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

作者:温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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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5 章


      苏晋穿着肮脏破旧的粗布棉袄,他伸展双臂傻站在客厅中间已经十几分钟。老裁缝站在旁边,他戴起脖子上挂着的近视眼镜,舔了下手翻阅着小丫头记录的尺码,似乎并没意识到问题。旁边绑着麻花辫的小姑娘拽了拽老裁缝衣角,老裁缝头也没抬的纳闷道:“啊?”
      小姑娘急得又拽了拽,她用下巴指了指苏晋,老裁缝这才后知后觉的看过去,他立刻笑出声,走上前拍了拍苏晋手臂:“好了好了,放下吧,我早就量好了。”
      苏晋手臂已经僵硬麻木,等到吩咐,他才讪讪放回手转身去看老裁缝,身旁路过的仆从都看着他窃窃笑出声,老裁缝也取笑道:“小伙子,第一回做衣裳呀?”
      苏晋抿着嘴笑,羞涩的点点头。
      一旁的小姑娘哧了声,她叨咕道:“阎先生怎么想的,找一个这样的司机,又傻又憨,身上还有股穷酸味,哪里配得上做阎先生的工。”
      小姑娘声音不大,却也压根未曾避讳让苏晋听到,苏晋笑容诧异的僵在脸上,他站在原地更低的垂下眼。
      “吓,丫头,闭嘴。”老裁缝急忙低声呵斥,可他嘴上骂着小姑娘,眼睛却瞟向苏晋偷看,那戏谑的眼神丝毫谈不上尊重,他并不否认丫头说的话,他怪得只是不该在阎锦中的客厅里说,他补道:“别在这瞎说,看看地方。”
      苏晋咬紧了犬牙,独身站在客厅中间的他如坐针毡,感官似乎都同时放大,方才路过拎着篮子要出门买菜的刘姨鄙夷的朝自己翻了白眼,蹲在茶几旁边叠旧报纸的小丫鬟阿娟、阿丽在背后也捂嘴偷笑,就连左右忙碌走过夹着文件那些文员也在看向他时,啧出不屑音调。苏晋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所有人都让他觉得自己错了,大错特错,因为觊觎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就是原罪。
      “苏晋。”段从文快步走到客厅,他招手喊人随他到院子里。
      苏晋愣在原地盯着地板不动,段从文拧了下眉,他停下往门外走的步子,大声历喝:“苏晋!”
      苏晋惊得浑身一颤,他后知后觉的抬起头,眼前不耐烦的段从文只撩下一句‘滚出来’便只剩个背影了,身旁刚才的窃笑也纷纷变成毫不遮掩的嘲笑和指指点点,苏晋没敢回头去看,他僵了两秒,抿着嘴沉默的快步跟出去。
      花园里搭着段从文命人放好的路障,黑色别克轿车停放在路中央,段从文看向跟出来的苏晋,命道:“上去。”
      苏晋乖顺的爬上车,他双手攥着方向盘在段从文的眼神示意下发动着火,努力回忆着步骤交替踩下刹车与离合,车轮碾着草地龟速向前行驶,段从文在车外喊道:“加速!给油!”
      段从文是中央常委会阎锦中亲手提拔的秘书长、是总统府的国策顾问、是南京随行到沪的重要官员,他怕是一万个没想到他要在这里教一个小乞丐学开车,他本身长相就严厉凶狠,做着文官却肩阔背直的比军人还要自制,喊得声音又急又凶,像随时要打人的教官。苏晋慌忙抬脚朝油门踩下去,别克车猛地向前窜了一米,轮底打转着冲前头的木桩飞奔起来,苏晋脑子里犹记得段从文告诉他这辆车的美元标价时他吓得连摸都不敢摸,如果撞了是几条命都不够赔,苏晋吓得立刻收回脚,可车还在惯性中飞快向前,眼看离木桩越来越近,苏晋两只脚跺在三个脚踏间乱踩,轰响的发动机烧起白烟从车盖飘出来,他猛地向右打方向盘,前灯擦着木桩拐过弯,汽车压过路沿石砖时轰然熄火,冒烟停下。
      苏晋吓得浑身冷汗,脸色惨白,手僵在方向盘上拿不下来,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段从文倒是冷静的走近,他停在车旁,一把拉开车门,冷眼看着颤颤栗栗的苏晋,道:“无论你求神还是拜佛,祈祷你今晚载着阎先生的时候别出一点差错吧。”
      “.....”苏晋刚听完没反应出什么,待反复想了几遍段从文的话才觉得腿软,他跌下车追着要走开的段从文喊道:“段,段先生!我不行,我载不了阎先生!我只学了一天...”
      段从文停下步子回身看向苏晋,他道:“你还有七个小时,我会安排钱管家过来教你。”
      “七个小时?不可能,七个小时我根本不可能学...”
