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

　　第二天，大军赶着凌晨的火车，天不亮就独自离开了。
　　他坚持不让其他人送他，觉得“婆婆妈妈”，丢下一句 “‘你走，我不送你；你来，大风大雨我也要去接你。’你们能这样对我，我就知足了。”就咧开嘴有些傻气的笑了。
　　当时的叔叔被这句话惊到了，被大军的才华震撼了。只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有深意，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离愁别绪。
　　直到很多年后，读了一些书的叔叔才知道，那是人家梁实秋说的。

　　大军走了没几天，亚文也要去上海读书了。
　　姐妹俩在家门前紧紧的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儿。她们姐妹俩从出生起就没有长时间的分开过，十几年来无论做什么都在一起。现在亚文即将踏上火车去往几千公里外的一个没有亚杰的城市，姐妹俩重叠的人生轨迹就此分叉，朝着未知的方向，飞快的延伸。
　　未来如何？没人知道。

　　虽然亚文外表看起来比亚杰柔弱一些，但其实骨子里比亚杰要有韧性。
　　亚文擦干眼泪，转身走到清安面前，歪着头，耸了耸肩，笑着说：“走啦。”尾音有些颤抖，但是她咬牙忍住没有落泪，尽可能的想笑着多看几眼清安。然后，她走到叔叔身边，给了叔叔一个拥抱，周围的人都有些吃惊。
　　大家看到他们两个总是吵得不可开交，都觉得他们两个合不来。可直到这个时候，叔叔和亚文才透过这个拥抱明白，可能他们才是最懂彼此的人，因为他们不可救药的爱上了同一个人。

　　叔叔在亚文耳边轻声说了句：“照顾好自己。”
　　亚文终于没忍住，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一边哭一边使劲儿的捶着叔叔的后背。
　　“你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让我哭，让我出丑！让我变得难看！”
　　叔叔的眼眶发红，他拍了拍亚文的头顶，笑着说：“我们亚文就算哭丑了，也比别人好看一百倍。”

　　亚文和他们一一道别之后，就和爸妈还有亚杰一起去了火车站。
　　叔叔和清安一直站在家门前目送着他们，没有离开。期间，亚文一次也没有回头，只是在即将走出胡同时，背对着他们摆了摆手。
　　叔叔再也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

　　“成长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越长大，身边的人就越少，心里空的地方就越多。”叔叔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怔了好一会儿。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清安，清安双手插在衣兜里，耸起肩膀，抬头看天，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想着什么。

　　“想什么呢？”叔叔一向心直口快。
　　“我在想，一个人一生中，能够做到只爱一个人吗？”清安的声音有些悲伤，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叔叔不明白为什么清安会突然问这么一句，他没有细想就答道：“不知道别人怎样，反正我现在只爱一个人。”
　　清安的目光慢慢落在叔叔脸上，他安安静静的看了叔叔好一会儿，直把叔叔看得心慌，连忙伸手在清安眼前晃了晃，笑着说：“喂！被我的美貌惊呆了吧？”
　　清安这才从失神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目光有些游离，低下头去看着地上，低声说了句：“陪我去江边坐坐？”
　　“啥？”二月份的东北，大白天气温都能达到零下二三十度，去江边坐坐？裹着松花江冰面上冰碴的彻骨寒风分分钟就得把他们吹成冰雕。怕冷的叔叔有些为难。

　　“我……心里不痛快……”清安低头又说了一句，声音有些无力。
　　“走走走！等会儿，咱俩得武装起来。”叔叔越来越觉得清安不大对劲，一狠心，别说在江边坐坐，就是再跳到江里游上一个来回，他也能“舍命陪君子”!

