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瑞秋想到“重风”，不自觉地摸摸身上的毛皮衣裳，已然释怀，只是他仍不解，为何它会做这样的决定。收起回忆，他坐起，看着眼前泛着磷光的湖面。
　　一个疑问骤然闪现在他的脑海中——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湖水之所以可以如此清澈，会否是因为与外界相通？
　　抱着这样的想法，瑞秋沿着河边一路东行。在他的记忆中，湖是围绕型的，根本没有出路，不然也不至于寻了三年都未发现。
　　一路奔走，果不其然，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尽头，是呈封闭的圈的。
　　瑞秋泄气地坐倒。
　　给了希望，结果却是令人失望的，比没有希望更加残忍，也更加彻底地使人面临绝望。
　　但，瑞秋是倔强的！他不轻易认输，也不会认输！
　　脱了毛皮，他一头扎进湖里。
　　原本他不熟悉这里的水性，可经过这几年，他对此已游刃有余。潜到水底，沿湖壁一点一点探索。
　　他不信！他不信，他得在这困一辈子！
　　不知换了几次气，也不知找了多久，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真的发现了一个一人高的圆形洞——那里不断地有水涌进来！
　　他游上岸，大口地喘息着。虽然这个洞可能是出口，但是，它究竟有多深还是个谜。若它太深，恐怕自己还没出谷就先已经溺水身亡了。
　　思忖了良久，瑞秋似乎是做了最后的决定，起身向谷之深处走去。
　　来到“重风”的墓前，拔掉了杂草，瑞秋跪下，“三年了，我一直没有勇气来见你，但现在我决定要离开这里了，怎么也要和你道个别的。真的很谢谢你与我一起度过了七年，没有你，我一定活不到今天。今日之后，瑞秋也不知会是生是死，若能侥幸存活，瑞秋报完仇定会回来这谷中，伴你度过余生。”瑞秋极为难得的说了一长篇，言讫，深深地磕了三个头，感念“重风”之恩德。
　　瑞秋走回湖边，走得很慢。要离开生活了十年的地方，终是有不舍的吧……
　　但就是再慢也还是会到，他站定，最后环视了一眼，仿佛是向这里的一草一木道别。不再多做停留，深吸一口气，跳进湖中。
　　游到那个洞口，感觉到水流的强烈冲击，这几乎要将瑞秋推走。他立即横过身子，双手紧紧扒着洞壁，不是游，而是爬，在水流中向前爬行！只是短短一瞬，他便感觉周身的力气在散去！可是他看到了洞口，洞口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他不能放弃，不能放弃！他紧紧地扒着壁，爬着！
　　终于出得洞口，他避开水流湍急处，再也憋不住，一张口，水汹涌入他的口鼻，难受……死亡一般的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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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觉到有人在自己的腹部按压，“噗——”。吐出了几口水后，瑞秋也渐渐苏醒。睁眼看到的是一个老翁，约莫六十，白须白发，面有焦虑之色，见瑞秋醒来，脸上的表情甚喜。
　　瑞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再醒过来，或许他真的是老天的宠儿，遇到任何险境，总能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但若是他能预知未来，或许他会觉得死比那样卑贱的活着要好……
　　“谢谢你救了我。”呛了许多水，瑞秋的声音听来有些干涩、难听。
　　老翁笑笑，脸上的皱纹很是明显，却很温暖，“不必言谢！老朽只是在这里钓鱼，看到那个洞口有什么东西出来，还以为是条大鱼。钓上来一看，原来是个小娃。”
　　瑞秋撑坐起身子，询问道：“请问老伯，这是何处？”
　　“蓬莱城的祈福山。”
　　“距离苏胤城有多远？”
　　“那是很远了。”
　　“多谢老伯救命之恩，晚辈告辞！”瑞秋起身欲离开。
　　“天色已晚，你一个小姑娘家的……”
　　瑞秋截断那老翁的话，道：“晚辈是男儿身。”
　　老翁愣了一下，随即羞赧地笑道：“老朽失礼了。如今天色已晚，若是小公子不嫌弃，那就请去老朽的茅草屋住一宿，梳洗一下，也好换套干净衣裳。”
　　瑞秋皱眉，道：“这样会不会叨扰了？”
　　“年前老朽的内人过世了，如今是一人独住，无碍。”说着，老翁收起渔具，热情地拉起瑞秋便走。
　　“小公子为何会从那洞中出来？”
　　瑞秋实不想详谈此经历，只是谎称出外游玩，不慎跌落谷中。
　　一路上，皆是老翁问，瑞秋答。遇到瑞秋不想回答的，他便沉默不语，老翁也知趣地不再问第二遍。
