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玉成云自卷舒

　　离开绍兴时因陶沅身边没有得用的人，我便将陶信留给了他，因此铺子里的大事小情我只能自己出面料理。初时我还觉得有些胆怯，但时日一长，诸事熟惯，便觉顺手许多。

　　回到杭州的当日，福伯便要我搬回陶府去住，一来他不放心我一人在外，二来是想让我帮着照管一下府内的事务。我推辞不得，只好答应，悄悄的搬了回去

　　眼看天气渐寒，年关将近，陶沅却派人回来说他陪着严蕊回台州去了，还得再耽误些日子才能回来。我知他是不放心严蕊，就让福伯将他冬天衣裳收拾了三四包打发来人带去，自己便与福伯两人商量着准备过年的事情。幸亏福伯是做熟了的，他将各项事情列成清单，让我安排人逐项置办准备，自己便带了人手去各处田庄店铺中盘账收租，我们二人内外搭配，事情做得倒也甚是趁手。

　　这日一早，我正在厅上验看前日采买的彩帛灯笼等物，门上家人来报说外面有个年轻女子要见我。我心中不禁疑惑，自着男装以来，我因怕露馅，从不敢与人过分亲近，平日常见的除了店里的伙计便是陶府的家人，哪里认得外面的女子？现在陶沅和福伯都不在府里，我若单独去见她，只怕不妥，便让那家人去门上回说我出门了。

　　看罢东西，又安排好当日要办的事情，已是日上三竿，我急匆匆的出门，想赶到店里去安排一下生意。出门刚行了几步，路边树下站着的一个女子便飞奔过来一把抱住了我，口中还大叫着“恩公哥哥！我可找到你了！”

　　我吓了一大跳，想要把她推开，又想起自己还穿着男装，若与她当街拉扯起来只怕不好看，当下只得扎煞着两手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亏得门上家人看见，过来将那女子拉开，我才得脱身，赶紧后退几步，一边整理身上衣袍，一边打量她。

　　那女子只得十三四岁年纪，身量与玉儿相仿，脸庞白净秀雅，笑容甜美可人，头上挽着双鬟髻，身上穿着绣有真红樱桃花纹的织锦衣裙，外罩一领银灰色镶貂毛的披风，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见我打量她，那女子绕过拦着她的家人走到我面前，笑道：“恩公哥哥，你不认得我了么？我那日观潮时掉到水里，是你把我救上来的呀！”

　　我心里一震，糟糕，还是被找到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她既找到了这里，那金国使臣岂不是也在附近？

　　见我着慌的四处张望，那女子好奇的问：“恩公哥哥，你在找什么？”

　　“小姐的家人可在附近？”

　　“没有，我是一个人来的，没有跟哥哥说。”

　　我松了一口气，便转头对那女子说道：“十八那日我并没有去江边观潮，小姐怕是认错人了。”

　　“我怎么会认错？哥哥说是一位叫吕云的公子救了我，你不就是吕云吗？”她有些着急，边说边向我面前迈了一大步。

　　我狼狈的向后退去，“小姐……那个……在下并不姓吕……”

　　“骗人！”不等我支吾完，那女子便叫起来，“刚才我还听见那个看门的人叫你‘吕公子慢走’，你怎么又说自己不姓吕？”

　　我后背已经顶到了陶府门口的石狮子，此时退无可退，那女子却步步进逼，抵在我面前毫不放松，周围一圈看热闹的人围着我俩，指指点点的看得好不高兴。我尴尬万分，只得低声道：“小姐可否随我进去说话？”

　　她怀疑地盯着我，“那你可不许再骗人了！”

　　我赶忙点头道：“不敢，不敢。”

　　得了我的保证，她粲然一笑，回头招呼道：“放开他们。”

　　我探头一看，心里不由一惊，四个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将那几名赶出来为我解围的陶府家丁绑成了一串，听见那女子的吩咐，四个丫鬟便解开绳索，将那些家丁放开。看了这阵势，我再不敢多言，连忙将那女子让进府内。

