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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天地一人间
“阿卿,是我,叶池。”
门外响起的人声,小心而轻。
原本跪坐在床边的贺延卿,是一脸警惕模样,早机敏地将腊皮本子藏在身后。听闻来人是叶池,整个少年反而蓦地松弛下来,放任身体靠着床,先垂眼略略思量,尔后抬眼看向门,浅浅笑着开口:“你进来,我正要去找你。”
应声,一位眉眼内敛的年轻男子推门而入,关怀地打量他,含蓄地点头笑笑,“你没事就好。”继而,一瘸一拐地抬脚迈进门槛,比平常人的动作要迟钝笨拙许多。
叶池和贺延卿一样,也是去年进小掌事院的奴仆,因右脚天生跛足,年龄虽然比林昭还大,但只能在院中做最下等的杂役差使。他祖辈是江南人,长得清秀纤细,性格也是水乡的腼腆内向,在粗犷豪爽的酆都人眼里,只道他为人畏畏缩缩,眼神躲闪,总像被什么人欺负过,不甚讨人喜欢。
平日多独来独往,少言寡语,在小掌事院,甚至整个卢家大院中,除了贺延卿以外,很少有人能称上‘朋友’二字。大随从林昭时常好奇,二人性格南辕北辙,一个亲切热络,一个胆小拘谨,如何能做的朋友?
“林哥刚刚也这样问,我没事。”贺延卿的视线扫过叶池干干净净的鞋面,留意到对方鞋沿上毫不起眼的那簇蓝花楹,是用浅蓝色细丝线工工整整绣上去的,若不是他坐在地上,定是看不见。难得有心情打趣对方:“你呀你,虽说这小掌事院中没有绣奴,谁想到有一位绣郎。你以前,就这么有本事?”
“也…也没有,绣着玩。”叶池谨慎地合上屋门,余光扫过桌上的福禄锦瑟文房木盒,懂事地并不多话,慢慢走到贺延卿的身边,二人虽熟稔,他仍客气地不肯坐在床上,只是靠墙站着,想想才说:“以前…阿卿,你是说上一世死之前?也喜欢绣这些。不过,那时候你不在院中,没人注意到过。我把针线藏起来…趁大家请休的时候,才敢拿出来弄。毕竟…毕竟都认为是女人做的玩意儿,就算我…我再欣赏,总会被人耻笑。”
叶池提起往事,有一瞬间的恍惚。
垂眼,借着地上微弱的烛灯,打量起床边清秀的少年。自己的命运,是什么时候,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与眼前的这个人,紧密纠缠在一起呢?
当然,无法预见的事情,总是远比他能有所准备的事情,要多上太多了。比如,自己为何会在隆兮九十七年夏至,从卢家符海失足溺水而亡后,又重新活了过来。比如,上一世绝对不是卢家奴仆的贺延卿,居然出现在小掌事院中。再比如,这个少年能洞悉自己谨慎掩盖的事实,入院几天后主动找到自己,“问叶池安,我叫贺延卿。从我进小掌事院的第一天起,就注意到你。我想,我知道你的秘密…不,你先别害怕。之前我并不认识你,现在我也不了解你,只是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有一个同样的秘密。”
自此,死而复生,不再是叶池自己深深不解的疑惑。他用自己知道的前世,跟少年交换他的前世,两个不知答案的人,将脑袋凑在一起,渴望从回忆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双方各有隐藏,又各自尽可能地坦诚,他知道贺延卿的上一世,和自己一样,同样结束于隆兮九十七年夏至的那天,少年被杀于城西鬼娘娘坡的山上,围攻他和他师父的人中有卢家符生。
“我、师父…还有师父的很多朋友,在等孔雀带着鬼面来救我们…对不起叶池,有些人我不能告诉你他们是谁,还不是时候。有些人…连我都不知道他们是谁。孔雀背叛师父,不仅没有如约出现,是符生带着今归去阁的人找到我们…万盏繁星今归去,我一辈子…不,是两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七个字。我不知道…我被师父保护得太好,他几次想赶我走,有一次我哭着走到酆都城门,又哭着从城门走回去,沿路还给自己买了一副合葬用的宽棺。”说到这,贺延卿低头,露出一个十分明朗的笑容,“我挺没用的,难为他收我当徒弟。到死都不知道,这场杀戮究竟为何而起…甚至不知道,师父和他们,究竟是什么…我不能回鬼娘娘坡,就算回去,我还是那个没用的我…师父不会走,那些朋友…族人对他而言好像很重要…我不想让师父死,所以我才会在这里,想进慎符司,想当符生…想先于孔雀背叛之前找到鬼面…叶池,请你帮我…为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上一世你只是失足溺水,而且你我素不相识,为什么会和我一样带着这样东西…难道不想知道答案?…我自然也尚不知道…我不信……我记得师父说过,无论人与人在何处、何时相遇,绝不会是巧合…是…有其深意的命运。”
那是叶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少年说这么多的话,他的眼睛里有一团火,像太阳。“求你,以我的性命、我所有的一切、我往后的余生向鬼娘娘起誓,与你结盟,与你交换…只要你肯帮我,告诉我你前世在卢家知道的所有事情…等救下师父,我把命给你,如果你的死亡仍是不可逃避,我…我替你去死…这次啊,我就省下大半银子,不用买合葬用的宽棺了。”
那晚叶池做了一个长梦,梦回隆兮九十七年夏天,贺延卿站在慎符司山上的符海边,身旁伴着一位看不清容貌的男人,少年眼中落满盈盈秋水,笑着睇他:“师父,我要替那位叶公子去跳这汪水池子…师父,阿卿心中是无尽欢喜…师父,我欢喜的是,这一世死亡不再是你与我的终点,而是…你记住我的开始。”
他在梦中惊醒,一时分不清梦中究竟是贺延卿,还是上一世的自己。
后来,他依旧做院中最低等的杂役奴仆,少年却慢慢变得太不一样。想想也是,就算有自己前世记忆的帮忙,那些记忆…不过是一个下等仆人的记忆而已,连议事厅都不能进,何堪大用?
