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短信

作者:Heisenbe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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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铭的时间


      15

      “雷铭,你怎么又把球传丢了!”
      周五放学后,篮球队例行模拟赛中,教练刘征的吼声在半个体育馆内回响着。
      雷铭掀起背心的衣角,擦掉额头的汗水。他没接到的篮球弹出几米远,被对方球员何远亮捡了起来。
      “今天训练完,你留这打扫卫生,就你一人。别人都不许帮他,听见没有!”刘征喝道。
      雷铭点点头,急促地喘息着。
      刘征吹响哨声,球员们快步跑回原来的位置,不再看戏。
      他们正在进行每周一次的5V5模拟对抗。高一和高二的球员被混编到两队中,在两小节时间内争夺得分。刘征有意让他们彼此磨合,每次两队成员都不一样,但也会尽量将强弱队员合理搭配。
      这次雷铭是红队的小前锋。作为得分主力,他被给予厚望,但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没有接到队员的传球了。
      刘征心情不佳,自从开学初以来,雷铭表现得让他越来越失望。高一选拔队员时,他就是看中了雷铭出色的弹跳力和爆发力,才把这个学生招进校队中。他本以为今年能磨练出一支潜力球队参加秋季的全市高中联赛。现在看来,是他把事情想得太顺利了。
      刘征吹响口哨,何远亮运起球来,跑向红队前场。
      一年级的后卫武秦拦下了他。武秦比何远亮高出一头多。他盯着何远亮的手,想预判出对方传球的方向。何远亮向右跨出一步,从防守薄弱的右侧突破。
      武秦上前一步,将他拦住,却没想到何远亮将球一拍,从他□□传走。
      糟了!
      武秦回头一看,赫连诚已接过那枚传球,向后场冲去。
      他们的后场只有两个一年级球员防守。陆知行和曾加一边一个将赫连诚堵得死死的。
      “老赫,这儿!”跑到禁区附近的章鑫冲赫连诚挥手。赫连诚起跳,球越过防守方高高举起的双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章鑫信心满满,本以为能接到这枚距离很近的传球,不料半路被红队控球后卫卢迪一掌盖掉。
      球在地板上反弹一声,落进等待已久的雷铭的手里。
      雷铭接到球的瞬间就加速起跑,在对方球员还没有反应过来前,就将球带出了己方禁区。守在中线附近的何远亮试图拦下雷铭。雷铭以左脚为轴,快速回身,起跳,将球出手。
      这么远就准备跳投?何远亮下意识地转过头,看见站在他身后的卢迪。
      卢迪接到雷铭的传球,向蓝队前场跑去,但此时禁区下已有两人防守。卢迪毫不犹豫,一个后仰跳投。球划过半空,稍微偏了半寸,在篮筐和篮板间卡了一下,但最后仍然落进了篮网。
      红队得到2分,但和蓝队间仍有10分差距。
      雷铭跟卢迪交换了个眼神,各自跑开。
      此时第二节已经过半,雷铭开始感到体力不支。作为小前锋,他跑动的节奏比别人要更快。刚才那一记成功的助攻,就是他在对方前场尚未形成防守时便将球传了出去。如果晚上一两秒,再出手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雷铭用力吞咽了一口。这回是章鑫拿到了球。他原地运起球来,从红方防守中寻找出手的时机。他向右做了个假动作,将球从左侧出手。何元亮接到球,传给站在三分线外的队友曲志宏。
      雷铭跟随其他人快速移动起来,跑回前场。
      曲志宏试图带球突破,但左右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刘征在一旁吼道:“放低身体重心!”
      还不等曲志宏作出回应,卢迪就截走了曲志宏的球。曲志宏刚才原地运球时,球离地面太高,因此轻易地就被对手抢球。但卢迪那一下也不怎么稳,跑出前两步时差点丢了球。他瞥见蓝方前场的队友曾加,便直线传球过去。
      曾加用双手接住,带球突破前场。但此时对方后场的队友都有人防守,传球有被截断的风险。曾加盯准篮筐,原地起跳,一个标准的跳投动作。
      但他的力度稍微大了一点,球在篮板上反弹出去,眼看就要掉出篮筐。
      无人防守的卢迪笔直地冲上前去,将球盖了回去,补上这计投篮。他抓着篮筐,在上面挂了几秒后才跳下来。
      这计灌篮过于突然,球员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对手连球也忘了捡。卢迪松手落回地面后,附近的曾加跑上来勾住他的脖子,兴奋地说道:“可以啊卢老弟,刚才那球简直绝了!”
