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尘如霜

　　等戚择生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三日后的傍晚
　　意识刚刚恢复，没等她睁开眼睛就觉得胸腔中疼痛异常，只觉得被人拳打脚踢了一顿似的
　　她微微动了下手腕，却感受到了手腕上传来的温热
　　她看向床边，就见到一袭白衣的沐仲玉正垂眸握着她的手腕为她输入灵力。
　　她一瞬间的失神，没想到在失去意识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竟然在她再次睁眼之时近在眼前
　　“沐寒？”她声音有些嘶哑，想把手抽出来，不要他再输灵力给她
　　沐仲玉修长的手指下意识握住那纤细却因为练武而略显结实的手腕
　　沐仲玉抬眼，戚择生发现那原本清明淡泊的双眸下是掩盖不住的疲惫，心下不禁一惊
　　难道他没有去好好休息吗？还是说……
　　沐仲玉见戚择生醒了，示意她禁声，接着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一言不发的继续传输灵力
　　半柱香后，沐仲玉终于收了势，随后起身倒了一杯水给她“你体内的怨气，我已经压制过半”
　　戚择生靠在床边，接过那杯温水后试探问“那把剑……你……”
　　“我未与旁人讲”
　　戚择生立即展颜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只要这件事不被姐姐知道担心，她就一定会找方法自己解决
　　见着一脸病气的女孩又一次没心没肺的笑，沐仲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门口的脚步声打断
　　二人向门口看去，只见戚宁推门进入了房间，她见到戚择生已经醒了，赶忙来到床边“择生，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戚择生尴尬的看了一眼床边负手而立的沐仲玉，心中无比无奈，怎么每次自己落魄的时候都会被他瞧见，这让她以后怎么挺直腰杆跟他讲话
　　对上那双干净的眼眸，沐仲玉对二人行礼后无声退了出去
　　目送沐仲玉离开，戚择生牵起戚宁的手拉她坐下“妹妹有错，又让姐姐担心了，你的眼睛都有红血丝了”
　　戚宁摸了摸戚择生的头“我担心倒是没什么，你以后可不要这样了。那日泠皎君抱你回来，你满身的黑气，可是吓死我了”
　　戚择生倏地睁大了眼睛“谁？沐寒？沐寒抱我回来？”
　　一瞬间戚择生在心里脑补各种各样的场面，这样洁癖又傲娇的泠皎君竟然能舍下身段抱着满身灰尘的她回来？
　　别是姐姐诓她的
　　不知道妹妹心中大戏的戚宁如实点头“嗯，当时夜深了，泠皎君抱着满身是血的你回来，沐灵沐惜也失态的像疯了似的找医者，最后还是萧姑娘帮你止血救了你一命”
　　听着姐姐的话，戚择生心底一隅不知被什么牵起一角，轻轻的，想抓住时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嗯……”
　　她捧着水杯，感受着温水传来的温度，轻声应和着
　　“嗯？”戚宁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泠皎君照顾你两天两夜不眠不休，隔两个时辰就来为你渡灵力，稳住你的精魄和神识，说起来我们确实该好好感谢泠皎君的”
　　神识？
　　听到这两个字，戚择生心下一惊
　　精魄是修士灵力与法器之所在，精魄强大便可为修士提供源源不竭的灵力，而神识更与灵魂相通，神识强大者可以在死后以留下一缕神识传递信息
　　这二者虽然不易受损，但是想要救治也绝非易事
　　稳住精魄和神识，若只是消耗灵力便也罢了，只恐怕神识也会因此损伤
　　戚择生心中想到:沐寒这个小冰山没有把我扔在墓室里，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只不过他这样救自己一命，不知道以后要如何报答
　　想到这，她随即笑了笑，报答……日子还长呢，总会有机会把这个人情还回去的
　　她不爱欠人情，什么事情都要两清的才好
　　她想了想，对戚宁道“躺了这么久，身上都酸软了，我们出去转转吧”
　　忍着胸口的沉闷和四肢的酸软，她挣扎着起身
　　“如此也好”
　　楼下的沐灵沐惜等人见戚择生脸色苍白，扶着楼梯的扶手慢慢下楼
　　他们即刻起身，向戚择生行礼道谢。