　　将那女子领到客厅坐好，又奉上香茶点心招待，我这才开口相询，“小姐今日到此有何事吩咐？”

　　那女子正好奇地四处打量，见我问她，便嘻嘻笑道：“恩公哥哥，你承认自己就是吕云了么？”

　　我脸红了红，见她一径笑眯眯地看着我，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在下就是吕云，当日救人乃是举手之劳，还望小姐莫要放在心上。”

　　“恩公哥哥，我就知道是你，可你为什么不愿承认救了我呢？”

　　“那是因为……因为……”我顿时语塞，“因为……在下乃是男子，当日下水救您时，情急之下难免有搂抱之举，上岸后因怕影响小姐闺誉，这才悄悄离开。”

　　好容易编出这么一条理由，我脑门上已是出了一层薄汗，那女子却笑得更甜了“恩公哥哥，您不但救了我，还这么为我着想，真是个好人。”

　　我连忙摇手客气道：“小姐谬赞，在下万不敢当……”

　　“不过……”我客气话还未说完，那女子却话锋一转，“恩公哥哥说的也有道理，女子闺誉最为重要，当日恩公哥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从水里救出来，只怕观潮的人都看见您搂抱我的样子了，我这名声……恐怕已是毁了……”说到最后，她竟然语带哽咽，双手捂着眼睛，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软语安慰道：“小姐莫急，总有办法补救的。”

　　“还能有什么办法？完了，我嫁不出去了……”

　　此时我恨不能咬下自己的舌头，编理由时也没多想想，现在可怎么收场呢？我正攒眉暗悔自己言语冒失，她却猛然放下双手坐正身子，倒把我吓了一跳。

　　“不如我就跟着恩公哥哥吧！”

　　“什么？不行！”我惊得几乎没从凳子上滚下去。

　　“怎么不行？恩公哥哥救了我，我以身相许，这样不但全了我的名声，也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不行！不行！不行！”我一连说了三个不行，两只手几乎没摇掉下来。

　　“为什么？我不漂亮吗？我身家不配吗？还是你已经娶妻了？”她站起身，双手叉腰质问到我面前来，瞪圆的双眼没有一点哭泣过的痕迹。

　　“不是，你漂亮……我没娶……那个……这个……”我被她搅得语无伦次起来。

　　她得意一笑，转身回座坐好，“既然这样，那你准备准备，我明天就让哥哥过来提亲。”

　　“什么？小姐万万不可！”我急得一下子站起身。

　　“怎么？难道你瞧不上本小姐么！”

　　“不是，不是，我怎敢轻视小姐，只是我……我不能娶妻。”

　　“哦？为什么？”那女子来了兴趣，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我。

　　我看看四周，厅上伺候的小丫头早在她假装哭泣时便识相地退出去了，她带来的四个丫鬟把在门外，连一只苍蝇也难飞进来。

　　咬咬牙，我鼓足勇气小声道：“因为我是女子。”

　　“哈！还真被我哥说中了，原来你真是女子呀！”

　　我被她话中意思吓坏了，“什么？你哥哥知道我是女子？”

　　那女子得意的笑起来，“观潮那天我哥就认出来了，他说你很像以前曾救过他的一个姑娘，只是先还有些拿不准，后来他到这里来找你，可那姓陶的主人却百般推脱，又把你藏到别处去住，他心里就觉得有七八分准了，前几天他打听到这家里主人不在，便让我今天来试试你，谁知一试就准。”

　　那女子托着腮，看着我嘻嘻直笑，我颓丧地坐在椅上，脸上连一丝笑容也挤不出来了，我的女子身份一旦被人识破，只怕会有大麻烦。

　　见我垂头丧气的不说话，那女子又好奇的问道：“吕云姐姐为何要作男子打扮呢？”

　　我偷偷打量着那女子，她虽然狡慧，但毕竟年幼，还未经过世情，若我以言语打动，或许能让她放过我。在心里紧张地盘算半晌，我这才回话道：“我家本住在扬州，下面还有个妹妹，只因爹娘早死，我带着妹妹历尽辛苦来这里投亲，谁知亲戚搬家了，我没有办法，只好扮作男子出门挣钱。”