      卢迪嘿嘿一笑,但听见跑过他身边的雷铭说的那句话时,脸色沉了下来。
      雷铭说的是:“别做秀。”
      卢迪是一年级中最有潜力的后卫,同时也有小前锋的进攻素质。刘征对这个球员很有信心,向来把他当作种子选手培养。卢迪唯一有问题的一点是性格过于张扬,总觉得球队里其他人不如自己。他进校队后不久,就跟二年级的起了冲突,被狠狠修理了一顿,这才长了记性,但锋芒仍然掩藏不住。
      卢迪盯着跑远的雷铭的背影。他以为他是谁啊?今天比赛表现得这么差,上周更是连着两次训练都没来。真把自己当个宝了?
      又一次进攻开始了,卢迪将注意力移回比赛上,向三分线外侧跑去。

      红队虽然在第二小节后半段爆发,但在比赛结束时还是以一分差距惜败对手。按照规矩,比赛输掉的一方要请客吃饭。红队的五个人,除了雷铭,都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更衣室中,武秦和章鑫两人正在交谈。
      “我说,你们这回可别再点猪肚鸡胗了,”武秦一脸颓丧,“照你们那么一顿吃,谁的钱包受得了啊?”
      “这点你就受不住了?”章鑫说,“你看人家雷子上次二话没说就去结账,眉头都不皱一下。”
      雷铭刚从淋浴间出来,正在用白毛巾擦着带湿气的头发。他听见二人谈话,便道:“章鑫你说我什么坏话呢?”
      “那可没有,我们正夸您大人有大量。”章鑫笑嘻嘻地说。
      雷铭背对他们在长凳上坐下,脑袋上披着那条脏毛巾。他弯下腰,从椅下拉出球鞋,解开鞋带套在脚上。
      章鑫问他:“哎,雷子,准备今天带我们去哪儿吃?”
      “那不得看你们吗?”雷铭说,“你们老实点,别整太贵的。”
      “这附近也没啥好吃的,那就吃串串香呗。”
      “这么热的天吃?”雷铭说。
      “那你有什么推荐?”
      “看你们,我都行。”
      “我出去问一下他们,”章鑫把运动包挎在肩上,“你们到时候可别赖账啊。”
      “不会。”雷铭朝他挥挥手。
      章鑫走后,武秦说:“雷子,这回我们大伙一起摊吧。”
      “没事。如果到时候我钱不够再说,”雷铭把脏毛巾塞进运动挎包里,拉上拉链,“走吧。”
      “每回都让你出钱,不太好。”武秦推开更衣室的门,雷铭跟在他身后。
      “没事,今天我也没发挥好,有责任。”雷铭说。
      武秦欲言又止。雷铭注意到了这点。“怎么了?”
      “雷子,你最近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和女朋友分手了?”
      雷铭被门槛绊了一跤。武秦回头看他。
      “你听谁说的?”雷铭蹙眉。
      “大家都知道,你不用硬撑着,”武秦说,“其实吧,分了也好,能专心打比赛。”
      雷铭没吭声,算了,就让他们这么想也挺好的。
      他并肩跟武秦往体育馆外走去。其他人等在门口,雷铭看了一圈。
      “卢迪呢?”他问。
      “他回家了。”跟卢迪同班的靳翔说。
      “他不来吃饭了?”
      “他说要回去写作业。”靳翔估摸着雷铭的神色,谨慎地说。
      雷铭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们商量好要去哪里吃了?”
      “芝士火鸡面!”曾加举手道。
      赫连诚把他的胳膊按下来。“你又不是在回答老师提问,举手干嘛啊?”
      “芝士火鸡面?”雷铭说,“在哪儿?”
      “对面那间披萨店里出的新品,”曾加说,“据说特辣。”
      雷铭把挎包递给章鑫,“好,你们先去,我打扫完卫生就过去。”
      “啊,你真要留下来?”章鑫说,“刘教练那是气话,你别当真。”
      “没事,我一会就过去。帮我点份榴莲披萨。”雷铭说完,转身进了体育馆。
      赫连诚过意不去,道:“哎,要不我们去帮他吧?”
      章鑫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走吧。”
      赫连诚见其他人都准备离开,连忙跟了上去。“真不帮他?”