      苏晋还未说完,段从文打断他:“没人逼你,你可以现在就滚蛋。”
      苏晋僵住,他双眼不安的望向段从文,胳膊筹措焦虑的抱着自己,无力地把头垂下。段从文打量着卑微发颤的苏晋冷哼了声,他走上前,低声威胁道:“苏晋,全国想代替你这个位置的人有上万,我现在还有耐心跟你说这句话,是相信阎先生挑人服侍的眼光,不代表我希望你多在这留一天。我很忙,不负责看孩子,懂吗?我上一次跟贫民窟的孬种说话,还是十六年前,让阎先生看到你和他们不一样,否则打哪来的滚回哪去。”
      苏晋说不出话,他被段从文骂的无地自容,只能盯着脚尖隐忍发颤,他内心想要留在这里的渴望不是任何人能够理解的,他不孬,他只是试图与这个世界的所有人示好,换求一点点宽容。段从文了然道:“是阎先生看错人了。”
      苏晋依然没开口,段从文不再多言的转身离开,院内几辆车已经坐满人,准备由他带队前往《建国日报》印刷点,待他弯腰要上车时,身后的黑别克却重新打着火,远远传来发动和行驶的声音。段从文开始觉得不一样,苏晋与其他人不同,他的懦弱、天真、稚嫩背后竟然有一股拼命、坚韧和执拗的力量。
      车上的苏晋并不知道段从文在想他什么,他只是折回车上,开始不停的重复驾驶,打火、起步、给油、拐弯,他不知疲倦、近乎固执的将每一个微小动作刻进脑子里,紧咬着牙关,连眼圈什么时候委屈的泛红都未察觉。
      阳光烘烤着黑色汽车,车内温度逐渐上升,苏晋散乱的发丝黏在额间,他又一次失误熄火的别克车冲进草地,碰翻了餐椅。苏晋自恼的摔开方向盘,挥拳砸在上面,指节撞在硬板上瞬间渗红,尖锐叫嚣的喇叭声让他不敢再砸,他抬起眼无助的望向四面八方,这个世界一切都没变过,清水喷泉上立着的女人雕塑漠然的盯着远方。苏晋有些崩溃了,他学不会,他不可能学会,他绝望的把手收回来捂在脸上,埋进去大口大口喘息着。
      “放弃了?”片刻后,车外有人敲响了玻璃,苏晋没抬头,那人又说道:“孩子,我们穷人要想出头,就必须付出更多,你现在放弃,就是让这个家里看不起你的人如愿以偿,让带你回来的人脸上无光。”
      苏晋肩膀的颤抖渐渐缓和下来,他放下手看向车窗外。车外是阎府的钱管家,老人家七八十岁,头发胡子已经花白,脑袋后面蓄着半截辫子,听闻他祖上就是阎家世代的家奴,清朝亡了,他儿子脱了奴籍便跑出去读了书,还做了西医大夫,他便留下,贴身侍奉着阎锦中,从裹尿布看护到大,认天命,与世无争下显得慈眉善目。
      “莫急,休息阵儿,我挑了几件锦中少爷赏给下人的旧衬衫、旧裤子,你换上试试。裁缝给你做衣裳再赶也要十天半个月的,今夜你跟他出去,可不能穿着丢人。”老人拍了拍胳膊上搭着的衣裳裤子,劝道:“娃儿,我都瞅你练了一个晌午了,歇歇,一会儿我教你。”
      这是苏晋第一次在这里受到好言相待,他不敢磨蹭,立刻下车接过老人家手上的衣裤捧在怀中,道着谢深深鞠躬。钱管家扶住他,又宽慰了几句,摸着苏晋脑袋上乱糟糟的软毛劝他到车上躲着换下衣服,苏晋转身钻进去,怀里紧紧抱着的衣裤未松下,甚至更紧拥了拥。
      也许,真正带给他安定的不是钱管家几句老生常谈,是这几件‘锦中少爷’淡淡皂角香味的旧衣裳,是艰苦绝望里他拼命抓住的那只垂怜的手。
      夜幕初垂,阎府三层白楼内亮起暖黄色的光,阎锦中穿起黑色的西装礼服,洁白衬衫上讲究的束着缎面领结,眉眼浅纹让得他不再年轻,却刚好掩去意气风发的张扬,沉淀为不惑之年的温文尔雅。苏晋早已等候在别克车前,他身上是阎锦中的旧衬衫,白袖子太长,便整齐挽着露出小臂线条,绑了皮带的西裤束着窄腰。
      阎锦中手上搭着大衣走出门,苏晋站在台阶下第一次在这个家挺胸抬头,晚风吹起刘海露出眉目俊俏,他风华正茂、眼底喜悦,分明像谁家小少爷开着车等情人。阎锦中看得一怔,随即轻笑了一下,在苏晋的恭迎中迈步坐上车。
      “认识路吗,国际饭店。”阎锦中落座在后位。
      “认识,先生。”苏晋从后视镜悄悄看向阎锦中,他深吸口气缓和紧张,放下手刹,打着方向盘小心地踩下油门。他拉了八年的黄包车,后来不幸的把车弄丢了,他以为没命了,可命又把他撞上了这辆靠汽油发动的别克,竟然就让他把黄包车换成了汽车,在同样的街道拉着不再相同的人,向无法预知的未来奔波。
      苏晋把车停在饭店门口时,不远处还能看到他再熟悉不过的车夫们在拥挤着抢客人,他下车为阎锦中开了门,有人朝他看了几眼,却丝毫没有认出来的又把目光移开了,苏晋伸手把衬衣拽展了些。
