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烟火是我家

　　1.15 福果的滋味

　　看着暮色中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慕南瑾莫名竟生出一种风潇潇兮易水寒的悲壮感觉，顿时哭笑不得。

　　以他对这人的了解，他敢担保，柳凤明这会儿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出现差错，打死都不能把他供出来。

　　——明知道有风险还是义无反顾的出发，只因为提出要求的是他慕南瑾。

　　唉，我慕某人何德何能，这位老友还真是……

　　慕南瑾心里莫名感动，独坐好一会儿才付了茶资，叫住齐小晨，一起返回二姐家。

　　天色已然黑尽，一大一小摇摇摆摆走在路上，大孩子对小孩子道：“我们这么晚才回去，要被你阿娘骂了。”

　　小孩子狠狠点头，看向小舅舅的眼神满满都是同情，挨骂的肯定是舅舅，今天他可没犯事。

　　大孩子叹气，指指旁边正在打烊的食肆：“小晨儿啊，你说我们把那些酱肘子都给包圆了，你阿娘是不是就会少骂两句？”

　　姐夫是个端方君子，知道他要过去吃饭，肯定饿着肚子也要等，拎点下酒菜回去，正好堵住二姐那张唠叨嘴。

　　唉，端方君子什么的，最是讨人嫌了，害他连颗果子都不敢留，讲不清楚来历啊。

　　……

　　前世慕南瑾不爱来二姐家，总觉得二姐唠叨，一见面就要数落他，他不爱听。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世的二姐话少了许多，看到他手上的酱肘子也没多言，倒是姐夫教训了他好几句，说他不该乱花钱、君子先要齐家然后才能治国平天下云云。

　　这姐夫倒是丝毫没变。

　　慕南瑾诺诺听着，专心吃饭，今天桌上除开酱肘子，还摆着烧豆腐、白菜芋头、和一大碗萝卜玉米炖猪手。

　　这让他略微有些惊讶，要知教习的收入虽然不错，但二姐夫上要孝敬父母，下要照拂子侄，花销颇大，二姐手头并不宽裕，平日的饭菜只比学馆略强一些，这也是他不爱过来的另一个原因。

　　今晚如此丰盛，又非节气，该是有喜事临门吧？

　　看看一脸喜色的二姐，想起小晨儿说他马上就要做哥哥了，慕南瑾心下了然，他记得明年二姐家里确实要添一个小侄女。

　　二姐前几年落过胎，伤了身子，小晨这都八岁了也没个弟弟妹妹，现在终于怀上了，确实是喜事一桩。

　　吃过晚饭，堂屋里升起小火炉，二姐夫守着小晨做功课。

　　“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履端是初一元旦，人日是初七灵辰，元日献君以椒花颂……”

　　清亮的童音中，慕南瑾取来纸笔，坐到桌前开始为柏石默写“武功秘籍”。

　　——姐夫说的对，君子不能乱花钱，他是君子，他要勤俭持家，“武功秘籍”什么的，就不用麻烦人武馆了。

　　上辈子慕南瑾是没有练过武的，更没有修习过内功心法，跟二哥学的那几招三脚猫功夫不算。

　　但是，这不表明他脑子里没有武道功法。

　　事实上，他知道的功法还不少，而且都是天级地级的上等功法，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闲来无事翻上一翻，对于自己理解道法也是有所助益的。可问题在于，那些功法通通见不得光，一旦暴露必然引发轩然大波，风险跟收益不相匹配，这种蠢事慕小爷是绝计不会做的。

　　所以他现在抄写的，正是给柏石提到过的烂大街的“南明心法”。

　　不过“烂大街”，不等于东西不好，之所以烂大街，正是因为它中正平和，人人都练得，极受欢迎所至。

　　而且也正是因为烂大街，流传极广，价格也极便宜，武馆里明码实价，十二两银子一本，甚至老宅家里就放着一本，是当年三哥习武时留下来的。

　　不过，摆在武馆里售卖的《南明心法》，只包括前面三层，三层以后，每一层都需要单独购买。到了第四层，价格一下子涨到四十两银，第五层一百二十两，第六层，更是高达四百两银，七星镇上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挣不到四百两银。