      “你就算过去也会被他拦下来的,”章鑫说,“还是先去饭馆吧,我都饿死了。”
      赫连诚“哦”了一声。他回过头,体育馆里只有雷铭一个人的背影。雷铭捡起地上的篮球,看着它发呆。

      打完比赛,雷铭的身体和精神都很疲惫。他坐在休息区的长椅上。西斜的落日从顶棚的玻璃窗中流下,田字格影烙印在高处的白色墙壁上。
      雷铭换了个姿势,在长椅上躺下。他把一只手枕在脑后,望着上方。天花板上层层叠叠的桁架汇聚到中心,形成一块缺口,聚拢起金色的夕阳。他闭上眼睛,把另一只手放在胸口上。

      雷铭的时间
      咨询人:雷铭
      班级:高二(3)班
      性别:男
      年龄:17
      时间:9月27日
      咨询次数:第4次

      徐老师:你上次来是在……
      雷铭:9月21日。
      徐老师:上周……
      雷铭:上周一。
      徐老师:好的,我先记一下今天的时间。
      徐老师:最近还失眠吗?
      雷铭:比之前好一点。
      徐老师:是听了冥想音乐的缘故吗?
      雷铭:可能吧。
      徐老师:那继续保持,别中断。
      徐老师:最近上课还会走神吗?
      雷铭:偶尔。
      徐老师:走神的时候在想什么?
      雷铭:没想什么。
      徐老师:什么都没想?
      雷铭:空的。
      徐老师:空的?
      雷铭:就是什么都没想的意思。
      徐老师:你每次走神会持续多久?
      雷铭:没多久,几分钟。
      徐老师:很频繁吗?
      雷铭:有时很多,有时一天也不会有。
      徐老师:它会影响到你的学习吗?
      雷铭:不知道。
      徐老师:你不知道?
      雷铭:现在还没考试,看不出来。你们应该需要前后数据的对比吧?
      徐老师:什么对比?
      雷铭:就是对比成绩,如果我期中考没考好,就能推断出上课走神的影响吧?
      徐老师:听起来你把自己当成了小白鼠。
      雷铭:我是啊。
      徐老师: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雷铭:这里是个封闭的空间,老师们在重复的就是约翰·卡尔宏,还有斯金纳的那种实验。
      徐老师:实验?雷铭,你把我说糊涂了。
      徐老师:你为什么会觉得这里是一个实验场?
      雷铭:通过外界刺激短期或永久地改变实验对象的行为模式,就是这种实验的中心主旨。
      雷铭:有一套行为准则,它被奉为金科玉律。一旦实验对象做出与准则相悖的行为,就会遭受惩罚。这就是斯金纳的强化理论。
      徐老师:谁是实验对象?
      雷铭:学生。
      徐老师:那谁是实验者?老师吗?
      雷铭:嗯。
      徐老师:那照你这样说的话,我不也是实验者了吗?
      雷铭:你跟他们还有点不一样,你没有参与进去,你只是旁观者。哦,你也会负责维持整个系统的稳定,一旦有研究对象的心理状况出现异常,你就得帮助他们调回“正常”。
      雷铭:像我这种异常。
      徐老师:(叹气)雷铭,没人想要害你,你不必用这种想法看周围。
      雷铭:我得强迫自己这样想,才能相信我没犯错。
      徐老师:犯什么错?
      雷铭:比如喜欢男生。
      徐老师:那不是错,我们之前就聊过了。
      雷铭:很奇怪,跟你聊天时,我没觉得有多大问题。但一离开这件屋子,一切就都变了。
      徐老师:是有谁说你了吗?
      雷铭:我只是意识到,就算你跟一个人认识很久,也无法完全了解他的想法。
      徐老师:你指的是谁?
      雷铭:我一个好朋友。
      徐老师:你跟他怎么了?
      雷铭:我只是偶然间了解到他对同性恋这件事的看法而已。
      徐老师:他……
      雷铭:我没对他出柜。
      徐老师:那他是怎么想同性恋的?
      雷铭:排斥。
      徐老师: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我们不能强迫别人接受跟我们一样的看法。
      雷铭:我知道,我也没强迫他接受我是Gay这件事。
      徐老师:那……你还对其他人说了吗?
      雷铭:没有,这件事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徐老师:嗯,不管怎么说,我都是支持你的,不要害怕。
      雷铭:我没害怕。
      徐老师:那你为什么会对学校有那种看法?
      雷铭:哪种?
      徐老师:你刚才说,这里是个实验场。
      雷铭:我说的是实话。权威者灌输给学生的信条就是:努力学习,考上好大学,有朝一日就能出人头地。可是老师,出人头地到底是什么意思?找到更好的工作,赚更多的钱吗?
      徐老师:老师们是为了你们的未来着想,才会让你们好好学习。
      雷铭:我都看不见我自己的未来。
      徐老师:你不是学习成绩挺好的吗?只要保持这个势头,高考一定能考好。
      雷铭:不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徐老师:那是什么意思呢?