　　“干嘛啊你们，突然间这么有礼貌，我到不习惯了”戚择生走到桌前，翘着二郎腿，吃着桌上的吃食。
　　沐惜别扭着“那日你救了我们，多谢”
　　戚择生满不在乎道“想谢我？帮我买坛酒”
　　戚宁从后面拍了一下戚择生的脑袋，骂道“你生病了，不能喝酒”
　　“没事的，就一点，一点点而已”戚择生用手指比量了一节儿，对戚宁撒娇。
　　自己的身体她自己知道，用酒来压制胸中的疼痛再好不过
　　而且，酒……一醉便可解千愁
　　这时桃夭与萧如柳一同回到客栈，桃夭一进门就看到一身白衣一脸病气的戚择生，笑着打趣道“吆，小宗主醒了，是因为过度思念我，不愿再睡下去了？”
　　戚择生见着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回怼回去“桃夭公子啊，谁把你的绑松了？现在不用蹦着走了？”
　　由于负伤，她的语气没有平日里那般有底气，如今听起来倒颇有娇嗔之意
　　桃夭十分做作的装作自己被她吓到“我不与你斗嘴，还是我的小柳姑娘温柔。”说着就要往萧如柳的怀里钻
　　萧如柳推开桃夭，上前到戚择生身边“戚姑娘，我是行医之人，不如让我来为你把脉，也好安心”说着就抬手要为戚择生把脉。
　　戚择生知道现在由于自己并不修习戚氏的功法，众正道修士还不会完全将她视为异类，若是被人知道自己体内有如此重的怨气，定不能容她。
　　想到这里，戚择生猛地躲开萧如柳的手，萧如柳就这样抓了个空，垂了眉，面上的失落不言而喻。
　　戚择生虽然不喜欢萧勇与萧凛常的为人处世，却也不好意思让小姑娘面子上挂不住
　　她尴尬地笑道“啊，啊哈哈，沐寒已经为我诊过脉了，并无大碍，我也不好意思让萧姑娘劳累”
　　戚宁看了一眼妹妹，虽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这般介怀萧如柳的接触，但是也出言替她解围“我看萧姑娘身子骨弱，也要注意好好修养”
　　众人听她这么说，也注意到这位温柔体贴的萧姑娘确实瘦弱。
　　“我们小柳姑娘确实是瘦，该多吃点东西补补啊”桃夭瞪了一眼一直低着头的戚择生，两步上前拉住伤心落寞的萧如柳“我们去夜市买好吃的去”
　　随着二人离开，整个饭馆重回安静，众人都收了目光，专心吃饭。
　　戚择生却是心不在焉的思量着从到了莫庄再到墓室的所有事情，突然间她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被她自己排除在凶手之外的人。
　　“姐姐，你看到沐寒去哪儿了吗？”戚择生见沐仲玉没有来跟他们一起吃晚饭，担心他身体熬不住。
　　戚宁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晓。
　　边上的沐惜听到她总是找泠皎君，插话道“哎，戚择生，你怎么总是要找泠皎君，泠皎君很忙的，哪来的时间理你？”
　　沐灵赶紧拉着他，让他不要说话“小宗主，我刚刚看到泠皎君在后院”
　　得到想要的答案，戚择生起身就向后院去，走到半路却又折了回来，到沐灵沐惜身边“少说两句会死吗”接着伸手把沐惜碗里的鸡腿塞到了他的嘴里，一脸不快的翻了个白眼
　　随后她又看向沐灵“不用叫小宗主，我很低调的，叫戚择生就好”语毕她顺手将桌子上的酒坛拿在手里，大摇大摆的往后院去。
　　原地只留下戚宁埋怨她又喝酒，沐灵沐惜两个人呆愣愣的不知所措
　　一进后院，戚择生远远的看到沐仲玉在桃花树下负手而立，他微微抬头，看着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戚择生原以为小冰山在人前站姿挺拔是伪装傲娇高冷，却没想到在人后还是这样的姿态，当真是真高冷，不过迎着月光，还挺好看。
　　她悄悄的走到沐仲玉身边，本想吓他一下，沐仲玉却先察觉到她的到来，转身看向她，眼眸清澈见底“你刚清醒，应该休息”
　　戚择生抿嘴笑了笑“我没事的，现在应该休息的是你”
　　沐仲玉目光躲闪，没有直视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
　　“嗯……谢谢你救我，要是没有你帮我稳固神识，恐怕我就要走火入魔了……应该消耗了你不少灵力吧，你……”
　　她低着头，刚刚想过一万遍的感激之词在出口之时变得语无伦次
　　感激，不知何时成为了关切
　　听着能言善辩的她逐渐语无伦次，沐仲玉的大脑似乎也不受控制似的将心事脱口而出
　　“无妨”
　　她先是愣住了，随后猛地抬头
　　无妨？又是何意？
　　沐仲玉率先移开视线，再一次将目光落在残月之上
　　心中的蚕……似乎即将破茧