　　而《南明心法》共有八层，若能修习到第八层，便是半只脚踏入了内炼境。

　　市面上只有前六层，想要继续往上练，要么正式拜师，要么进入帮会，总而言之，那就不是单靠金钱便可以搞定的事情。

　　在慕南瑾这里这些都不成问题，内炼境算什么，若柏石真有那本事，他可以提供从入门到入道的一条龙服务……咳咳，是一条龙功法……仅限功法，绝无掺假。

　　所以，慕南瑾这厢磨刀霍霍，打算一刀一刀慢慢宰客，反正柏家不差钱，柏石兄乃是名正言顺的柏家继承人，该他的全部都要拿回来，一个铜子儿都不能少。

　　而不该他的……

　　呸呸，什么该不该的，他这是脑子抽掉了吗，柏家的东西除了柏石这个正牌继承人，还能属于谁？

　　……

　　慕南瑾一心数用，一面想七想八，一面从庞杂的前世记忆中调出相关讯息，将之记录下来，并且手绘相关图解，后者才是功法重点，也是私自抄录的一大难点。

　　另一难点是单有心法没人教导很可能要练出岔子，不然武馆也没可能卖出十二两银的价格，那里面可是包含了一整年的指导费用。

　　好在他上辈子凭诡道起家，且活的足够长久，不会的东西还真不多。

　　慕南瑾这厢画着图，对面的二姐夫一眼都没往他这边看。

　　小晨儿却是坐不住了，眼睛一个劲儿地往桌上瞄，一篇蒙文给他背了个七零八落，他爹气的想要揍娃，奈何妻舅在侧，动手有辱斯文，只能强压怒火。

　　慕小瑾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乐不可支，他对这位古板姐夫没什么不满，人嘛，谁还没点毛病，他现在单纯就是吃瓜看个热闹。

　　便在此时，院门上响起叩击声，慕少爷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奔去开门。

　　来人正是柳五员，他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拎着竹篮，篮子里空空如也。

　　两人也不进屋，站在院门口讲话。

　　柳五员放下竹篮，从兜里掏出几张银票递给慕南瑾：“这是二十两银，周教谕家里没有现银，付的是正通官行的银票，都是五两一张，一共四张，你点一点。”

　　慕南瑾接过来随手往怀里一揣，道：“教谕这人倒是大方，十个果子而已，付了二十两银。”

　　柳五员：“我也没想到，不过他家麟儿正在生病，咳嗽声远远听着都叫人心紧。教谕说这些福果足以保孩子平安过冬，比任何药石都有用，特意嘱咐我要多多感谢你。”

　　慕南瑾呵呵一笑，又问：“那件事他怎么说？”

　　“周教谕说那事背景极深，前几日确实听说会有巡检使下来，这两日却是不提了，后续如何实难揣测，所以那件事远在他能力之外，还望你见谅。”

　　柳五员讲完话，有些担忧地看向慕南瑾。

　　慕南瑾却是摆摆手：“无妨，我就是探他一个口风，他既如此回复，我便明白了。”

　　然后又道：“除此之外，他还说了些什么？”

　　柳五员摇头：“那倒是没有了。”

　　果然是只老狐狸。

　　慕南瑾让柳五员带了一句什么话？

　　很简单，他只是说看报上意思，今年紫金牛落下货的收购会有大变动，听说还会有巡检专员下来主持收购事宜，而慕家身为紫金户，想要自营落下货，不知周教谕可否提携一二。

　　这话只是一个试探，还是一个明明白白的试探，周教谕于是也明明白白给出了答复：这事水深，别瞎掺合！

　　别看姓周的仅只一个教谕，但周氏乃是屏南第一豪族，“周氏书院”是其在镇上的代言人。七星镇这种乡下地方，书院山长三五年都来不了一回，大小事务一应由这位教谕主持，所以他在镇上极有话语权，别说派帮大佬，便是镇长卫长青都要礼让他三分。

