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犬

　　裴思蹲在药炉前捂着鼻子填火，浓郁的苦涩味道熏得他透不过气来。

　　沈慕落水后再被发现已经是灯会结束后，宗宗拖着半湿的人回来，吓坏了一府的人。

　　裴思办事不力被罚了俸禄，煎药的活计也落在了他肩上。

　　只是，“明明我们两都跟丢了人，怎么就罚我一个！”裴思怨恨地把扇子往宗宗身上砸。

　　宗宗笑嘻嘻躲开，说：“我也被罚了啊，我这个月都不能吃糖了。”

　　裴思翻他一眼说：“这算哪门子的罚，你过了年就十六了，这要是放在普通百姓家里都可以娶媳妇了，就你还在吃糖。”

　　“王爷惯着我，怎样？”宗宗肆无忌惮说：“我十六，你就二十又一了，你怎么还不娶媳妇？”

　　“你......”宗宗向来嘴巧，裴思说不过他，懊恼地夺回扇子，猛扇药罐的火，他气急败坏道：“都怪小侯爷，好好的非要办什么烟花大会，他要是不搞这些我就不会被人挤走，不被人挤走就不会跟丢人，不跟丢人王爷就不会——”

　　裴思如梦初醒，迈腿提起宗宗的衣领质问：“你就在王爷身边怎么还能让人掉进河里，要你何用！”

　　“嘘！”宗宗闻言慌忙捂住他的嘴，确保四周无人才压低声音说：“王爷不是自己掉河里的，是被陆姑娘推下去的。”

　　裴思放开他笑道：“你就胡说，陆家女儿长得跟仙女似的，怎么会推得动我们王......你说真的？”

　　宗宗在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宗宗说：“王爷比我先行一步发现了陆姑娘，我赶到的时候就看见陆姑娘拽着我们王爷，我们王爷拽着陆姑娘，岸边看戏法的人太多太挤，陆姑娘手一推两个人就一起掉下去了。还好都戴着面具，不然闹到朝廷，督查院那些言官的唾沫星子都能淹了王府。”

　　裴思神色复杂：“说来也是巧，明明三个人，怎么偏偏就是陆姑娘......”

　　“亏得是陆姑娘，不然换个别人去，还真不一定能在宫里活下去。”宗宗推了推裴思说：“这姐姐真是狠角色，我带王爷回家的时候瞧见他肩膀上有个牙印，准是陆姑娘咬的。”

　　沈慕披着氅衣，要迈出去的腿就这样收了回来，他瞧着交头接耳的裴思宗宗，却好像又被带回了那个夜里。

　　那夜陆桃桃的脸近在咫尺，沈慕看她说：“一言为定。”

　　陆桃桃笑弯了眼勾他说：“我们徽巷之人不收欠条，您贵人多忘事，我不敢和王爷空口白牙。”

　　“那你要——”

　　沈慕呼吸一滞，肩头被女孩的牙齿咬破，疼痛瞬间传来。

　　陆桃桃嘴角还有他的血，笑得像地狱魅惑的恶鬼，她说：“王爷，这才是约定。”

　　陆桃桃是疯子，沈慕摩挲着肩骨伤口，兀自笑了起来：不知是谁更疯一点。

　　这样的世道里，只有疯子才能生存。

　　他们是两匹困兽，在黑暗中不知疲惫地奔跑，他为他的国，她为她的家，仇恨牵住的两个人，像是双生的影子，彼此眼里照亮的是同样的贪婪和恨意，殊途同归。

　　沈慕闭上眼。

　　***
　　徽巷的水退了，房子也被泡烂了，户部不拨钱，狄花瑟蛮横地带着铺盖闯进了户部的办事大院，不论岑束怎么装病搪塞也不走，逼得人晌午从家中爬了起来去批红。

　　有了银子还不够，徽巷百姓没有住处。狄花瑟不由分说把人全领进了岑束家中的酒楼里，吃他的喝他的住他的，岑束抱着账簿一整晚睡不着觉，第二日一早就同意了狄花瑟运输自家矿场废石料作为重修排水道材料的提议，顺带打包了几十个矿工一起加入了工部的队伍，只盼他们早些修好那些下滥人的破屋子。

　　容娘的房间恰巧就被安排在陆桃桃左侧。

　　陆桃桃从河里爬出来两天，低热也发了两天，才终于等来了容娘提着的药。

　　陆腾被工部征去重建徽巷，一天的工钱够他再喝两壶酒，而陆知之泪眼婆娑地被支出去读书，容娘才能一勺一勺地喂着床上的人。

　　陆桃桃脸上已经没有血色，整个人呈现着病态的媚色。

　　“这是王爷送来的药，你要喝完。”容娘替她擦去嘴角残留的药液，房间里的苦意久久不散。

　　陆桃桃咳了两声说：“他若是再迟几天，我怕是就能去飘着找他了。”

　　容娘蹙起眉头说：“他比你病得更重，今日才醒。你推他下水胆子太大了些，他的身子在漠北......”

