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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悸
纪春晖裹紧羽绒服,一只手拿着牛奶,另一只手拉开可乐罐,鹅毛一样的大雪唰唰落在他肩头。
十二月份,冷风逼人,这个城市的最大的特点就是四季分明。
谢令姜是跑着下楼的,拎着书包,没看出来那里装了几本书。
“你这毛病,冬天喝可乐,还要冰镇的。”
“不是冰镇的,商店冬天不提供冰镇可乐,有热牛奶,这个给你。”
“我要可乐。”
“可乐杀……”
你妈,谢令姜捂住纪春晖,麻利的打开了牛奶。
谢令姜从书包里掏出手机,鬼鬼祟祟。虽然是放假,但德育对于拿手机管的十分严,他一手握着牛奶,一手扒拉手机,打开百度搜索。
当有关“可乐杀精”的界面出现,他把手机麻利又豪气的塞给纪春晖。
纪春晖锁了手机抬眼看喝牛奶的谢令姜。
谢令姜被看的有些发毛,还剩最后一口牛奶,他哗的咽下去,不抬眼的说:“总之,我跟你说可乐他不杀精。”
“好,相信科学。”纪春晖把手机还给谢令姜,谢令姜总觉得这手机忽然间很烫。
“二宝,你对牛奶到底有什么执念?从我小时候见你你牛奶就没断过。”
“我妈说我营养不良,不是你以为的那个营养不良,就是我妈说他生我的时候没有奶,一滴都没有,所以小时候的我为了活下去,就喝奶粉,长大的我为了我妈口中的健康与补补就把牛奶当水喝了呀。”
“是啊,二宝永远没有断奶。”
“切~”谢令姜稍微走快了几步,看纪春晖同志故意放慢脚步,他又假装看着天等小纪同志,小纪同志经过时,谢令姜大脑抽了似的,一下子拉住了纪春晖的手——男生之间搂搂抱抱没什么,但这一瞬,谢令姜觉得自己的动机特别的不纯,他是刻意的想感受和确认一下纪春晖的手是不是那么的烫。
的确很烫,却又在这飘雪的冬天异常的温热。在他刚有冲动把手抽出来时,纪春晖忽的一使劲拉着他向前走去,他紧了紧书包毫不犹豫的跟上了。
路过大门口时,谢令姜和一个黑衣服女人撞了一下,他没来的及道歉,那女人就急急忙忙的和门卫交谈。
他向前走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紧他们俩个握住的手,而那目光里面有这恶心,不满与痛苦。
谢令姜回了趟姐姐家,放下了书包,纪春晖领他去了一个位置特别偏僻的小火锅店,外面大雪纷飞,里面热气蒸腾,人声鼎沸,这尘世喧嚣热闹融化了一片寒冷风霜。
纪春晖向掌柜挥了挥手,掌柜是个黑皮大哥,笑的时候脸上的肉堆在一起。
谢令姜拿着菜单勾勾画画,把所有的蔬菜类都点了一边,然后把菜单递给纪春晖,纪春晖低头看了一眼谢令姜的选择,笑的无奈。
“还是有阴影。”
谢令姜哼哼,低头扒拉手机。
纪春晖又勾了一个面条,起身去拿用具。
谢令姜手机看不下去了,使劲揉了揉又长长的头发。
他小时候和吕二比天比地,和二春关系和睦。他自己像个狗皮一样二春去哪他的眼睛就在哪。他很少和二春不和,就那次吃火锅,吃到他从那以后再也不吃一切火锅里的肉类,肠类。
他是觉得既中二又委屈的,他一直替二春打抱不平,结果二春和和气气的去吕二家吃火锅。他一来气,跟在二春后面也去蹭了一顿火锅,但重点就是他和吕二就不具备和睦相处的机会,从坐上桌就开始明争暗斗。由最初的眼神攻势逐渐演变为饭量大比拼,那一顿饭吃的谢令姜是上吐下泻,好长一段时间接受不了火锅,但也还好只是不接受肉类。
所以,二春明明知道,为什么要带他来吃火锅?
呵!
纪春晖回来时,谢令姜用自己狐疑的眼睛盯了他半天,二春看他一眼,说句等下。
饭上来是,谢小同志才知道原来纪春晖画的面条不是火锅和面条,而是一碗汤面。
“这难道不是一个火锅店?”
“是啊,夏天面条,冬天火锅。”
“那为啥我还有?”
“我今天早上吃剩下的。”
“你不在家吃饭吗?你为啥跑这吃,不是哎,我为啥吃你吃剩下的?你剩的面条怎么会留到现在?”