      雷铭:……我会没法像正常人那样结婚,有孩子。
      徐老师:你现在就想这些,有点早吧?
      雷铭:我尝试交过女朋友,但不久前跟她分手了。我对她……没什么感情,那会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是Gay,才答应了她的告白,但没想到跟她拖了这么久。现在分了也好。
      徐老师:那你有没有因为分手感到难受?
      雷铭:就是因为没有,才更让我觉得我不是个东西。
      徐老师:你为什么会这么看自己?
      雷铭:事实就是这样。
      徐老师:可你有很多长处呀。你头脑聪明,学习成绩好,还擅长运动,篮球打得好。哦,你初中不是还参加过歌唱大赛吗?也拿了名次,对吧?
      雷铭:那是别人强迫我那么做的。参加歌唱比赛是因为拿了名次,中考可以加分。
      徐老师:我不信。你打篮球的时候,就没有觉得很快乐吗?如果不快乐,为什么还能坚持打那么久?
      雷铭:一半吧。
      徐老师:那剩下的一半是什么?
      雷铭:那是我爸妈强迫我那么做的。
      徐老师:所以我们又说回了你的爸爸妈妈。
      雷铭:没什么好说的。
      徐老师:你觉得你是在按照他们的想法生活吗?
      雷铭:我每天回到家,他们问的问题都是一样的。今天上学学了什么?老师有没有提问你?你回答上来了吗?篮球训练得怎么样?投篮中了几个?这些问题我都能背出来。
      雷铭: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他们是关心你才会这么问呀”。如果他们真的关心我,难道看不出来我根本不想回答他们的问题吗?
      徐老师:嗯,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你觉得是父母给了你太大压力吗?
      雷铭:人是没有自由的。
      徐老师:为什么你会突然这么说?
      雷铭: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秩序的世界。只有这样,整个社会才能正常地运转。一切来自外界的反馈,是为了强化我们的行为。学生考好成绩,老师会鼓励他们;但如果考得很烂,老师就会惩罚他们。我的所有行为,也是基于父母期望的结果。如果我不那么做,就会受到惩罚。我还记得小时候,我爸让我背英语课文,但我来了脾气不想背,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爸在门外倒数三声,让我开门。我没过去,结果他一脚踹开了门,把门框都踹下来了。他揪着我的耳朵,在我身上撒气。断掉的门框挂在墙上,晃晃悠悠的,就像一层没有掉全的皮。那场景我到现在都记得。
      徐老师:你现在还会想起这种事吗?
      雷铭:从没停止过。我甚至不敢想,如果我告诉他们我的性取向,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徐老师:没关系,这种事情现在可以先不用想。
      雷铭:现在不想,以后还是要面对的,只是时间早晚。不知道那时候我有没有那个勇气。
      徐老师:你总是喜欢把事情看得太远。
      雷铭:这有错吗?
      徐老师:没什么错,但这样会让你活得很累。你会想到很多以后发生的事情,以后的“如果”。这些假设会绊住你,让你不敢往前走。不敢做自己。
      雷铭:做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
      徐老师:每个人生来都是有价值的。你身上也有很多价值,只是你否认了它们的存在,因为你认为它们是来自原生家庭的催养,你想把自己和家庭完全割裂开来,通过否认自己来达到否认你父母做法的目的。
      徐老师:但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对错可言,你父母教育你的方式有利有弊,但你不能因为只看到弊端就完全否认其他方面。你正在学会独立,等到你能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之后,就能更冷静地看待你和你家庭之间的关系。你会发现正是那些没能击垮你的东西让你变得更强大。那时候你会明白,你之所以能走到那一步,与你的成长环境和家庭背景都密不可分。
      徐老师:所以雷铭,不要轻易地否认自己,也不要放弃自己,好吗?继续走下去,等过十年之后,我们再来看看你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那时你就能明白我今天这些话的意义。

      “雷铭,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啊,菜都凉了!”
