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火

　　深宫不知春晓，唯有树梢冒出的嫩芽带来了一点春的气息，红蔻捻起金色丝线极缓穿进布料空隙，眼波流转落到不远处走来的男人身上，常服也掩盖不了至尊的威严。

　　虞络放下丝线起身请安，被一双手稳稳扶住，“贵妃，不必多礼。”

　　话音未落，虞络便被紧紧抱住，皇帝宽厚的胸膛紧贴在她耳畔，温暖又可靠，却是噩梦的前兆。

　　“爱妃如今还能逃到哪里呢？”他低沉轻柔的呢喃随着冰凉的手慢慢滑到她腰间，那天在王爷的暗卫走后，他从屏障后缓缓靠近，像是在欣赏掌中愚蠢的猎物，俊朗的脸上摆出委屈又心痛的神色。

　　野兽的盛宴停歇片刻又捉住了虞络的脚踝。

　　没想到的是那一天过后还没等来降罪就被诊出有喜……皇帝轻笑的声音在耳旁回响，当初为了笼络虞氏刻意接近她，伪装成贫苦书生，只怪她被情爱迷惑才沦落到无家可归又逃不出牢笼的境地。

　　“放心，爱妃所爱之人会在来生等候，这一生不妨陪陪朕……”

　　“这是……什么意思？”虞络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不是没有想过这疯子会迫害虞氏仅剩的旁支，可从未有过消息虞络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至少不是坏事。

　　可是……

　　“噢？看来是朕误会了，那人身手不凡可惜中了那毒，即使解开了也活不了多久，”皇帝弯下腰靠到虞络颈边，语气轻松道：“我那皇弟想是要伤心一番。”

　　虞络愣在原地，这才看见皇帝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那身形样貌分明就是王爷，朱唇轻启却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在寂寥的深宫里，易忱如坠冰窖，从前还执意怪罪到陈家头上，如今看来是他太天真，还惦念着幼时皇兄的亲厚，连如今皇兄的面目都看不清了。

　　易忱抬起头对上皇帝平静的双眼，步步逼近的压迫感让易忱不自觉蹙起眉，“皇兄……”

　　“阿忱，你会怨我吗？”

　　看着他坦荡的神色，易忱只觉得面前的人分外陌生，利刃一晃像是斩断所有的欺骗。

　　……

　　马蹄踏过一层落叶下的泥泞，绵延不绝的窸窣声在竹林间响起，在分岔路口停歇片刻，马背上林昇一身黑衣，眼上蒙了一层半透光的缎带，显得整张脸格外苍白。

　　林昇紧握着缰绳，耳边是熟悉的铃音，混杂的记忆碎片拼凑时鲜血淋漓，战火、哭喊……还有像畜生一样摇铃乞讨。

　　三月春花和少年将暗铃提线轻摇出相反的旋律。

　　“以后这段旋律就是我们两个的了……”

　　林昇弯起嘴角循着声音继续往前走，风声凌乱像是要把最深的痛苦抛弃，竹林逐渐稀疏，阳光落在身上林昇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险些摔下马，尾随他走到此处的陈小康吓了一跳。

　　这晋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早上好像突然想起来自己是谁了一样，推开门却捂着眼睛又退了回来，紧闭的双眼流下的却是红色的液体，整个人像是从地狱而来的厉鬼。

　　被管家打发了以后，大半夜陈小康又看见林昇骑着马就走了，还蒙着眼睛，跟了一夜才跟上，这会被林昇摇晃的身影吓了一跳，转眼林昇有走远了。

　　陈小康咬咬牙，这人是真的连命都不要了，神仙也禁不住这一折腾吧，眼看着就要跟到出口突然被人拦了下来，定睛一看居然是他消失了好几个月的哥哥。

　　“莫要再追了，随他吧，”陈亦看着远处尘土飞扬掩盖住那一抹黑色的身影，轻轻叹了一口气，“总不能在这一辈子。”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陈亦拉过缰绳牵着驮陈小康的马，“回去慢慢讲吧……”

　　胖乎乎的黑鸟站在树梢歪了歪头，被哨声一惊扑棱着翅膀就飞向远方，待鸟飞向深宫，靠着宫墙的人已经昏昏欲睡，刚取下纸条就听到一点动静。

　　“陈相，更深露重不如还是早些回府。”

　　“陛下当真要走到这一步，老臣也无话可说，”老人伸手拂了拂身上的官服，“只是莫再要心软，事已至此这台戏臣……也该退场了。”