　　在叔叔的强烈要求下，两个人裹得跟个要炸裂的大粽子，晃晃荡荡往松花江边走去。
　　没想到江边的那几家室外滑冰场还在营业，人来人往的年轻人居多。旁边还有很多卖“糖葫芦”的小商贩。
　　叔叔顺手就买了两串。实际上那天并没有叔叔想象中的冷。只要没风，坐在江边的堤岸上，大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还挺舒服。

　　叔叔惬意的晃荡着悬在半空中的双脚，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一串已经吃了一半，另一串本来是买给清安的，可是清安好像没有心思吃，叔叔也只能“勉为其难”的一并消灭。
　　“前几天，我又和我妈通电话了。”清安双手支在身后，上半身往后倾斜着，头微微后仰。
　　叔叔吃的满嘴都是糖块和山楂，含含糊糊的问道：“然后呢？”
　　清安说：“我妈在我八岁那年去的日本，现在算算刚好十年。其实我都有点儿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大家都说我长得像她，小时候实在想她的时候，我就照着镜子，假装镜子里的人是她。”
　　叔叔突然放下了手里的糖葫芦，他转过头，看着清安。清安整个人被淡黄色的日光包裹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解开了厚厚的围巾，随手丢在一边。
　　他的头顺势后仰着，好让整张脸都能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他的脖颈颀长，突出的喉结微微颤动着。
　　清安最近好像瘦了一些，整个人裹在厚厚的大外套里，显得更加单薄。
　　叔叔看着看着，眼前的清安就变成了八|九岁的样子，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儿孤零零的坐在家里，照着镜子想妈妈。

　　叔叔第一次有了想要保护清安，想要给他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的冲动。而在此之前，他一直理所当然的享受着清安无微不至的关照。
　　“你真的好自私啊。”叔叔不禁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这时，清安坐了起来，他想把头搭在叔叔肩膀上，可是身边跑过了一群十几岁的小孩子，他尴尬的歪着头僵在半空，然后用一种叔叔从未听过的悲伤语调说：“前几天，我在电话里听到一个小孩子叫她……妈妈。她犹豫了一下，答应了。然后我就把电话挂断了。”
　　清安突然笑了起来，问叔叔：“东子，我是不是特傻啊？十年了，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十年了，她给我打了三十一个电话，我给她打了一百五十六个电话。我们母子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小卖部的那部公共电话。真的太可笑了。东子，以后，我不会再打了。东子，从我挂断电话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妈妈了。”
　　清安开始低声啜泣，他深深的低着头。

　　叔叔看到他脖颈上突出的骨节，心，一下下的疼了起来。
　　叔叔解下自己的围巾，围在清安脖子上，然后用力的抓着他的肩膀，抬起他的头。
　　清安已经哭成了泪人，呼吸困难，却还在拼命的压低声音。他可能从小就是这样偷偷想妈妈，偷偷哭泣，年深日久，都已经忘了该怎么放肆的哭了吧。
　　叔叔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他不明白失去母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可是他知道，陪在清安身边，就是他能给清安最大的慰藉。叔叔伸手过去紧紧的攥着清安冰凉的手，然后把清安刚才解开的围巾盖在了他们手上。
　　用这一条围巾，遮住他们那“见不得人”的关系。

　　叔叔握着清安渐渐变暖的手，感叹道：“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了。”
　　清安终于停止了无声的哭泣，抬起头来哭笑不得的看着一脸认真的叔叔。终于，扬起嘴角，给了叔叔一个别扭又难看的笑容。

　　叔叔信心满满的说：“清安啊，清安。以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我这个人呢，虽然长得挺好看，可是臭毛病也不少。我怕冷怕热，怕苦怕累，打架不行，嘴倒是挺毒的。学习呢，也就马马虎虎了，做事也没个定性，呵呵，这点倒是和我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大哥一个德行。我也不大讲卫生，早上起来不爱刷牙，也不爱搓澡，但是我喜欢泡脚。哦，对了，我还挑食，爱吃甜的，爱吃肉，不爱吃青菜。水果我也没吃过几样儿，反正贵的我就爱吃，便宜的我就觉得不好吃。我跳舞倒是挺有天赋，唱歌也行，可是这个也不能当饭吃，估计以后我也还是个穷光蛋。我不喜欢花花绿绿的衣服，我最喜欢看你穿白衬衫，干干净净的最衬你了。估计除了你，没人穿白衬衫能比我还打眼的了。嗯，我大概就是这样儿吧，不好不坏，不上不下，吊儿郎当，没心没肺。不过呀，我还就赖在你身边不走了。你打我骂我，我也不走了。除非……”