      一进披萨店,雷铭就听见章鑫的大呼小叫。球队的那群人拼了两张方桌,围坐在一块。都是高个头的高中生,嗓门又大,在店里很是醒目。
      雷铭走过去,坐在边上的赫连诚往里挪了挪,给他腾出一个空位。
      “你们都点了什么?”雷铭打量着桌上看不出原本模样的残羹冷炙。
      章鑫说:“五份芝士火腿面,三个披萨,两盘意面。哎,榴莲披萨给你留了几块。”
      “你这打扫得够久啊,”赫连诚是球队队长,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早知道还是我们帮你一起打扫算了。”
      “没事,是我拖了会儿。”雷铭从纸盒里取出一瓣榴莲披萨,芝士已经冷了。他咬了一口,酥脆的饼皮在齿间开裂。
      “你们都想好周末怎么过了吗?”曾加说。他长着一张娃娃脸,笑起来有酒窝。
      “还能去哪,待家里写作业呗,”武秦说,“再出去玩,我妈不打断我的腿。”
      “最近有个电影不错,周末有空的话可以一起去看看。”曾加说。
      “什么类型的?”章鑫问。
      “科幻。”
      “那雷子会感兴趣啊。”章鑫用胳膊肘捅了捅雷铭。
      “啊?”雷铭抬起头,“你们刚在说什么?”
      “他饿着呢,你让人家先吃饭。”赫连诚冲章鑫挥了挥手。
      在这几人里,赫连诚、章鑫、何远亮和曾加都是高二的老队员,剩下的曲志宏、靳翔和陆知行是高一新生,被选进队里还不到两个月,跟大家都不太熟。但好在老生们没那么排外,他们也很快就融进了团队。只是一起吃饭的时候,还是能看出新生们都比较拘谨。至于那个不在场的卢迪,虽然球技好,但显然跟大家都处不来,照章鑫的话来说,就是“眼睛都要翘到脑袋顶上去了”。
      “今天卢迪最后那个灌篮简直绝了!”曾加兴高采烈地说,“他可是从罚球线上起跳的!”
      “要是他在秋季赛也能打出那种阵势,那我是真服他。”章鑫给他泼了盆冷水。
      曲志宏说:“我有一次晚自习回球场取衣服,看那边的灯还亮着,结果发现是卢迪一个人在练球。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佩服他对篮球的认真。”
      “要是他能改改那脾气,估计现在就成队宠了。”武秦说。
      “我看啊,难,”章鑫喝了口饮料,“再说,秋季赛也不能光指望他那几下扣篮。市里几个对手都挺强的,听说今年一中那边招了两个体育特长生,都是在省队训练过的。”
      “咱们队也不弱啊,”赫连诚用力拍了一把雷铭的背,“雷铭的投篮命中率可是全队第一。”
      雷铭咽下嘴里的食物。“那跟打比赛不一样。到了真正比赛的时候,球场里可是吵得你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你们去年比赛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啊?”陆知行好奇地追问道。
      今年队里的高二球员,去年都参加过秋季赛,只不过那时他们都是候补队员。真正上过场的,只有雷铭和赫连诚两个人。刘征教练在初赛球队比分领先的时候,让他们短暂地打过一两节练练手。那节里雷铭投了三次篮,只有一次命中。
      听到陆知行的问题,赫连诚和雷铭交换了个眼神。
      赫连诚扫扫脸颊。“呃……感觉还是挺不一样的。到时候去了你就知道。”
      “刘教练不是说要带我们去看看其他队的比赛吗?”陆知行说。
      “那是坐在观众席上,和站在球场上是两码事。”赫连诚说。
      “越说我越期待了,真希望球赛快点来啊。”陆知行说。
      “现在这点训练肯定不够,”章鑫忽然说,“去年高三那届还在的时候,刘教练可是往死里整我们。现在只剩两个月时间了,也不知道够不够。”
      赫连诚老神神在在地说:“你别着急,刘头儿是让新生先跟大伙磨合,等再过几周,你看看他不得发力。”
      雷铭听着大家的交谈,慢吞吞地吃完剩下的冷餐。他对秋季赛没有什么想法,甚至去年那种想要得到冠军的强烈冲动,现在也都消失不见。他又想起了徐老师说的话。如果他不是真的热爱篮球,为什么还一直在打?仅仅是因为他很擅长这项运动吗?不,其中一定还有别的什么。
      他看着坐在他身边打闹的队友们,不禁问自己,一直坚持打篮球是因为享受跟这群人在一起完成同一个目标吗?最初他开始接触篮球时,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景?
      他想不起来。那个记忆好像是被丢在了哪里,一时找不回来。

      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聊完天也吃饱了的少年们背起运动包,准备离开。雷铭习惯性地走向前台,但赫连诚跟了过来。
      “雷子,今天我来结吧。”
      “不用。”雷铭已经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准备扫码。
      “刘教练给我转了一笔钱,说是队费。我们今天的聚餐从这里面扣就行。”
      雷铭把手机放回口袋。“好吧。”
      他站在一旁,等赫连诚买单。店员一直在看他,雷铭察觉到她的目光,望了回去。
      店员对他笑了笑,说:“同学,你看起来有点眼熟呀,你是不是几周前,跟一个长头发的小哥一起来过?”