      见阎锦中到达,饭店大厅里等待的几人便赶出来,以社会局冯务真为首,纷纷弯腰展臂,伴着笑脸迎阎锦中走进饭店。就连苏晋都享受到了门童的殷切迎接,门童引着苏晋向偏厅走,所有贵客的随行司机都在这里。客人身份不同,司机吃食也不同,苏晋看着桌子上的八菜一汤已经不敢想象正厅里面阎锦中一行人吃喝的是什么水平。
      阎锦中几人所用是国际饭店最大的包房,吊顶的水晶灯是航运千里迢迢从法国拉回来的,璀璨明亮,墙壁上挂着足有十米长的工笔游园图,怕是又出自哪位帝皇家,连卷轴都垂着明黄绸须。中央的圆桌上已经备齐了菜式,从青瓷蛊里的佛跳墙,到法式乳酪焗扇贝,每样都精贵非凡,最平庸的芥辣拌海参旁边都放着雕刻成蓬莱仙人模样摆盘的芋头。
      冯务真亲自为阎锦中拉开主位的红木靠背椅,阎锦中落座点了头,一行人才纷纷在旁侧一圈坐下。推着红酒餐台的服务生,拿白帕垫着红酒瓶依次为客人倒酒。阎锦中便开门见山道:“今日邀各位前来,皆在促成上海新闻记者公会重组。既然新闻检查制度已废除,便绝不会逆行施政,我盼望记者公会之重建足以彰显国民政府尊重新闻自由、倡导文章报国之意,在如今环境下,每一支笔杆都该落在实处,对于那些春闱八卦、激化矛盾的无用笔墨,今后归由记者公会加以规劝、引导。务真,你作为筹委会召集人,辛苦些,尽快完成公会之义务。”
      冯务真是报界闻人,堪称国党文胆,他从阎锦中话里听得清楚明白,重组记者公会,就是打着保护言论自由的幌子要加强战后新闻管制的趋向,不过是换个‘民主’些的‘民间’机构要办以前新闻检查的那些事,国共关系紧张,为了应对地下赤红思想渗透群众之深广,也只得如此了。他思虑片刻后点头应下,但马上提出疑虑:“阎先生,记者公会重建之初若想得到新闻行业的呼应,怕是没甚实事落地是不成的。”
      阎锦中拿起红酒杯轻抿了口酒,他等着未开口,旁侧几人便也大胆说起话,他们提及如今记者群体工资微薄、糊口困难,更有甚者无庇护之所,又言至抗日战争期间牺牲之记者未得政府肯定,行业间颇觉寒心,细枝末节中填充着建立记者公会的重重困难。这期间,阎锦中一直未曾开口。
      倒完酒的服务生抬眼偷偷看了阎锦中,恰好被阎锦中撞上,服务生立刻低下头,手中的红酒塞子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好了。”阎锦中终于缓声喊停,他眼神寻过一圈,开口道:“我会电请宋院长,将敌伪没收房屋分拨部分作为记者公寓;另请教育部,对上海抗战有功记者之遗属子女,提供免费读书之权利;至于薪酬之事,待记者公会重组后报请具体供职人数时再议。”
      冯务真听罢满意点头,阎锦中却顿了顿,遗憾开口:“不过,这怕是仍然不够呐。”他看着众人皆一副不明白的样子,继续说道:“《建国日报》主编李筱铭,功绩如何?”
      “李筱铭是当年抢报西安事变的第一人,可谓震惊世界。”
      “他的《建国日报》受众广泛,日发行量在上海稳居前三呐。”
      “我曾接受过他名下学生采访,燕京大学新闻学毕业的才子,后生可畏。”
      “不过李筱铭性格固执,不畏强权,要他配合记者公会的确难些。”
      阎锦中听着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他翘着二郎腿靠着椅背一一点头应下,然后道:“他自杀了。”
      方才发言之人都闭了嘴震惊的僵在椅座上,冯务真先是心里一凉,而后终于想明白阎锦中要立刻恢复记者公会的深意,他看着阎锦中,只能堪堪叹出一个字:“难...”
      阎锦中正要答复,包厢本不该由外人闯入的大门猛地被撞开,那人疾步往阎锦中身边跑,同时大喊道:“阎先生,小心!”
      砰——!突然的枪声震慑众人,子弹打在阎锦中面前餐盘上,碎裂白瓷飞溅的砸在保护阎锦良安危的军统特务后背,那人冲进包厢预警,但只喊出一句话,第二枪便打在了他身上。紧随其后冲入包厢特务还有五人,皆为靳学良亲自训练,暗中保护在阎锦中身侧,一时间包厢内枪声混乱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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