　　“死不了。”陆桃桃打断她说。

　　“花折王不收无用之人，我若是不闹一场，他不会看上我。再者城里盯着他的人太多，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还有别的方法能与他一见。”陆桃桃苍白地笑道：“既然决定合作，这场病算是共苦，这便是我的诚意，也是他的诚意。”

　　“你俩还真是同一路的疯子。”容娘无奈说，“说正事吧，这回与你一同竞争阴阳司掌司之位的还有两位小姐，王爷让我与你说她二人的家世背景，你可得记牢。”

　　“第一位是今年开春才从溪城老家赶来的贺家偏房的庶女，不过听说这贺小姐生来便有眼疾，不能视物。贺家也向来不参与党派，想是不会把一位眼盲庶女送进宫里。”

　　陆桃桃点头听得认真，“另一位呢？”

　　容娘说：“另一位是城东盐商之女陈彩慧，是家中独女。陈家无官，但向来与沐城闻家交好，这些年在烟都贩盐赚了个盆满钵满，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过分。”

　　陆桃桃神色忽变，“盐商？离国盐脉控制在朝廷手中，私人售卖也须得拿到盐引，闻家有人在都转盐运使司？”

　　“不错，”容娘点头说，“兵部尚书闻卓的嫡长子闻简川便是离河一带的盐运使。”

　　陆桃桃沉了脸：“离河一带，离河......离河是离国的母亲河，横跨东厥四州又途径沐城直通烟都，上握水陆使舵，下临东厥边境防线，闻家掌控了离河一脉，这便是遏住了半个离国的财脉。驰北王守漠北、南王守南岭，东厥是闻家领地？”

　　“是，”容娘说，“玄德帝在位时东厥由闻卓父亲闻向南守备，闻向南战死沙场之时还未来的及封王划地，但后东厥四州指挥使基本都由闻家人担任，即使指挥使不是闻家人，指挥同知或佥事也定会有闻家人。”

　　“好，好一个沈慕！”陆桃桃几乎气笑说，“闻家掌了半壁国库三分之一领地，魏家手握官员调动大权，他一个虚职太傅打得是一手好算盘！我刚上他的破船他就送我这样一份大礼！”

　　容娘笑了一声说：“王爷断不会让你这般单枪匹马地入宫。”

　　她压低声音说：“三日后驰北王回漠北，王爷会在北城门相送，晚些歇在校场别院，届时我会将你妆成女使送你前去。”

　　陆桃桃捏着手腕问：“他要见我？”

　　容娘已经起身说：“是，宫中琐事颇多，我知晓的也并不全面，约莫是有些秘辛只有王爷知道，须得当面与你说罢。”

　　陆桃桃动作一顿，轻啧了声。

　　楼下人声喧闹，暮色正浓。

　　***

　　夜里吹了大风。

　　裴思端上最后一碗药递给沈慕。

　　沈慕摩挲着舌尖的苦意，肩膀处微微发烫，他问：“让你打的手镯打了吗？”

　　裴思答：“打了，只是临着新岁店里伙计都不在，店主自己动手怕是要废些日子。”

　　“多久？”

　　“最快三日。”

　　“三日，”沈慕抬头说,“太慢了，两日。”

　　裴思点头说：“我明日就去催。王爷是打来送给陆姑娘啊？”

　　沈慕不答，文雅笑说：“宗宗，把他埋雪里去。”

　　宗宗从屋顶上跳下来兴奋地捏了捏指节，回笑说：“是！”

　　说罢拎着铁锹朝裴思追去。

　　等沈慕再推开窗户，裴思已经被埋住了，只露出一个头，对着在一旁拿着枯柳枝乱撩晃的宗宗吐着口水。

　　年前的最后一场大雪如约而至，夹杂着两人的互骂声，沈慕望向浩荡天地。

　　城中的钟声响起，新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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