　　“没有除非！”清安突然抢过话头。叔叔被吓了一跳，他喋喋不休的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其实只是为了转移清安的注意力。
　　“我能够做到一生只爱一个人，所以在我这里没有除非。”清安坚定的盯着叔叔，目光炽热，他期待着叔叔的回应。
　　叔叔有些慌乱，他不知道一生到底有多长，他从来没想过那么远的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清安还在等待叔叔的答案，没有丝毫动摇。

　　“我现在只爱一个人，可是一生？一生太长了，我不知道。”叔叔没法对着清安说出他无法确定的事。他本以为清安会很失望，可清安的眼里仅仅闪过一瞬间的失落就恢复了以往的温柔。他伸手揉了揉叔叔的头发，低声念叨了一句：“现在爱就够了。”
　　接着，清安突然露出了一个严厉的表情，呵斥道：“牙还是要天天刷的！”叔叔吓得赶紧挪开眼神，吐了吐舌头，继续吃他的糖葫芦去了。

　　“爱吃甜食，又不爱刷牙，我看你老了，准是个没牙的糟老头儿。”清安偶尔也会怼叔叔一句，叔叔的伶牙俐齿一到清安这，就变成了笨嘴拙舌。
　　叔叔一边狠狠的嚼着糖葫芦一边赌气的说：“好啊你！我！我要是没牙了。我！我就天天恶心你！反正我也看不到我自己。”
　　“我倒是想看看变成没牙老头儿的你，不知道一脸皱纹，牙齿掉光的你，是不是还像现在这么好看。”清安歪着头，一脸深情的看了眼叔叔。
　　“那还用猜，我就算头发都白了也还是个精神老头儿。你应该也不差。估计也只比我好看那么一点点吧。到时候咱们就都变成了满头白发的老头儿啦。希望那个时候咱俩可以大白天大大方方的牵手逛公园儿。”叔叔越说越开心，脸上情不自禁的露出了心驰神往的表情。
　　“希望那个时候是个美好的时代。”清安也被叔叔带入了那个和谐美好的情景中去，内心的阴霾渐渐散去，他从叔叔手里接过那串本来买给他的糖葫芦，一口就吃进去了一颗山楂。

　　清安才嚼了几下，就皱着眉头，脱口而出：“好甜！”
　　叔叔有些不解的问道：“你不爱吃甜的吗？”
　　清安不假思索的回了句：“不爱吃……”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说道：“不是不爱吃……我只是……不爱吃糖葫芦……”

　　可是叔叔听完就立刻明白了，从小到大，不爱吃甜食的清安，家里总有一大碗奶糖，其实都是为了他单独准备的。他以前总是理所当然的觉得清安也喜欢吃甜食，而他总是凑巧的蹭吃而已。
　　“清安不爱吃甜食？那他爱吃什么？”叔叔在心里问自己，答案是，他不知道。他的内心猛得被愧疚填满。
　　原来一直以来，自己对清安的了解，仅仅停留在最表面上，自己从来都没有用心去了解过清安的喜好，清安的想法。

　　“清安，你会不会觉得我特自私啊？”一想到自己对清安这么差劲，叔叔突然很害怕失去清安。
　　“啊，不会啊。”这回轮到清安一脸茫然了。
　　“清安，对不起，我都不知道你不爱吃甜食，对不起，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叔叔越说越难过，越说越低落。
　　“你喜欢的我就喜欢。”清安说着又大口吃了一颗山楂，然后又被甜的五官纠结在一起。
　　“大傻子，不爱吃就不要勉强自己，从现在开始，我要陪你吃你爱吃的一切！”叔叔一把抢回了糖葫芦，泄愤似的咬了一大口。
　　清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声说了句：“我……我爱吃辣……”
　　叔叔突然被嘴里的山楂呛了下，拼命咳嗽起来。

　　“那个……那就……偶尔……偶尔吃个大辣片吧……”叔叔是个吃不得一丁点儿辣的地地道道的东北汉子。
　　清安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伸手帮叔叔擦掉嘴边的塘渣。
　　十八岁的叔叔，犯起傻来，应该也挺可爱的吧。

　　那天，如果你站在松花江对岸，远远望去，就会看到对面的堤岸上，并排坐着两个一脸稚气、谈笑风生的少年，嬉笑中不经意的流露出对未来无限美好的憧憬。

　　对于那时那刻的他们而言，未来，无可限量。

　　“死生契阔，与子同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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