“话多,尝尝。”
“咦,有一股子纪老师的味道。”
纪春晖嘴角的笑一直没有下去,他把涮菜都扔进锅里刚要回答谢令姜,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就走了过来。
“纪哥,我爸让我问你,寒假还来不,工资不变但你得打下手。”
谢令姜面条嚼到一半云里雾里的盯着纪春晖看,“这是你家店?”
“不是,我在这打工。”
“打工…为什么?纪老师不给你钱吗?冬阳姐不给你钱吗?你体验生活吗?那你什么时候开始的?黑皮大叔的面怎么会有纪老师的味道?”
“体验生活。”外面的雪花四飘飘唰唰,纪春晖一直在低着头认真的帮小谢同志涮菜。
谢令姜心里又涌出看见二春抽烟时的那种恐惧陌生感。
元旦将近,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放假。谢令姜被纪春晖按着背了十多天的历史政治地理。
他这个人吧偏科严重,但这也不奇怪,是个人就偏,只有严不严重的区别。而谢小同志最大的难处就是他不喜欢的东西,他是一点都不想接触,所以他的文科几乎是散养,可叹他的理科就数学拿的出去。
二春也不是强制要求,就是说说,他就和打了鸡血一样,反正在学校闲着也是闲着。
那件事过去后,没人再提,稚一也还是恢复了每日按部就班的生活。他和她姐姐不一样,他姐姐是看起来很平淡但实际上却很明艳热烈的人。他是一个看起来很矮小内里却是坚毅与力量的人。
人最美丽的是内涵。
谢令姜时常会想起这件事和这件事所告诉他的关于世界的潜规则。
成长是一瞬间的,但是成长的过程是需要积累的,是生活中所有大事小事,所有偶然必然的堆积,成长是生命的轨迹。
他收到一双鞋,还是他们班的同学去门卫拿东西时帮忙捎回来的,他记性不好,收到鞋好多天才想起来这鞋他在哪里看见过。
他记得高一开学前他姐姐领着他去商场他所看上的一个中年女人手里的鞋和他收到的这双一模一样。
是谁为什么要送他鞋?而且这鞋又是很贵的潮牌?所以他下意识的觉得是别人写错名字,但他又不可控制的想起那天校门口的熟悉面容和眼神。
这送鞋的这个人可能有点傻,春秋穿的鞋,冬天送,是在开玩笑吗?
他的确有他姐说的那个毛病——一个小细节能想出一个宇宙,但情绪来的快又去的快,所以那鞋和那女人并没有在他的生活中产生太多的水花。
高一上学期匆匆逝去,迎接这帮学子的是期末考和寒假。德育的确是最好的市高中,临近期末整个教学楼里都弥散这一种拼命的学习氛围。所有大考都与高二文理分班紧密相连。谢令姜也是很久才知道,所谓德育虽然有这全市最高的升学率,才子状元高分不计其数,但混混打架的也不在少数。分班决定了你将要去的班里,接触的学生与师资。而且,谢令姜不属于那种特别听话努力的孩子,他都是随心情,但他所出生的省份,学子万千,不计其数,要想考个顶好的大学是十分困难近乎要拼命的。关键在于他生活的环境还一直弥散着一种考上好大学等于拥有一切的固执思想。他在这应试教育里真真是度秒如年,于是决定认真学习备战期末考!
然后在期末考结束放假那天拖上皮箱撒丫子就跑,火车哐当哐当,小谢同志放寒假。
*
谢令姜骑上洋车子,滚过覆着薄雪的路面。
户户在大门挂起红灯笼,风卷着地面上的春联碎屑红色的边角像翻飞的蝴蝶。门口来来往往张罗的忙音,不断地笑语缀成人间喧嚣烟火。冷风飞来流雪,沙粒般的质感拍在他脸上,远山雾气与白雪连绵不绝,车子仿佛永远骑不到近头。松树顶着三角形的白帽子,一只小松鼠从一边蹦到另一边抖散了一山的宁静。
谢令姜觉得心情莫名的宁静。
他的车篮袋子里塞着春联。车轮滚滚生风,凌冽的冷风抵不住少年张扬的心与眼。
来到纪二春家,他停下自行车,悠闲的跳下,推开挂着雪的门,偌大的院子难掩清冷。
他趟过雪,跑进院子,叫喊了几声大狸花,大狸花不像往常一样灵巧迅速的跳出来,扑向他。反而让他在边边角角里找了许久。
大狸花闭着眼睛睡觉,鼻尖冰凉呼吸时的鼻子一翘一翘的。谢令掌把大狸花从它睡觉的木箱里抱出来,大狸花厚重柔软的毛糊了他一脸。大狸花还是阖着眼,仿佛在做一个古老而又绵长的梦。
谢谢令姜拍了拍它的脑门,咯咯地笑,大狸花睁开眼挣扎着要跑。谢令姜抱住它,把脸埋进它花色的毛。
“带你回家吃饭啊,过年了我们狸花也要吃点好的。大狸花,阿嚏!你这怎么一身的霉味!”