　　走了好一会儿山路，终于到了山间的茅草屋。
　　草屋很是简陋，但却有小隐隐于林的隐士作风。进得屋中，老翁请瑞秋至桌前坐下，为他倒了一杯水，然后自己便烧水去了，说让他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
　　瑞秋趁空环顾四周，整间屋子的摆设相当简朴，一套四方竹桌、椅，一张竹床，一只竹柜子，上面放了些许瓶子、罐子。
　　没多久，老翁便提着一壶热水进来了，“来，洗个澡会舒服一些。”说着，他放下壶，到柜子中取了一套衣裳，接着道：“还有，把身上的湿衣裳换了。老头也没有年轻人的衣裳，小公子将就着穿吧。”
　　“多谢老伯。”
　　老翁将衣裳置于竹床之上，正欲从床下拿出木桶来，听到瑞秋如是说，便回头看向他，笑道：“小公子真是彬彬有礼，令尊、令堂教子有方啊！”
　　取出大木桶后，老翁便到屋外边抽烟杆，边烧水去了。
　　壶吐出了袅袅水雾，老翁叼着烟杆，用布包着手柄，叩门问道：“小公子可要加热水？”
　　瑞秋被氤氲的水汽熏得有些许倦意，听闻叩门声惊醒过来，道：“有劳老伯了。”
　　老翁推门而入，为瑞秋加水。加水时，老翁无意间瞥见瑞秋□□的身子时，神色很是慌张。
　　退出屋子，他依旧心神未定——这孩子秀眉、樱唇、雪肤，竟是如鬼魅一般的摄人心魄，且又是……这样的身子！难不成是妖人？
　　“吱呀”一声门开了，瑞秋穿着老翁的灰色粗布长衫，仍然遮不住他的绝世容颜。
　　此刻的他已经将脸上的污秽洗去，长发如瀑布一般散在背后，虽在笑着，却感觉不到温暖，似妖似魔，似凡似仙，令人捉摸不透。
　　陷入沉思的老翁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即刻恢复，莞尔道：“小公子洗好了，那老头去准备些粗茶淡饭。”
　　瑞秋有礼地作揖道：“有劳了。”
　　“无碍！小公子在外稍候。”
　　瑞秋伸展四肢，呼吸着山间带着淡淡青草味的空气，脸上是满足的微笑。
　　一盏茶后，老翁招呼着瑞秋，饭菜已经备好。
　　桌上只有一盆绿叶菜，一锅菜汤，两碗白米饭。
　　“山间野菜，还望小公子莫嫌弃。”
　　“老伯客气了！这样比瑞秋在谷中食不果腹要强上许多了！”
　　瑞秋吃着的白米饭,久违的味道。
　　老翁见瑞秋也不喝汤，便用空碗欲为其舀一碗。
　　“老伯，您哪儿不舒服吗？”瑞秋看着老翁盛的一勺汤，晃出了一大半，问道。
　　“没……没事！”
　　瑞秋看他颤抖得厉害，便主动伸手去接，谁知，瑞秋的手一触到那老翁的，惊得他把碗都扔了，好不容易盛满的汤全洒在了地上和桌上！
　　“老伯，您真的没事吗？”瑞秋再次询问道。
　　那老翁愣了下，紧张地道：“老头年岁大了，手颤得厉害。老头去拿抹布。”说着便进里屋去拿了。
　　瑞秋心下疑惑：方才老伯还好好的，怎的突然手颤？
　　老翁取了抹布，擦净了桌上洒出的汤。“老头再给小公子舀一碗。”
　　“为什么？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瑞秋的眼中满是暴戾，像是被恶魔附了身，震得那老翁又是一惊。
　　“小公子，你、你……怎么了？”
　　瑞秋指着地上已然不动的蜚蠊，神色实难辨析，语气平和地道：“它爬到那些汤上，死了。”他抬起眼，直视着眼前的老翁——原先他认为善良的好人，“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
　　老翁不敢与他对视，死死地盯着地上的蜚蠊，道：“你是个妖人！你是妖！”
　　妖！又是妖！
　　瑞秋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抢过汤勺重重地打向老翁。老翁与他个头差不多，年岁大了，瑞秋又先发制人，他竟无力反抗，被打趴在地上。
　　他没有停手！
　　素来对任何事、物都淡漠的瑞秋，变了。他以远远超越孩子承受力的坚强，来面对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不幸。他相信他，而他却令他明白信任是多么不需要的东西，是多么无意义的……
　　当他从疯狂中清醒过来的时候，老翁已经满面是血了。
　　他冲出屋子，一路往山下狂奔着，还时不时地回头看，担心有人追上来。
　　也不知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实在跑不动，他才瘫坐于地，大口大口地喘息。
　　杀人……我杀了人！
　　瑞秋看着自己手上、衣上的血迹，狠命地擦，狠命地扯，像是恨极一件东西。
　　当夜色渐渐笼罩下来，风止树静，那张惊慌失措的脸终于平静下来，变得冰冷，像是死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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