      长头发的小哥?雷铭回忆着,她是在说杨子夏他哥吗?“呃……是啊,怎么了吗?”
      店员弯下腰取出一张优惠券。“你们上次消费满一百,应该送你们一张优惠券,但我忘记了,这个给你们,今天结账的时候可以用喔。”
      赫连诚抢在雷铭前便夺走了那张优惠券,仔细端详着。“啊,可以减十五块欸雷子!”
      “那你用吧。”雷铭说。
      “嘿嘿,那我就不客气了。”赫连诚把优惠券递给店员,让它在不到一分钟内完成了从出生到死亡的轮回。
      “优惠完的总额是五百二十一块,请在这里扫码。”店员指了指亮起的扫码机。
      赫连诚把手机放在上面。“不过雷子,你上次是和谁一起来吃的饭啊?”
      “没谁。”靠在柜台上的雷铭直起身,往店门外走去。
      “哎,等等我!”赫连诚追了上去,他身后的收款机传来清脆的“支付宝到账……五百、二十、一,元”。
      太阳落山后的傍晚仍是暑热难耐。雷铭把校服外套挂在运动包上,长裤也挽到了膝盖。篮球队的几个人站在街灯下,商量下一步去哪里玩。周五晚是人生的黄金时间,他们自然不愿错过。曾加对那部新上映的电影念念不忘,一个劲儿地提议去附近的影院,但没人应和他。
      “雷子,你打算去哪儿?”章鑫问雷铭。
      “我准备回家。”
      “这就回去?”章鑫说。
      “嗯,你知道我爸妈的。”雷铭倒退着走了几步,冲他们挥手。
      “哎,雷铭你要走了吗?”曾加喊道。
      “走了,我去公交站坐车!”雷铭说,“下周见!”
      街灯下站着的少年们冲他挥手,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拉出很长的线条。雷铭也冲他们挥挥手,最后转回身,往车站走去。
      他刚才准备结账时,已经看到手机上的微信消息,是他母亲发来的。她问雷铭什么时候回家,但他没有回。
      他把运动包往肩上提了提,和一对遛狗的老年夫妇擦肩而过。
      明天就是周末了啊。
      他抬头看着行道树的叶丛,其间闪烁着街灯的光。
      周末他要去上两个辅导班,那地方离他们家有段距离,坐公交要四十多分钟才能到,因此即使在周末他也不能睡懒觉。辅导班的老师是从名校请来的特级教师,每节课都花费不菲。这些老师平常工作日教书就够麻烦了,周末也要备课上课。雷铭觉得他们比自己还累。
      “哟,雷铭!”
      有人在叫他。雷铭从沉思中抬起头,看见不远处公交站台上的杨子夏。
      杨子夏背着琴盒,一只手抓着背带,另一只手使劲地冲雷铭挥动着。他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好像看见雷铭是件十分高兴的事。雷铭心里纳闷,这人不是之前才跟自己吵过架吗?
      “你怎么还没回?”杨子夏打量着他,看见他肩上的运动包就明白了,“哦,你是刚结束球队训练吧?”
      “嗯,”雷铭跨上站台,跟他并肩站立,“你是去练琴了?”
      “嚯,你怎么知道?”杨子夏惊讶地说。
      雷铭冲他琴盒扬了扬下巴。“不然你是背了根烧火棍吗?”
      杨子夏搓搓鼻子,盖住嘴角的笑。“你这也练得够晚啊。”
      “刚跟球队人去吃饭了,”雷铭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怎么没骑自行车?”
      “背着琴不方便。你是坐7……31,对吧?”
      “嗯,你呢?”
      杨子夏把拳眼砸到手心里,说:“巧了!我也是!”
      “……站台上就两趟车。”
      “那可不是!我刚等的时候就在想,哎,雷铭那天坐的不就是这趟车吗?那我家不是跟他家一个方向吗?你是在石河桥下对吧?”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杨子夏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我这人呀,算术不行,记性第一,也算是老天爷开的另一扇窗。”
      “照你那指的地方,老天爷怕不是给你开了个天眼。”
      杨子夏将雷铭从头看到尾。“稀奇了,雷少今天心情不错啊。看来是吃饱喝足,有精神调侃别人了。”
      雷铭移开视线望向别处。“你还没吃晚饭?”
      “没吃,我不怎么吃晚饭。”
      “你在减肥?”