　　戚择生回过神，将心里那些不现实的想法甩出脑海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沐仲玉沉了一口气，转头与戚择生对视“那把剑，为何会进入你的血脉？”
　　戚择生倒也意外他问了这个问题“我还以为你会问恶灵的事呢”她笑了笑，接着道“不过也没事，戚氏的血，是所有怨灵挤破了脑袋也想要的，剑上有恶灵，它当然不肯放过这个好机会”说完她喝了口酒，又将酒坛递给了沐仲玉。
　　沐仲玉倒也接了过来，仰头喝了一口。
　　烈酒过喉，沐仲玉剑眉微皱
　　戚择生见他居然没有拒绝，不禁觉得意外，笑了笑接着说“人死后怨气得天地灵气化作怨灵，再厉者为恶灵，那山洞中怨灵恶灵无数，这该有多少人枉死于世……”
　　也许是因为身体虚弱又历经生死磨练，戚择生极少数的多愁善感起来
　　说着，她再一次失神
　　沐仲玉心事从不与外人语，即便他心中惊涛骇浪，表面上依旧可以云淡风轻
　　他又一次想起那把漆黑的剑，开口叮嘱道“怨气很重，要小心”
　　“我知道”戚择生顿了顿“沐寒，你就不好奇我是如何杀了那恶灵的吗？”
　　“如何？”
　　戚择生有些无语“还真是让问一句就问一句啊”
　　她望着一轮残月，回忆道“我看到了……曾经的莫家”
　　十四年前
　　“家主，结界被破，我们，我们被正道百家围住了”
　　莫良，也就是莫家家主，拔出了他的佩剑索魂“将老幼妇孺从密道送出去，有功法的修士，同我出去，护我莫家尊严”
　　“莫良，你莫家修行邪门歪道，其罪当诛，你若就此束手就擒，我们还可宽容饶你一命”十四年前的萧勇还真是不愧于他的名字，果真骁勇。
　　莫良突然冷笑“不知我莫家是伤人性命还是索人魂魄，请各位宗主明示”
　　“你莫家修的是招魂的邪门歪道，便是与天下人为敌，为天下人除祟，乃是我正道的职责所在，至于伤人性命，当年你莫家从百家中叛逃，伤了多少性命，就不用我细数吧”凌致远当年倒也是出众。
　　莫良想起当年之事，七尺高的男儿也红了眼眶“莫家叛逃？若不是你们杀了我莫家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我莫家又何苦如此”
　　“不必多言，莫家背离天理，理应当诛，杀”一位不知是哪门的宗主，举剑就向莫良杀去。
　　莫良操控怨气，索魂直出剑鞘，一剑刺穿了刚才那位宗主的喉咙。“要杀，那便杀吧”
　　莫家几百修士与正道百家几千名修士相斗，自然三拳难敌四手，渐渐的，只剩了莫良一人。
　　莫良已经满身是血，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自问我莫良一生之中并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竟落得如此下场”莫良用剑支着身体，半跪在地上。
　　“废话少说”只见凌致远一剑刺穿了莫良的胸膛，莫良没了呼吸，却还是笔直着身体，死不瞑目……
　　戚择生摇头叹息着“莫良也是惨，落得个被天下人敌对的下场”
　　沐仲玉听她讲了这么个故事，却没听到她讲如何杀了那恶灵。
　　“那恶灵，可与莫良有关？”
　　“那恶灵其实就是他佩剑的剑灵，里面寄存了他的残存的神识而已。”
　　“如何杀得？”
　　“我告诉他，何家被灭门了”
　　“只是如此？”
　　戚择生将坛里的酒饮完“对，就是如此，何家灭门很明显就是那剑灵做的，可是莫良却并不知道，可见他的意识是间续着清晰的，既是他自己的剑灵，自然是要完成他的遗愿。”
　　戚择生转头看向沐仲玉“所以我告诉他，何家已经被灭门，了解他的心事，自然怨气减弱。”其实不是我杀了他，而是他甘愿赴死。
　　最后一句话，戚择生并没有宣之于口
　　两人不约而同的安静了，这样的故事，他们不禁动容
　　“沐寒，你说我们为什么要除祟？”戚择生有一下没一下的晃悠着酒坛子，低着头，没由来地问了一句。
　　“什么？”沐仲玉其实听清了她的问题，只不过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戚择生叹了一口气，一改往日的嬉闹，无比正经的说“是为了名垂千古？还是希望别人感恩戴德？”
　　沐仲玉没有过多思量，几乎是教科书般的回答“惩恶扬善本就是修习功法之人的职责”这句话，是所有古籍的第一句话，他当然记得清清楚楚。
　　戚择生突然笑了，只是笑得有些凄凉“沐寒，若是有一只恶灵杀了一个村子的人，你会怎么做？”
　　“自然是为民出害”沐仲玉虽十分疑惑她到底想要说什么，但还是回答她的问题。
