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辟谣手册

　　紫云山四峰素来清净，如今峰上只留了沈韵之一人，便更显得冷清。

　　这条路是沈瑜自小走惯了的，她拾石阶而上，离沈韵之独居的小院尚有些距离，里头钟书蕊略带气恼的嗓音已传到了耳边。

　　这恼怒她也熟悉，沈瑜无声地叹了口气，正要进门去说几句软和话缓和气氛，便瞧见钟书蕊气鼓鼓地甩了门，一头闯出了院子。

　　像这样的场景，每月总是要重复几次。沈瑜没问缘由，只规矩地行了个弟子礼：“钟师姑。”

　　钟书蕊迎面撞上她，神色稍稍舒缓了些许，仍旧如她幼年时那般唤她：“小瑜儿回来了。”

　　她这会儿正生师姐的气，是绝不肯回头陪沈瑜进院的，但沈瑜这趟下山带着她的小徒儿，她也不能不闻不问。于是钟书蕊示意沈瑜同她站到一边去，又亲切问她：“这一趟可还顺利？”

　　沈瑜摇了摇头：“没见到玄朔，只捉了一窝山匪。”

　　她们去宿阳，本也不是为了那帮山匪去的，只是阴差阳错剿了他们的老窝，此事牵扯甚多，说来也话长。沈瑜暂且按下未提，只道：“在宿阳替师父寻了两个新徒弟，都是没练过武的小姑娘，只有一个说是会些轻功。听白和以枫护着她们回山，我自先行一步，早回了几日。”

　　她道：“等向师父回禀过宿阳山一事，还须得去主峰见一见掌门师伯与甘师姑。”

　　然后沈瑜踟躇了一下，想起宋听白先前吹嘘钟书蕊最擅骂战，没忍住多了一句嘴，确认道：“钟师姑若是同栾师伯争执，能吵得过吗？”

　　从来伶俐正直的沈瑜忽然有此一问，钟书蕊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自家徒儿又说了什么怪话，她在心中记下宋听白一笔，转而诧异道：“我为什么要同栾师兄吵架？”

　　同一件事非要她费两遍口舌，倒像在故意刁难小辈似的。钟书蕊想知道前因后果，便只好很不情愿地随她重又踏进沈韵之的院子。沈韵之端坐在石桌前，正慢条斯理地收拾棋局。黑白子各自分入棋奁，落出黑白分明的两堆。沈瑜立在不远处向她行了礼，唤她：“师父。”

　　沈韵之和她说过许多次，却总是改不了她这个行礼的毛病，只能无奈道：“都是自家人，这么多礼数干什么。”

　　她指了指对面的空座：“过来坐下，陪我下一局棋。”

　　钟书蕊才被她毫不客气地连赢了几局，正是面色不善的时候，这会儿沈韵之对她视而不见，于是更觉得她是在落自己的脸。钟书蕊神色不虞，沈瑜悄悄觑她一眼，忍不住问：“师父是不是又故意欺负师姑了？”

　　沈韵之年逾四十，岁月沉淀出的沉静气质并未撼动她这一身楚楚风情，她容色温婉地瞥一眼钟书蕊，嗔怪道：“怎么能说是欺负呢？”

　　只是下棋的时候没怎么让着她，坏心眼儿地想看师妹凶巴巴使小性子的模样罢了。

　　沈瑜又怎么不知道自家师父表面上这一套风轻云淡模样下究竟藏着怎样蔫儿坏的脾性，她这个亲徒弟都知道的事儿，钟书蕊这个亲师妹自然更是通透。她心念一转，决意今日绝不能让沈韵之阴谋得逞，于是忽然露出个笑脸，又一同围到石桌旁，对沈瑜道：“方才小瑜儿在院外所言，可否细说？”

　　话头还是得从下山去寻玄朔牵起。

　　沈瑜赶路时已经考究过措辞，如今边执白子同沈韵之手谈，边道：“我们几人到了宿阳附近，才知道宿阳山上出了一伙自称玄清门麾下的山匪，府衙得了消息，却只字未提，后来再问，坐堂的官只推说是往上头递了信，许是还未报到紫云门。若不是恰好遇见村里两位姑娘呼救，险些就要误了事。”

　　她说起正事时，另外两人并不插话，院中只有落子声，和沈瑜娓娓而谈之声：“村人说见过玄朔，于是我们便上了山，山匪不经打，已尽数剿清，由二峰的师兄弟押送。‘玄朔’倒遇到一个，可惜叫她逃了，但……”

　　沈瑜迟疑片刻，还是将自己的猜测说出了口：“但我觉得，她应当不是‘玄朔’。”

　　沈韵之于是问：“为何？”

　　沈瑜诚实道：“我与她对过几招，剑法身法都称不上精妙，行事也慌乱，与我三年前见过的那个玄朔，差得有些远了。”

　　何况……

　　沈瑜敛眸，听钟书蕊疑惑道：“那和栾师兄又有什么关系？”

　　沈瑜专等着这一问，于是将先前未提起的姚志行的所作所为着重说了，末了总结道：“他这一路上只会说些浑话，连几个山匪都打不过，还不听劝告，差点儿就坏了徒儿的计划。”

　　她顿了顿，想到若是宋听白在此，大约会添油加醋一番、好好给姚志行上一顿眼药，因此又将迟淼激他的那一句挑出来单独说了，道：“小姑娘心急，同他争执了几句，他就要拔剑唬人，要不是听白拦阻及时，紫云门的名声怕是要毁于一旦。”

　　她是初次做出这样背后告状的行径，能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难得。沈韵之颇感稀奇地看着她，沈瑜心虚，不自觉挪开眼，语气生硬地转开了话题：“还有一件。”

