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渊师

　　一行人穿过黑暗潮湿的甬道后，方进入一方狭小的石室，内有置放一方桌，上头还攒着不少写满了字的文书，想来该是用来扣押审讯的诉状。

　　一路领着他们的小卒到此就立住了，躬身道：“再往里就是牢狱了，里头晦气的很，各位大人金贵之身，还是莫往前了，小的来把那些疑犯一一带到此处来便可。”

　　景簌抬手制止，“不必一个一个审了，带我们去看一眼便好。”

　　小卒闻言，不由讶然，心道这道长莫不是有什么量人判罪的佛眼，何以看一眼就行了？但他没把这疑惑宣之于口，只是恭顺地那锁钥拧开了沉重的铁链，“谨遵大人吩咐，请随我来。”

　　锈蚀的狱门徐徐打开，果如那小卒所言，登时便有一股咸腥之气仰面而来。

　　温峤被熏得直跳脚，赶紧左右开弓，两手捂住了自己和仓兕的鼻子。

　　此间中有一道，仅容两个成年男子并行通过，两侧由三墙石壁分出了四个隔间，右侧四间都各自关押着六七个人，大部分尚穿着焰火节的华服，煊赫夺目，与此间景象极不相称。左侧却只用了一间牢房，挤挤攘攘地塞了二十人，皆着囚服，灰头土脸的，面有怏色。那抬肘相触的狭小空间，光是看着就让人生出压抑窒息之感来。

　　右侧的囚犯见这阴冷潮湿的暗房里终于来了几个衣着齐整光鲜的人，都来了精神，像群扑食饿兽似的，连滚带爬挪到边上，扒拉着栅栏喊冤，一时间把原本冷寂的死所喧闹得同菜场一般。那小卒生怕这些人惊扰了几位贵客，登时怒目吼道：“都闭嘴！安静！”

　　这些人大概也被关怕了，被这么一喝，即刻蔫了，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只是拿谨慎惶恐的眼瞄着这一群目的不明的闯入者。

　　应劭转过头，却见左边一侧的犯人倒甚是乖巧安静，大多佝偻着背、瑟瑟蜷在一角，别说叫苦喊冤了，都不敢抬眼看生人，只是垂眸瞧着脚下粗粝的青石板。

　　他突然想起了方才拖格那一句“成王败寇，如今的政策，哪一个不是抬高白篱打压黑篱”，几乎下意识地问道：“黑白两族，便是在牢中，也是区别相待吗？”

　　狱卒讪讪一笑，道：“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大人们且看着，需要审哪一个，便着小人去提。”

　　景簌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这些早被吓得魂不守舍的疑犯，道：“我来问，你们听，如果是，就举手，若有隐瞒，其罪……”他抿了抿嘴，似乎在思考怎么个量刑法才比较合适，良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当诛。”

　　温峤平日里与景簌插科打诨惯了，从没见过他脸上如此肃穆的表情，一时间怔住了，捂住口鼻的手不由垂了下去。

　　仓兕见他似乎怕了，心中一软，温声道：“公子别怕。”

　　温峤摇摇头，“我不是怕，我只是刚刚有一瞬间……居然真在他身上看到了点苏岱的影子。”

　　拖格贱兮兮地插了一嘴：“大人这是在夸景道长有画渊天师遗风吗？”

　　温峤无语地瞄了他一眼，并不打算理他。

　　景簌抬脚向前踱了两步，只留了一个后背，让人瞧不清楚他的神情，只听得到他的声音沉沉传来：“你们之中，可有家住西山的？”

　　言罢，夜阑人静的牢狱中，有衣衫摩擦的窸窣声，几个犯人畏首畏尾地举起了手，应劭朝小卒使了个眼色，令他把举手之人的姓名一一摘录其中。

　　景簌也不回头，依旧僵着背默立着，不远处开着一扇天窗，月色凉凉，兜头浇下来，满满当当地笼在他身上，整个人浑然如画中走出来的谪仙一般，不染尘色，众人于是越发屏息凝神，不敢妄动。
　　良久，久到温峤都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站着睡着了，景簌的身形终于晃了晃，他轻咳了一声，又问道：“可有从业驭鸟熬鹰者？”

　　这下小卒激灵了，没等应劭吩咐，就赶紧凑上前去数人头——但是这一次，没有一个犯人举手。

　　景簌笑了笑，回过身来，像是早已料到会是如此般，慢悠悠走到左侧牢门前，“开门。”

　　小卒哎了一声，赶紧上前除了锁，“大人想要审哪一个？”

　　景簌耸了耸肩，“不审。”

　　小卒被他前后矛盾的话给整懵了，怯怯问道：“那大人是想……？”

　　景簌灿然一笑，“都放了吧。”仔细一想，似乎又觉得不妥，特地添了一句，“一个个放。”

　　狱卒虽然一脸茫然无措，但碍于其威严，只得照做，冲着那二十余个黑篱疑犯道：“都没听到吗？大人宽赦，还不赶紧出来？”

　　温峤啧啧叹了两声，大约是震惊于这位狱卒居然能将狐假虎威与奴颜婢膝两幅面孔转换地如此自然。牢中之人闻言，却俱是又惊又疑——大概是平日里被为官之人戏弄怕了，摊上这种大恩大赦，第一反应居然是其中会不会有诈，一个个缩手缩脚的，居然都不敢轻举妄动。好不容易有个胆子大的年轻人，哆哆嗦嗦地往牢门外探了半个头，见果真无人阻拦，急吼吼地就冲了出来，由另一个看守人领着沿着甬道往那头去了。众人见状，吊在喉咙口的一颗心方才踏踏实实地落回了胸膛，面上好歹有了点活人的颜色，望着景簌等人的目光，也满是感恩戴德，一个个排着队出去了。

　　等到所有人都走完了，景簌朝小卒道：“方才那个左脚有些跛，身材瘦削、一身青衣的少年，叫什么名字？”

　　小卒翻了翻手中的记档，“回大人，此人家住西山汶奚村，名叫白真，黑篱族，幼年丧母，继而丧父，现与弟弟和阿婆住在一处，以砍柴为生。”

　　景簌唔了一声，同帕文勒的卫兵吩咐道：“让你们将军派个伶俐点的人，跟着他。”

　　卫兵瞧了眼那黑篱青年一瘸一拐的背影，作揖应道：“是。”

　　小卒见他们似乎是要走，赶紧上前微微一拦，指着右侧牢狱中一堆仰颈以盼的囚犯，问道：“大人，那这些白篱疑犯，该如何处置呢？”

　　景簌似乎是全然忘了这堆人，一拍脑袋，正想说“那就也放了吧”，突然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温峤一个呛声抢白道：“关到明日辰时，再一齐放了吧。”

　　拖格觉得简直可笑，暗自感慨这位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对所谓公正平等的定义，居然能如此幼稚简单，简直是愚蠢至极！难道让白篱人比黑篱人多关上几个时辰，就能缝合两族之间与日弥深的罅隙和矛盾了吗？

　　但他望着温峤认真肃然的样子，心中却是一动，有一个念头从他心中悄悄滋长出来——或许在他的世界里，黑白曲直，就是这样分明的，简单点，难道不好吗？

　　温峤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猝然偏头，与他目光相接，像是遇上了什么极痛快的好事似的，冲拖格咧嘴一笑。

　　拖格却遽然避开了他的笑，攥紧手心，把脑中繁芜丛杂的乱想统统清了出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