      “我减什么肥?我这BMI可是标准体型。”
      “那你说你不吃晚饭。”
      “家里没人做啊,平常凑活吃点填饱肚子就行。”
      雷铭看了一眼杨子夏。“你家里没人?”
      “我妈去外地出差了,我哥平常在学校,不回来。”
      “哦,这样。”
      “干嘛,你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有吗?”
      “有啊,”杨子夏把脸凑到雷铭面前,眉头内蹙成一个忧伤的“八”字形,“你刚就像在看小区的一只流浪狗。”
      “你说得太夸张了。”雷铭用拳头抵住嘴巴,假装咳嗽了一声。
      “哎,你想笑就笑出声来啊。”
      “这有什么好笑的。”
      “不好笑是吧?那我说个好玩的。提问:把大象放进冰箱里要几步?”
      “呃……三步?”
      “哪三步?”
      “开冰箱……放大象……关冰箱。”雷铭说得很谨慎,担心杨子夏的问题里有什么陷阱。
      “那把长颈鹿放进冰箱里要几步?”
      “……三步?开冰箱,放长颈鹿,关冰箱……”
      “错!”杨子夏在胸前比出一个大大的叉。
      “哪里错了?”
      “要四步。开冰箱,取出大象,放长颈鹿,关冰箱。”杨子夏洋洋自得。
      雷铭有点后悔跟杨子夏讲话了。他望了一眼路口,“公交来了。”
      “来得真不是时候,我还想再问你一道题的。”
      “你留着问别人吧。”
      “问别人没意思啊。”杨子夏这句话还没说完,公交就到了。他跟在雷铭后面上了车。
      公交车里虽然人不多,但已经没有空座了。杨子夏拖着大琴盒从一排人中间挤过去。雷铭找了个略空的地方,抓着垂吊下来的扶手。公交车猛地起步,杨子夏没站稳,连人带琴一起摔在雷铭身上,重量不轻。雷铭往后退了一步,好让自己站稳。他抓着杨子夏的胳膊,帮助对方起身。
      “抓好。”雷铭说。
      “对不住,对不住。”杨子夏站直身子,把琴盒往肩上送了送,右手握紧前排椅背上的空槽。他难得地沉默了片刻,雷铭以为他是因为刚才没站稳在尴尬,没想到杨子夏忽然问道:“我上次就闻到了,你用的什么味的洗衣液啊?是柠檬吗?”
      “我不知道,”雷铭说,“衣服都是我妈洗的。”
      “挺好闻的,”杨子夏说,“要知道牌子就好了,我也去超市买一瓶。”
      “我回去问问我妈。”
      “算了,”杨子夏摆摆手,“照我这易出汗体质,再香的味过不了半天就得变馊。”
      雷铭凑近了,在杨子夏脖间嗅了一下,杨子夏脖子后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你身上没味啊。”雷铭说。
      “啊?是吗?那就好,哈哈。”杨子夏摸了摸脑袋,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半步。
      “你在哪站下?”
      “梅里渡。比你早个……”杨子夏抬头看着贴在窗户上方的牌子,“四站。”
      雷铭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街灯橘色的光闪过,树影翕忽,像快速切换的微缩胶卷。
      “秋季赛,你和你哥哥来看吧。”雷铭忽然说。
      “啊?”杨子夏一头雾水,“什么秋季赛?”
      “我之前跟你们说过的,”雷铭无可奈何,“高中生篮球秋季联赛。”
      “哦!我想起来了。可以啊,哪天?”
      “还没定,定了我通知你。”
      “要买票吗?”
      “我送你们票,队里有免费票拿。”
      “好啊,我还没去看过篮球比赛呢,”杨子夏说,“只看过电视上的NBA转播。”
      “我们比赛节奏没他们那么快。不过现场气氛应该也不错。”
      “我要准备些什么吗?荧光棒?充气棒?”
      “……你以为去看演唱会吗?”
      “我这不是想着怎么给你们加油打气。”
      “到时候场馆里会很吵,你好好看比赛就行。”
      “你打什么?前锋?后卫?”
      “小前锋。”
      “我靠,牛逼啊!那不就相当于乐队里的主唱吉他手?”
      “这两个能比较到一块去吗?”
      “原谅我词穷,想不到别的比喻了,”杨子夏冲雷铭一笑,语气真诚,“到时候你们进球了我就喊华英牛逼,雷铭牛逼。”
      雷铭也忍不住笑了。“看来还是啦啦队适合你。”
      “NBA现场有时不是会放那种Old School说唱吗?回头我们给体育馆里架个舞台,我拉上我哥,还有乐队其他人,就在那儿给你们演热场。吉他一响,那不得燥翻了?”