　　听了我的话，那女子大大的眼睛里顿时涌出一层泪花，“原来姐姐和我一样，都是没有爹娘的，我还有哥哥庇护，可姐姐你却得自己挣钱养家……真可怜……”

　　我一边低头长叹，一边用衣袖假装拭泪。那女子果然心软，走过来揽着我的肩膀劝道：“姐姐不必伤心，你既遇到了我，便是我俩的缘分，你的事我管定了，明天我就让我哥来提亲，管保你以后再不必辛苦。”

　　“什么？”我大惊，也不顾自己正在“伤心流泪”了，扬起脸急急问道：“小姐既然知道我是个女子，怎么还要来提亲？”

　　“自然是让你嫁给我哥哥啦，唉，姐姐，你真笨！”

　　“什么？嫁……嫁……嫁给你哥……”

　　“是呀，你先是救了我哥哥，现在又救了我，这说明你和我哥是姻缘天定……”

　　“……”

　　“咦？姐姐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是太高兴了么？”

　　“……”我彻底无语了。

　　看着那女子兀自在那里唧唧呱呱说得高兴，我脑中却乱得仿佛被倒进了一锅浆糊一般，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插不进去。许是说得口渴了，那女子停下来伸手端茶，我赶忙开口道：“小姐……”

　　话还没出口，那女子便放了茶杯，娇嗔道：“都是一家人了，姐姐怎么还这么客气，别叫什么小姐了，叫我豆豆吧。”

　　“一家人！”我惊得寒毛都立起来了，这才说了几句话，我怎么就跟她成了一家人了？不行，再不打断，她还不知会说出些什么话来。

　　“小姐，你听我说……”

　　“姐姐，叫我豆豆！”

　　“小姐，我不能嫁给……”

　　“叫豆豆！”

　　“好吧，豆豆，我……”

　　“哎，嫂子，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嫂子！”

　　几个回合下来，我被这小丫头搅得头晕脑胀，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她却还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无辜的看着我，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因为我辞不达意才闹出来的。

　　见我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坐在我对面的小丫头关切的问道：“嫂嫂，你哪里不舒服？”

　　我几乎要咬牙切齿了，可是看着把在门口的那四个女“金刚”，我只能将挥拳相向的想法忍回肚里，强笑道：“豆豆小姐，你误会了，我不能嫁给你哥哥。”

　　“为什么？是因为我刚才冲撞了姐姐吗？完了，我把哥哥的天定姻缘给搅黄了！”豆豆的眼睛迅速被两汪泪水淹没，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天哪！这小姑娘的眼泪怎么说来就来？

　　“豆豆，豆豆，你别哭了，我不是不嫁，不不不，我不是要嫁，我是……”我语无伦次了。

　　正当我焦头烂额之际，客厅门口传来一声隐含怒意的轻喝：“萧豆儿！”正在掩面抽泣的小姑娘身子立时一震，惊慌地抬头，我随着她目光看去，却见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立在门边，那四个“女金刚”则恭顺地跪在他的脚边。

　　那男子大踏步的走进厅内，刚刚还把我绕得头晕脑胀的豆豆此时便如避猫鼠儿似的，悄悄挪到了我身后。那男子几步走到我面前，先狠狠盯了缩在我身后的豆豆一眼，这才向我拱手道：“这位是吕公子吧，鄙人萧栖辰，月前舍妹落水时幸得公子搭救，还未向公子道谢，请公子勿怪。”

　　这男子正是当日那受伤的金国探子，他比两年前长高了许多，神色间也脱去了少年的青涩莽撞，转成了沉稳干练的模样。我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听豆豆话里意思，他早已认出我了，只是还不太肯定，可我刚才已经被他那鬼精鬼精的妹妹绕出了实话，此时该怎么说呢？

　　见我愣着不还礼，身后的豆豆悄悄捅了我一下，我回过神来，忙拱手还礼道：“萧大人太客气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大人千万别放在心上。”

