更加宠爱陶陶。

　　付如意越说越快，她的手不自觉握上陶陶的手，恳求道：“陶陶，你就帮帮你妹妹吧。以后我们两个老的走了，这个世界上你也只剩下明月一个亲妹妹。要是，要是明月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活啊！”

　　分明是天气尚好，陶陶却无端沁出冷汗。眼前的女人，眼里心里都在为女儿着急，作不得假，偏偏就是这股真切，让她心里逐渐透不过气。

　　“是不小心划伤？还是她故意的？”

　　付如意呐呐低头，不敢看大女儿的脸。

　　“如果是我出了事，你们也会这样请求叶明月吗？”她抖着唇轻声问。

　　“当然！你也是我的女儿啊，明月和你，无论谁出事，妈妈都舍恨不得自己去受苦！”

　　不，你们不会。

　　付如意覆在她手上的双手有些粗糙，是早年留下来的生活痕迹，但手背上的皮肤却有些润泽，这些都是陶陶回到叶家后，慢慢为付如意保养的。

　　那时，她是真的为付如意曾经吃过的苦心疼过。可是到头来，还比不上一个时常不在身边的叶明月。

　　陶陶扯了扯唇角，最后作罢。或许叶弘和付如意自己都没察觉到，每次提到她和叶明月，都会下意识地将叶明月排在她的名字前面，潜意识脱口而出的话，早已体现他们心中对两个女儿的排序和重要性。

　　“陶陶，你乖一点。”付如意苦着脸，悲切的摇了摇陶陶的手腕。

　　乖一点，又是乖一点。封衍要她乖巧，叶弘和付如意也要她乖巧。如果乖巧是让他人得寸进尺的利器，是她退无可退的最后作用，那她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这份乖巧。

　　陶陶利落抽回手，背在身后，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付如意，冷声道：“我不愿意。”

　　不愿意捐血，不愿意为叶明月埋单，也不愿意再当一个小心翼翼、任人宰割的提线木偶。

　　“叶陶陶！”叶弘怒喝，他怒指陶陶，手臂都气得发抖：“她可是你妹妹！你就这样见死不救的？输血能让你去死还是怎么的？输完血，让你妈给你好好补补，不又是健康的模样吗！你还有个姐姐的样子吗？”

　　“我没有姐姐样？”陶陶反复咀嚼这句话，像是听到好笑的笑话，漾开笑意，透出几丝恼人的冰冷：“她叶明月就有妹妹样了吗？”

　　“从不把我当姐姐。”

　　“耍手段，觊觎姐夫。”

　　“她叶明月就是这么当人妹妹的？！”

　　叶弘怔愣，眼前的乖顺的女儿，像是被惹怒的小狮子，浑身颤抖，寸步不让，他没了话语，只好负手背过身，沉声怒道：“恨不得你从没被找回来。”

　　“陶陶……”付如意拉了拉陶陶的手臂，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燥郁的怒气上涌，陶陶恨不得开口将一切都摊开来说，她不经意略过付如意憔悴的面容，一股无力感奔涌而来。她也不知道如何是对，如何是错，或许就像是叶弘说的，她从来没被找回来就好了。

　　陶陶卸下肩膀，站在叶弘和付如意面前，火场因为过度吸入浓烟，还未好转的嗓音沉哑，她只轻轻问：“你们想过我还在住院吗？”

　　“陶陶……我们怎么没想过！我们是你爸爸妈妈啊，你就帮明月一次，之后妈妈好好照顾你，好不好？”付如意小心翼翼地保证，她像个生怕惹怒大人的小孩，唯唯诺诺。

　　陶陶的怒气一下就散了。她深知，在他们心中，她到底是落了下风。

　　“叮铃铃。”手机响铃，是疗养院的电话。

　　陶陶避开他们，走到角落，接起电话——

　　“叶小姐，许知敏先生无意中知道您住院的消息，吵着闹着要来找您，我们没答应。今天早上护工去他房间里，发现许先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好似有一只木棒敲在陶陶头顶，她只觉万物天旋地转，四肢的血液迅速褪去。她赶紧抓住一旁的大树。

　　“疗养院找遍了吗？”

　　“都找过，疗养院这边会继续增加人手去找，希望叶小姐也能想想许先生常去的地方。”

　　陶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断电话的，她捏着手机，耳边嗡嗡的，吵杂喧闹都瞬间被静了音。她像是反应过来，给封衍拨了电话。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能找到知敏！

　　静音一秒，电话传来机械女声，陶陶颓丧地挂断。

　　永远是这样。陶陶不再继续尝试，她翻开电话簿，里面熟识的寥寥可数，最后突然想起还有一人，她拨过去，嘟嘟几声被接起来——

　　“喂，哪位？”安野懒散的嗓音，漫不经心地响起。

　　“安野 ，我是陶陶。”她抖着声音，生怕下意识泄露出泣音：“你能，你能帮我找找许知敏吗？他是我哥哥，今早上走失了。”

　　那头一口应下。陶陶颤着手将知敏的照片发送过去。做完这一切，身侧有人走过来，是付如意。

　　“陶陶，是出什么事情了吗？”付如意耷拉眉，小心问道。

　　陶陶的目光在叶弘和付如意之间游移，片刻后，才哑着嗓子道：“我哥哥走丢了，你们……”她绷紧下颌，艰难地吐出剩下的话：“你们能帮我找找吗？”

　　叶家盘踞安城多年，自然有许多渠道，能多一份帮助都是好的。

　　没人接话，叶弘好整以暇的看着陶陶，没了刚才的气愤，甚至付如意也渐渐走到叶弘身边，有些无措，到底没再开口。

　　他们平静地凝望陶陶。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来一片乌云，将最后的光明遮挡住，余温渐渐蒸发掉，只剩下刺骨的凉。

　　陶陶从他们的沉默中读懂一切，无力地垂下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冷静——

　　“我答应输血，你们也要派人出去找知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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