贺延卿吃下许多苦头,才在这云波诡谲的精明地方站稳脚跟,一步一步走到九爷身边的得力位置。他刻意学林昭那种亲切无害的笑容,与他亲近,认他做林哥,明明不过是半大的孩子,言语眸底却是说不出的懂世故、懂人情,不管心中如何想,总能笑语迎人,既不过分热络,又能让人不由自主地放下戒备。自那晚之后,他不再主动提起往事,不再提起那位师父,每每来找自己,总是围绕着“明儿宅子里会发生什么?这件事,要如何去用才能帮到九爷?”
他的那团火,渐渐隐灭成一汪秋水,正如梦境一般。整整一个年头,从冬到春到夏到秋,少年将不可言说的秘密深埋心底,每日每夜隐忍等待合适的时机,哪怕除了自己…就连那位师父也不知道,偌大酆都有位素不相识的少年郎,正为他的命运而没有放弃过努力。贺延卿,他应该很孤独吧?叶池忍不住这样想。
“叶池,叶池?”
“啊?”眉眼含蓄的年轻男子,从漫游思绪中回过神,抬眼,见坐在地上的贺延卿已从衣襟中掏出那三颗佛瓜珠并半只小金铃,正用手心托着示意自己看。
贺延卿不笑,抿起嘴唇,表情带着几分严肃:“就刚刚,我回来的时候,最左边的那颗佛瓜珠着实烫手,光芒大绽。你那边,有没有感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烫手?”闻言,叶池的眉头微微一皱,伸手入怀,也从自己的怀中掏出同样用红绳穿的佛瓜珠子,只有孤零零的一颗。他想想便摇头道:“我一直带着它,并无异样。你今晚迟迟不归,可是在外面遇见剩下的那几颗?兴许是同伴…姑且这样称呼,兴许同伴相遇会有所感,因而会发烫。”
话音刚落,便自觉这番言论站不住脚,因做粗活而起茧的指尖在佛瓜珠上摩挲,小声说:“也不应该,你我相遇,就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我也是这样想。”贺延卿点点头,决定暂不纠结这个问题,直视他道:“不过,今晚我正是因为佛瓜珠一事,才会晚归,但并不是剩下的那四颗。叶池,是鬼面,我苦寻良久的鬼面,原来一直不在卢家,而是今日从扬州而来的一位道士…”
贺延卿将舍生忘死楼中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叶池听,包括老道士那句类似洞悉他的谶语:“贺延卿,延卿延卿,以名判命,那就是想要活得久一点。就像小魔王,渭尘渭尘,涤清凡尘,他啊,这辈子不求别的,简简单单,无瓜无葛,平安活过去算完!…吉言,哪吉了?取名字…嗝…没屁个用!你这娃娃想嘛,一次不中用,两次肯定也不行。”
叶池微微吃惊:“他真这样说?这‘一次不中用,两次肯定也不行’,话里话外倒像是影射你我之辈,难道,老道士和我们一样,他是认出了你?”
“我接连试探他几番,又不像。”随手将掌中的珠子塞回怀中,少年低首沉吟,须臾,方道:“师徒二人言行太过怪异,倒像我师父的一位朋友,可又不像…算了,此事也先放放,一时理不出头绪。上一世,我压根没见过他,更别提他口中的小魔王渭尘。叶池,你为何这般诧异?明珠才是鬼面。”
柔弱男子眉头皱得更深:“阿卿,你怎么如此肯定,不是说…你不是说,鬼面的手脚用镣铐锁着,脸上带獠牙铁面具,而且面具还是烧炽后狠狠烙在脸上的,这便让人看不清他原本的容貌。何况,鬼面失去神志,是个只知道像蛇一样‘嘶嘶’出声的疯男人…这明珠道爷,听上去是个温润纯良的人,总是不忍他落到如此下场。”
“不是嘶。”床边的少年垂眼,“我也是今日才想明白。他整张面容烙上的獠牙面具,严丝合缝,唯有面具底部稍长。抓住鬼面的人想让他活着,就要像畜牲一样给他喂食,便将下颔和那处牢牢钉紧,能始终扯开唇齿。他说的,不是嘶。”
叶池微张开嘴,模仿着鬼面的嘴型,先是发出‘嘶’的声音,继而又将贝齿相碰,神色一沉:“是师。”
“是师,师弟的师。他一直喊的,是他的小师弟,渭尘。也或者…在他每一次手抚额头的时候,喊的是‘师父’。”
此话一出,二人相视,俱沉默下来。好半晌后,贺延卿恻然一笑,转眸瞧旁处:“叶池,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金盏闹得太过,卢老爷和孔雀肯定已知晓今晚的事情,更遑论,胶州掌柜莫名殒命于那儿,连掌事院都牵扯其中,你我救不了他。”
说罢,继而又收声沉寂,但很快,少年就寻回平日笑语盈盈的亲切模样,透出令对方陌生甚至有几分心惊的冷漠,他说:“忧心这个,不如向前看。葛庆之死,你了解多少,为何从未跟我提起?我猜鬼面是因此才进的卢家,也是因此才受的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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