　　陈相弯腰行礼作辞，转身便远去在深夜里，月弯皎洁，落到各处眼中却是不同的意味。

　　握住黑鸟双脚的手一松，黑鸟眨着乌溜溜的眼睛在突然弯下腰的人肩膀上跳了跳，刚想去蹭一蹭就吧赶走了。

　　易忱看着那张被揉皱的纸条，上面隐约沾湿了一角，上面隐约的血腥气让易忱有些迷茫，这黑鸟是暗卫系统的分支，他匀了一批给陈相以便解药通讯，剩下的由王叔掌控，除了目标对象，黑鸟一般不会被轻易抓住。

　　脑海里突然晃过一个画面，易忱眼神一暗抓起外衣就往外跑，幼时与皇兄一齐养过几批黑鸟，黑鸟通人性，如果是皇兄……

　　就算是陷阱，他也要确保林昇的安全。

　　易忱闯出宫门，晚风徐徐让他想起在桃源的点滴，那里的百姓都是十几年前瘟疫区被隔断的地方，后来天灾降临进出的通路更狭窄了，溪水却救了当地的百姓，只是忘性大所以程老先生给它取名为忘忧水，那里的居民一生平凡快乐，就算上一代经历过残酷又绝望的瘟疫和饥饿，他们依旧能乐呵呵地生活。

　　可是有些人，生在何处都摆脱不了束缚，皇兄是如此，林昇是如此，他亦然……

　　当天晚上易忱在驿馆梦见了初见林刃的模样，那个身量比他高的少年眼眸暗淡，手脚都是被沙尘糊住的伤口，那时他只有十五六岁，是第一次上战场，刀剑无眼，一个俘虏却救下了他。

　　不可否认的是那个身形瘦削的少年利落翻身上马把他捞进怀里护紧，模糊又隐秘的崇拜在他心里种下种子，可是那个少年却始终没有再有那样让他心动的瞬间。

　　林刃像是蒙尘的利刃，是自愿封闭不露锋芒的人，气质卓然又进退有度，没有人比易忱更熟悉这种感觉，皇兄当年从父皇的陵墓中走出来以后就是这样，是被残忍磨平棱角后的平静。

　　鸟鸣声声，易忱抄近路去了必经的风城，没有见到林昇反而找到了程老先生，程老先生游荡多年却依旧还是花甲的模样。

　　老人乐呵呵地把暗铃塞到易忱手心里，那样式和花纹分明是陈菀婉要挟他时讨要的那个。

　　“那个傻小子会找过来的，”程老先生在茶座里悠悠开口，又往另一个浅口的瓷杯倒进滚烫的茶水，“王爷不妨先听听一个故事。”

　　小炉窜起火苗一下一下地舔舐着铜壶。

　　帝王之策在于大局，从程老先生口中听到的和史书上大致并无不同，只是细节相差甚远，程老先生的故事既熟悉又陌生。

　　瘟疫四起，帝王为苍生谋求安生，亲自下跪向江国求药草种子，和亲的公主嫁作皇后，皇后贤淑却一直无后，自入宫起皇帝将屈辱全数算在皇后身上，百般刁难，皇后不堪其辱自尽身亡。

　　江国借此发难撕毁和约，自易忱记事以来两国战火不断，江国是在皇兄接手后才日渐转向攻势，朝野纷争不断，国内尚未安宁，皇兄却格外急躁地向云国出兵。

　　从前易忱一心想要打倒独断专权的陈相，为皇兄分担然后远离纷争，可是渐渐地皇兄变得暴戾，毫不关心百姓生活，易忱被困于官场争斗中，皇兄只是冷眼旁观。

　　故事还未讲完，有人带着一身冷冽的气息破门而入，被清晨雾气沾染的发梢落到易忱颈边，那人紧紧抱着他捂住了他的眼睛。

　　“哟，来得挺快啊，”老人的语气上扬，语调转了个弯，“晋王好久不见。”

　　易忱握紧手中的暗铃，自从接到这个暗铃他就留多了个心眼，桌下紧握着的刀柄在听到不远处熟悉的脚步声时才松了下来，不过既然得知前尘往事又替皇兄说话，绝非一般人。

　　肩胛处隔着衣物传来那人的温度，易忱稍稍远离那人却不愿挪开遮在他眼睛上的手，易忱沉下声音来往老人的方向笃定地说道：

　　“陈相，你既要暴露为何还要伪装。”

　　易忱伸手轻拍了那人的手背，眼前慢慢变亮，“程老先生”样貌依旧分毫不差，易忱眼神清冷却透出一股子阴狠。

　　“当年我助晋王易容潜入江国，是当今皇上的意思。”陈相脸上神色不变，只轻轻喝了一口茶，又把易忱跟前的茶往他们那边推了推，“解药。”

　　茶杯划过木质茶桌的声音细微，那只紧紧握着易忱的手颤了颤，连带着手心里的暗铃也发出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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