      “就跟《狂暴之路》里那个吉他手一样。”
      “对!就跟他一样。”杨子夏说得来了劲,手从座位上松开,弹起空气吉他,表情也很配合。这时公交到了站,猛地一刹车,杨子夏向前面倒去,雷铭连忙拽住他胳膊。杨子夏也下意识地扳住椅背,才不至于摔倒。
      “你小心点。”雷铭无可奈何地说。
      “这车开得太猛了。”杨子夏一脸悻悻。
      “你这琴挺重的,要不然放下来?”
      “不用,我背着就行。”
      “里头是什么?吉他?”
      “不是,贝斯。”
      “我以为你学的是吉他。”
      “以前学,后来转贝斯了。”
      杨子夏都准备好要回答“为什么”的问题了,但雷铭没问那个,反而问:“你怎么今天背琴来学校练?上次见你也是。背来背去的不麻烦吗?”
      “是因为那个……文艺汇演,你知道吧?”
      雷铭想了想。“好像听同学说起过。”
      “‘好像’?你两耳不闻窗外事吗?”
      “我们篮球队的,没时间参加那种活动。”
      “也是,你们事情多,本来就没什么时间,”杨子夏望着窗外,“我是在和朋友排曲子,到时候会表演。”
      “就你们两个?”
      “还有个鼓手。呃……不过主唱还没找到人。”
      雷铭说:“你们演什么曲子?”
      “英文歌。”
      “……你这不等于没说。”
      “你听说过红辣椒吗?”
      “红辣椒?吃的那种?”
      “不是,”这回轮到杨子夏无可奈何了,“Red Hot Chili Peppers,一个老乐队,美国的,我们要翻弹他们的一首曲子。你等等我把歌分享给你。”
      “为什么选这个?”
      “你听了就知道,没人听了不喜欢。而且现在是夏天,这曲子就适合夏天听。”
      他们身旁两个乘客起身准备下车,让出两个空座。雷铭坐进里面那个,杨子夏坐在外头,把琴盒靠过道放下。
      杨子夏在裤兜里翻找着。“算了,我直接拿MP3给你听吧。”
      “嗯。”
      杨子夏掏出纽曼MP3,长按开机键开了机。他连上耳机线,把两只耳机头都给了雷铭。雷铭戴上耳机,看杨子夏操作MP3。它的屏幕上布满了划痕,机身的漆也掉了一半。
      “有了。”杨子夏说,把耳机音量调大。
      雷铭听见耳机中传来一串吉他solo,接着是干净而富有律动性的旋律。一段听不清歌词的男声在独自吟唱,十分平静。但随着曲子的深入,乐器的层次感逐渐丰富起来,和声也越来越长。在主唱的一声“oh\"后,曲子又回归了主旋律。直到最后,在反复被推向高潮后,曲子在电吉他的效果器尾音中结束了。
      雷铭取下耳机,还给杨子夏。
      “怎么样?”杨子夏看着他。
      “嗯,适合夏天听。”雷铭说。
      “他们还有好多好歌呢,我回头发给你,是那种听了能让人心情变好的歌,而且他们的贝斯手也很厉害。他们的曲子之所以那么有律动性一半都归功于贝斯。我另一个喜欢的贝斯手是铁娘子乐队的史提夫·哈里斯,他们专辑里的很多曲子都是他创作的。”
      “你很喜欢这些。”
      “是啊,我还上小学的时候我哥就给我听摇滚了。你看这个MP3就是他留给我的,”杨子夏晃了晃手中的纽曼,“虽说有点老了,但还是很好用。我去哪儿都带着它,就跟护身符一样。”
      杨子夏没意识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雷铭看着他,好像看见了上初中时的自己。那时他每天放学后都会跑到家附近的球场练球,因此还认识了几个一起打球的朋友。那段时间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不去想训练,夺冠,只是单纯地为了打球,为一个投进篮筐的球而欢呼,在球场上奔跑。
      “啊,我下站就到了,”杨子夏从座位上起身,把琴盒背好,“拜拜。”
      “拜。”雷铭说。
      杨子夏抓住扶手,一点一点地往前走去。雷铭留意到他的琴盒上贴满了乐队的贴纸,边缘也磨损了。
      公交停了下来。下车前,杨子夏往后看了一眼,坐在后排座位上的雷铭也在看他。
      杨子夏对雷铭挥了挥手,跳下公交车,车门在他身后关闭了。他站在原地,看着街灯下的公交车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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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雷铭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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