　　沈瑜道：“二峰贴出去的那一张告示，其实是江师妹的催命符。”

　　她凭记忆将内容复述给沈韵之听，初时沈韵之尚不觉得有什么，可听着听着，她便慢慢皱了眉，询问道：“告示撤下了？”

　　沈瑜答：“都撤下了。”

　　那边钟书蕊听到姚志行拔剑时已冷了神色，这会儿听完了全貌，不免冷哼道：“栾师兄这一座二峰，可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她眼里揉不得沙子，又最是雷厉风行，丢下一句“我这就去找他”，便挽了袖子往外走。沈韵之没拦，只轻叹道：“你钟师姑就这个脾气。晚些我也往二峰去一趟，省得他们两个当着小辈的面打起来，不好看。”

　　沈韵之安抚道：“我知道瑜儿的意思，该同你栾师伯说的话，自然会带到，瑜儿放心便是。”

　　沈瑜那点儿小动作小心思是瞒不过她的，她也不急着出门去，总得等他们两人大吵上一架，正不可开交时，她再姗姗去迟，做个好人拉架。所以她轻声问：“是谁提点的你？”

　　这告示里的弯弯绕藏得不深，瑜儿虽然是个聪明孩子，可她没怎么见过用这等下作手段在背地里使绊子的，未必能想得到坏处去，这背后必定还有另一个心眼儿多的。好在沈瑜无意瞒她，乖乖回答道：“是路上遇见的小姑娘，极聪颖，也乖巧，就是有些可怜，——叫作迟淼，三水淼。”

　　她提起迟淼时，眉梢便染上些温和笑意，又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和雀跃。沈韵之拈着黑子，若有所思道：“迟淼这个名字，听着有些少见。”

　　她促狭笑道：“瑜儿给自己寻的新师妹？”

　　沈瑜掩饰般捧着茶盏饮了一小口，小心问：“师父不愿收吗？”

　　沈韵之没答，反问她：“另一个姑娘呢？”

　　沈瑜正了正神色，道：“宿阳村小医馆的姑娘，稍有些怯懦，但心思单纯，心地也纯善，姓何，叫作何歆悦。”

　　她对迟淼信誓旦旦说师父会答应收徒时，其实没想太多，如今见沈韵之执子沉思不语，心底反有些惴惴起来。她想帮着两个未入门的师妹说些好话，又怕把师父给催烦了，一时欲言又止坐立不安，只能又饮了一口茶压了心中焦慌。

　　沈韵之倒也没打算拒绝她，只拖长了声提醒：“你师父我是闲人一个，性子也懒散，可是不大乐意管事的。”

　　她把丑话说在了前头：“收徒也不是不可，一日为师终身为母，该挡风遮雨就顺手挡了，但有一件，——新入门的弟子课业繁多，却太浅显，我是不愿意带的，你和萤夏先商量着教，有不明晰的地方，再来问我。”

　　这一件在沈瑜预料之中，四峰人少，事务也不似其他三峰那样冗杂，可即便如此，自从她年岁稍长、能独当一面之后，沈韵之就痛快地做了个甩手掌柜，将门中事务尽数塞到了她手里，若遇见什么沈瑜拿不准的大事，她才会出面帮她一把。

　　所以沈瑜自己替自己收的师妹，被甩回自己手里也实属正常。

　　总之沈韵之愿意收徒，沈瑜便放了心，却听沈韵之又道：“适才你钟师姑在，我也没细问，——你觉得宿阳山的不是玄朔，还有何凭证？”

　　沈瑜放下茶盏，边回忆着那晚与“玄朔”短暂的对招，边道：“她刻意掩藏了自己的剑势，可情急间流露出的蛛丝马迹，有几分像我们紫云门的剑法。”

　　她阖眸，短刀似还在门框上微颤，尖刃陷在窄缝里：“我将短刀借给了迟淼，她或许是被掳了去，我到时，她已负了伤，短刀陷在门框上。即便是我，也需花费五分力气才能将刀拔出。”

　　迟淼的来历蹊跷，气力也不似个寻常的江湖艺人，但她恳挚，自告奋勇陪她们上山去捉拿山匪，很有几分侠义气度。沈瑜扪心自问，尽管迟淼身上疑点重重，她却仍忍不住想同她亲近。

　　倘若要用简单的好坏对人作区分，她绝不认为迟淼会是个“坏人”。

　　她把这一番话说给沈韵之听，想要师父替她拿个主意。茶烟袅袅中，沈韵之嘱咐道：“这些话，不要同外人讲。”

　　她的嗓音一如往常，似水潺潺：“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用眼去看，用心去瞧，相处久了，总是会知道的。有师父在，能出什么事呢？”

　　她这一句是定心丸，沈瑜十足信任她，便顺势搁置了疑虑，起身微微一揖：“徒儿往主峰去一趟，等回禀完了，便去寻宗师兄领两道空腰牌，再下山去接听白等人。”

　　眼看这一局棋将赢，沈韵之不留她，只奇怪道：“找云深一道刻上名姓就好，何必领张空的？”

　　师父的问话不能不答，沈瑜捻了捻腰际那一把紫色流苏穗子，抿唇道：“两位师妹初来乍到，意义与以往大不相同。我想替她们亲手刻上腰牌，也算是徒儿的心意。”

　　她找的借口拙劣，沈韵之并不点破她的小女儿情态，只笑叹道：“去吧。”

　　她随手掷了子，黑子恰坠入一片白子间，凸面落盘，幽幽打着转。沈韵之也起了身，略一整理衣襟，摆出她紫云门五师姑的气度来：“算算时辰，为师该去二峰‘拉架’了，恰好送你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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