　　所以，周教谕职位虽不高，能量却不小，足以解答慕南瑾心中疑问。

　　而慕南瑾敢于这么问，自然也是有所倚仗的，他刚开出二阶中品的灵窍，未来不可限量，更何况他还“送”了一篮子福果以示诚意，他赌定周教谕会卖他这个面子，透露一点口风。

　　如他所愿，周教谕确实卖了他一个面子，只他也把对方吓的够呛——这小子真的只有十二岁？

　　谁家十二岁孩子象他这样子？这他娘的到底是何方妖孽？背后该不会还有人教唆指使吧？……

　　所以，透出这点口风也就到头了，周教谕愈发不敢白拿福果，二十两银子便是他的态度：我们只有买卖，没有交情。

　　对此慕南瑾倒是不意外，他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巡检专员十之八|九下不来，即如此，卫长青便不会有事。

　　这于柏石来说是件好事，对于慕大佬来说却是未必，他本来还打着趁卫家大乱拐走人家外甥的主意，现在却是行不通了。不过他也不急，无非就是难度增加，必须多费点脑子多做些准备。

　　目的达成，还得到一笔银子，朕心甚悦。

　　……

　　柳五员毕竟只有十三岁，自是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见了慕南瑾的反应心下略安，又老老实实的道：“我把篮子里的青菜一并留在周家了，没有经你同意。”

　　慕南瑾失笑：“两斤青菜而已，五哥你把它们拎回来我才会奇怪。”

　　言罢从兜里取出那枚桃子，递到他手边：“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还帮我挣来大笔银钱，这个算是小小谢礼，莫要嫌弃。”

　　柳五员愣愣看着桃子：“这……这……也太贵重了……”

　　慕南瑾把桃子强塞进他手中，正色道：“五哥，你服用药石在即，你的这副身体却是多有亏损，一个福果虽然无法弥补根本，至少可以调理一二，切莫推辞。”

　　柳五员捧着桃子发呆。

　　慕南瑾生怕他犯倔，强行岔开话题：“今年的通识课定在本月三十，你赶快去定间静室，没几天时间了。”

　　柳五员脸上一红，嚅嗫道：“我想再等几日。”

　　他都还没有开窍丹呢！

　　慕南瑾肃然道：“你马上去定，很多人都喜欢赶在最后几天服食药石，你去晚了若是定不上就糟糕了。对了，这次你为我犯险，原本该要封你几两谢银，只我手上正好多出一粒开窍丹，我拿着也是无用，你却正好合用，我就拿它当作谢礼，你可不要拂我面子。”

　　柳五员张张嘴唇，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给他生生咽回去。他确实需要一枚开窍丹，而他也确实负担不起，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欠人情，既如此，他宁愿欠的是面前这人的人情。

　　慕小瑾很自然地伸出右臂揽住柳五员肩头，一面把人往街上带，一面歪着脑袋压低声音：“说定了啊，五哥你明天就去定静室，开窍丹在我家里，休沐日一过我就带给你，这几天你正好调理一下身体。”

　　然后指指桃子：“路上吃掉，莫要惹出麻烦。”

　　……
　　……

　　柳凤明提着灯笼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整个人都是懵的。

　　等到转过街角，他才从兜里取出冷透了的馒头片，大口大口吃起来，夜来寒风紧，老棉袍不顶事，浑身都冰凉冰凉的，唯有一颗心很热乎。

　　在他短短十三年的人生里，柳五员接受过不少恩惠，甚至可以说，他能安然长到十三岁，大半都是好心人的功劳。

　　可他心里明镜似的，很多人对他好，是希望得到回报，那就好比春天种下一棵树，你便期盼它秋天里结出果子，这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柳五员并不会因此心生郁结，世上原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但是，慕南瑾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他已经开了灵窍，灵窍资质还出奇的好，现在大家都说不唯林下府城，便是那屏南郡城，他大抵也是去得的。而自己却是能不能开窍都要两说，又摊上那样一个阿爹，现在他出手帮自己，不管出于何种缘由，必然都不是为了秋天的那颗果子。

　　吃完馒头，柳五员把桃子放到唇边，轻轻咬开薄皮，汁水样的桃肉流入口中，刹时间只觉甘甜如饴，一股暖流流入心脾，浸润全身……

　　原来，这就是福果的滋味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