　　戚择生倏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世家楷模，淡淡的开口“可若恶灵的前世死在了这些村民手中，你又该如何？”
　　这话让沐仲玉十分疑惑，他眉头紧皱，问道“什么？”
　　戚择生的语气没有半分波澜，依旧清冷的盯着沐仲玉“除祟的人从来都不会深究恶灵为何而作恶，只是用一味杀戮来换取表面的和谐，难道只因为它们可怕让人畏惧，便要将之毁灭吗？杀了它们岂不是让曾经有罪的人继续逍遥快活？这就是所谓的‘除祟’吗？”
　　语毕，她似乎察觉出自己的语气过于冲动，再次开口道
　　“我知道，恶灵很少会有自己的意志，可我们不能因为这个就对他们的冤屈视而不见，就算要斩杀，也要让真正有冤屈的恶灵昭雪才好，不是吗？”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字字句句落在了沐仲玉的心上，从前他从未细想过这些事情。他此时双眸中充满震惊，这些话，竟是从一个平日里看似不学无术的戚择生口中说出，自己真的小她了，她的格局，可能要远高于自己。
　　看着沐仲玉一直盯着自己，眼中的情绪起起伏伏，戚择生耸了耸肩，笑道“这些话应该跟你从小学的不一样吧，我只是一时发神经而已，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她的抱负，只想为天下不公发一声叹罢了
　　戚择生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虽转瞬即逝，但还是被沐仲玉捕捉到，他顿了顿，开口道“日后我会多加思量，只不过旁人会因此视你为异己，所以此言绝不可与第二人语”
　　戚择生着实没想到如此一板一眼的沐仲玉会理解自己，着实有些喜出望外
　　刚刚说出这番话，是她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内心，却没想到第一个听到的人，会是他
　　她的嘴角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我知道，谢谢你沐寒”
　　心情变好，戚择生拿起酒坛仰头就喝，结果一滴酒都没有，她有些尴尬地朝沐仲玉笑了笑，见他也瞧向自己，就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子，笑道“没有了，我去拿一点”说完转身就往店里跑。
　　把戚择生所有小动作都尽收眼底地沐仲玉眼眸微弯，嘴角稍稍翘起，这个小宗主，着实与众不同。
　　没等戚择生走两步，她突然觉得体内怨气翻滚，难以控制。
　　沐仲玉听到身后的动静不对，回头看到戚择生正满身的黑气，捂着胸口，缩成小小的一团蹲在地上。
　　沐仲玉嘴角紧绷，快步上前，拉住戚择生的手腕将灵力输入她的体内，为她压制怨气
　　“戚悔，凝聚灵力定神”
　　戚择生缓缓抬头，看向沐仲玉，眼中却无半分神采。
　　沐仲玉见到戚择生眸色猩红，便不管不顾的汇入更多的灵力在戚择生体内，再次轻声唤道“戚悔”
　　那语气中的轻柔，无人察觉
　　渐渐的戚择生的眸色终于恢复如常，她摇了摇头定神
　　眼看着沐仲玉本就洁白如瓷的面庞逐渐失去血色，戚择生用力的要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
　　“沐寒，我没事，你不用再输灵力给我了”
　　“禁声”
　　戚择生无奈，也没力气跟他争论，她眼前发黑，一头栽到沐仲玉的怀中
　　大约过了半刻钟，沐仲玉终于收了势，将戚择生扶到一旁的石凳上休息。
　　戚择生仍然觉得头重脚轻，她无力的趴在石桌上，有气无力地笑道“沐寒，以后要是我再这样控制不了怨气，你不要再这样不要命似的给我灵力了”
　　沐仲玉并未搭话，只是凝神休息。
　　戚择生垂了垂眸子，掌中幻化出一把绕着黑气的佩剑，喃喃自语道“索……魂”接着又将佩剑收回，她也不知道这剑在自己手里是好是坏，也不知道多了这么个东西，自己的未来会有什么改变，她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
　　察觉到身边女孩的呼吸渐渐平稳，沐仲玉终于抬眸，静静的看着女孩的睡颜
　　不救你……怕是他一生做不到的事情
　　沐仲玉一人伫立在石凳旁，仰头欣赏着一轮残月，丝丝血迹从他的嘴角渗出，只不过无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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