谢令姜把大狸花举的远远的,又看了看大狸花睡觉的木箱子顿时啼笑非。这木箱子放在阴暗的角落,避光受潮,养了一身霉味,大狸花不知在里边躺多久,也是一身味霉味。
谢令姜把大狸花夹在腋下,出纪二春家门时,太阳升了上来, 新雪与烈阳, 他在空气中嗅到一种岁月的味道。
谢令姜对大狸花说:“一会把你挂在太阳下,也学被子啊晒晒霉味。”
大狸花为示不耐,狠狠蹬了个腿。
“爷爷、二宝送对联来了。”谢今姜在门口刹了车,大狸花从他怀里蹦下,一下扑进穿着熊出没棉服,带着兔耳朵帽子的外甥怀里。好在他在外甥爆发哭声的下一秒,夺过大狸花,一抬头便看见经了半天的姐姐,姐夫审示的团光。
他轻轻咳了咳。
“你再不来,都要吃饭了。”
“雪太大,路大滑,不好走。妈和爸一会下来。”谢令姜推脱,鬼知道他作为十六七岁的少年为了追求刺激把那两个轮的车子蹬的多快!
谢雨涵还想再说什么,大花“喵”的一声,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谢令姜头疼啊,此时小外甥正追着大狸花,像是在追棒棒糖。他下意识的去翻兜里有没有棒棒糖。
锋利的白线划过对联中间的折痕,一分为二的红纸写着“福寿民安”的黑金大字,大大的红灯笼挂在旧1日新新,高高低低的房门上,葱花在油中乱溅,几声鞭炮响炸出一地红火。他们一起举杯,啤酒的汁水溅在手指上,桌子上,谢令姜听话的喝着小外甥的牛奶,爷爷沾了一滴白酒喂给小外甥,小外甥撇撇嘴,眉眼皱成了菊花。
吵吵闹闹,热热闹闹,窗外屋顶上的雪渐渐融化,一滴一滴的掉在地下。阳光在屋里圈出一个一个的光圈,大狸花趴在阳光下,伸着粉色的瓜,谢令姜揉了揉它滚圆的肚子,大狸花伸了伸腰想离开。谢令姜扒拉过来大狸花狠狠的闻了一口,噗通一下把它按在了土炕上。
“再晒晒吧你!把霉味晒掉!哈哈…”他拍了张大狸花给纪二春发了过去,半晌又添了一句把你的大狸花晒出太阳的味道。
吃了饭他便和姐姐姐夫们回了自己家,姐夫开车把爷爷也拉了回去,一家人忙忙碌碌,竟在这越来越寡淡新年里过出了一股子他儿时的年味。
自他发了消息后,他一分钟看十次手机,却没收到任何回复,谢令姜莫名蔫蔫的窝在沙发里。春节晚会的声音从电视机里传出,他姐、他妈把饺子皮擀的当当响。小外甥趴在他腿上呼呼睡觉,大狸花裹着一身太阳的味道在地上喵喵叫。
他把手机翻过来,倒过去,等的消息却一直没回音。
并没有理由,他这么等,只是控制不住。
他在微信界面上打出“新年快乐!”半晌又删掉,打出又删掉。
他犹犹豫豫,却瞥见手机界面一亮,一个熟悉的号码打了过来。
“喂?谢小蟹。”
“驴啊,新年快乐!”
“这么勉强啊,呵,我也不乐意我你!二春回来了,他说钥匙给你了,他进不去家。我让他去我家,他不去,你看怎么办?”
“二春回来了?他回来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啊?”