　　见我说得客气，萧栖辰扬起眉笑了笑，“公子胸怀真真令人敬仰，萧某不胜感佩。”

　　我被他的笑容眩得眼前一花，差点顺着他的话点头称是，幸亏豆豆又捅了我一下，这才将那个“是”字咽回肚里。

　　唉！今天的黄历上一定写着“诸事不宜”，这兄妹俩一个绕得我头晕，一个笑得我头晕，一定是我的克星。我再不敢多话，弯腰将那萧栖辰让到上首坐下，又亲去倒来香茶奉上，这才在下首远远的挑了个座位坐下相陪。

　　萧栖辰端了茶慢慢的品着，我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垂目静静相陪。豆豆此时也不便立在我身后了，只得在我下手的椅子上坐了，两手交叠平放身前，倒真是一副端庄娴雅的闺秀模样。

　　放下茶杯，萧栖辰望着我微笑道：“公子当日救了舍妹后悄然离去，我经多番打听这才找到了公子的住处，只是几次上门也没能见着公子。因怕年前贵府事多，我本想过几日再来拜访的，谁知豆儿今日却瞒着我悄悄寻了来。她一向娇纵，若有冲撞之处，还请公子海涵。”

　　听他这么一说，我登时悔得肠子都青了，原来这丫头是瞒了她哥哥偷跑出来的，却骗我说什么是被哥哥派来试探我的，偏偏我也笨，几句话便被她盘了个底朝天。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老底已被探明，我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朝上座拱了拱手，我在脸上挂上一副客气的假笑，说道：“都是在下没福，这才无缘与大人见面，只是大人也忒客气了，只需遣个人来吩咐一声，召唤在下上门拜见便可，几次三番的劳动大驾，吕云心中不胜惶恐。”

　　转头看了萧豆儿一眼，那丫头正紧张的盯着我，一副生怕我告状的样子。我回头又接着说道：“萧小姐端方娴雅，乃是实至名归的大家闺秀，吕云微末贱质，只恐污了小姐眼目，只因家主出门，这才腆颜相陪，还望大人勿要怪罪。”

　　那萧栖辰听了我的话只微微一笑，也不置评，我被他的笑容晃得心内一颤，连忙垂下眼皮，专心看着自己的鞋尖。

　　静了半晌，萧栖辰又缓缓启口道：“萧某几次寻访公子，除了想向公子当面道谢外，其实还有一事相询。”

　　唉，该来的终究躲不过，我喉头微微发紧，涩声答道：“大人请讲。”

　　“萧某两年前南下游历时曾被匪人所伤，幸被贵地一女子所救，因吕公子年龄面貌与那女子极为相似，萧某不揣冒昧，想请问吕公子，家中可有年龄相仿的姐妹，若有姐妹，吕公子可否代萧某问一问哪位是当日救我的恩人。”

　　听了萧栖辰这番话，我身旁的萧豆儿先坐不住了，腾地一下站起来叫道：“哥哥，吕公子其实就是当年救你的那个姐姐！”

　　话音未落，萧栖辰便轻叱道：“豆儿休要胡说，吕公子明明是男子，怎会是那位姑娘。”

　　萧豆儿走到我身旁拉住我的手，急急辩道：“真的，刚才吕姐姐自己已经承认了。”

　　萧栖辰眼光转到我被萧豆儿拉着的手上，“豆儿所言可是真的？吕公子！”

　　我轻轻挣脱萧豆儿的手，起身向座上萧栖辰福了一礼，垂首轻声道：“萧小姐所言俱是实情，民女如此做作实属无奈之举，还请萧大人不要怪罪。”

　　萧栖辰示意萧豆儿将我搀起来，自己离座走到我面前，盯着我脸上看了半晌，我被他看得面皮火辣辣的，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勉强将眼光盯在他胸前衣服的花纹上，萧豆儿却在一旁好奇的打量着我们。

　　仿佛过了一世，我才听见他口中轻轻说了一句：“原来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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