“那我那知道!你快把钥匙送过来吧。”
谢令姜抬眼去看钟——十一点四十六,外面的鞭炮声已经放了近十五分钟,他在自己家吃年夜饭,到二春家最快也有十六、七分钟,让二春再等十六、七分钟他很难做到。
他从沙发上蹦下来,小外甥被他一吓,迷糊着眼开始哭,他趿上鞋,棉服也没披,头不回的冲了出去。
他觉得心脏跳动如鼓点、烟火从天空中怒放消散,爆竹声与风声都在向后呼呼的逝去。自行车绊了一下,谢令姜一下子磕在了雪地里,冰冷使他的感知渐似麻木。雪茬挂在他的头发上,毛衣上,他麻利的爬起来蹦上车子,继续驶得飞快。
周围都是大红灯笼,只有二春家门口是黑黝黝的,天边的鞭炮响声已渐渐停歇,为数不多的几朵烟花还在哗哗的响。
有大年夜晚的烟头气从家家户户橘黄的灯光中流出,不知谁家的孩子淘气又可爱的数着新年计时。“十,九、八、七、六… 、
他蹦下自行车。
月亮孤挂在树梢,天边大朵的去仿佛被搅碎了般,拖着长片的尾巴,曳在天上。淡淡的月光射在雪地上映出一小块一小块的亮。
“四、三,二……”
他说:“新年快乐啊,二春。”
“一、零——”
“新年快乐。”
最后一场次的烟花,璀璨绽放,布满天幕。掩盖了月亮与星星,明亮与黑暗交替,寂静与喧嚣辉映,热闹与冷淡争执,浮世三千与此刻浪漫焦灼。
谢令姜盯着少年眼里的烟花忽然想起大狸花,想起大狸花的霉味。他知道了东西放久了会发霉,记忆和情感放久了也会发霉。如果有一天阳光很好,他要把自己所有的情感和记忆也拿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晒。晒干所有潮湿与犹缘,晒干所有彷徨与暖味。只留下,只留下那浓厚的太阳味。
他看着纪春晖乐,眼睛亮亮的。半天他才知道那东西叫泪,用手胡乱一顿揩,还不忘吸吸鼻子。
纪春晖皱了下眉,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披衣服时,他的手划过谢令姜的眉,拂掉他身上早化净的雪珠。
那冰凉的触感震了谢令姜一下,谢令姜开口时发现有些不会说话
“干嘛…干嘛…给我披衣服啊?二春你手好凉啊。”
“外面有点冷。”纪春晖把触摸过谢令姜眉眼的手放到身后不自觉的紧紧攥起。
“等下我开门,你等了多久?”
“一场电影。”大门打开的那一刻,谢令姜猛的转过身抱住了纪春晖。
“真的好冰啊,你整个人像冰块啊。”也就抱了一下,谢令姜转身就跑,把后面的话咽进了肚子。
但他也知道除了吞吐与难受,他说不出其他任何的话语。
纪春晖站在大门口,仿佛看见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可以给你带来温度与喧嚣,却永这不会平气和的走进玻璃房。
他的手开始回暖,连带着脸颊也开始滚烫。
长久无人的居子冷得仿佛地窖,冰凉的冷气完全掩了去岁除旧的新年之意。他们俩开始各显笨拙的点炉火,烧水。
这年的新年夜,一煨炉火,映着黄澄的光,炉火旁的两个少年一人抱着一桶十一放假时剩下的泡面,一人面前一罐前不久剩的啤酒。酒花与泡沫在推杯换盏间喷溅,泡面的热气雾了视线。
此后经年,再那个过年夜也不及这两盒单调的面。
纪春晖没想到这十七岁少年的眉眼,这一夜是他日后十余年无止的思念。
留不下,留不住。
谢令姜用纪春晖的手机打电话去道歉,他走的急,什么话都没说,一家人的年夜饭肯定吃不好。电话了响了半天,才被小外甥接起来,抽抽嗒嗒仿佛还在哭。谢令姜欲说什么,他姐接过电话,“那去了?”
也是在这 一瞬间谢令姜把嘴边的“二春”改成了“吕二”。
“等你会回来我不揍你!年夜饭不吃就往出跑,你小外甥从醒了就哭着找你,等我明天揍死你!”
谢令姜电话这头扯皮,顺着他姐的台阶就说:“那我可更不能回去了!好了,我决定了和吕二他们干到凌晨。姐姐,别生气了啊。”
纪春晖没忍住轻轻一乐,眉眼一弯。谢令姜抱着手机闻声抬眼,明明是那么昏黄的灯光,可是纪二春的冷白眉眼却清晰入目到让他心悸。
他不自觉的蜷了蜷手指。
窗外还有隐隐约约的炮竹声,几个炸毛的孩子从他们门口路过,发出清朗欢愉的笑声。
所以,就此刻吧。
就此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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