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香

作者:月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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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相看相惜


      为一个人留情,如果不企望拥有,便少了很多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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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姐很快搬去了新居,我一如既往单身。
      她的婚礼简单不张扬,只办了一顿喜宴,两个小时匆匆结束。对方宁先生是大集团的部门副总,年纪已经不轻了,想必是与巧姐一样专注于事业而耽搁了婚姻。他浑身商业知性的儒雅成熟气质,与干练恬淡的巧姐天生一对。
      隔天又有宁先生部门的一个庆功宴,邀请了巧姐的一些同事前往,我也在其中之列。平日里最不喜欢这样的宴会,从头至尾戴着面具和笑容,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都疲于应付。于是我对巧姐说,我没有男伴,而且没有像样的礼服。谁知巧姐立即拿了一套她自己的晚礼服塞给我,“都说你不愿见世面,连一件礼服都没有。至于男伴我帮你找。”
      我连忙说,“我还是一个人去吧。”我害怕与异性出席那样的场合,像浑身捆绑了绳索一样不自在。但不好意思回绝巧姐的一番好意,只得硬了头皮一个人去。
      庆功宴摆在五星级酒店的大厅,有政界商界的各种人物,排场奢华自然不必说。可见巧姐嫁了一个王老五。
      走进宴会厅,看见各色的西装笔挺谈笑风生,礼服钻石摇曳生姿,女士们个个盛装丽容。我咂嘴,幸好今天穿了巧姐的礼服过来,否则我该立即掉头走人。
      “单伊!”巧姐看到我,立刻走过来递给我酒杯,“你果真是一个人来的?”
      “单伊没有精力应付多余的男士。”
      巧姐一笑,拉起我就往一处人堆里走。那是几位西装革履的男人,面容和表情都带着中产阶级的富足味道,头发西装到手表皮鞋,每一处都精心搭配过。全是油光发亮的公子小开。
      巧姐将我推到他们面前,介绍说,“这位是我的好姐妹,单伊,美女作家。”又转向我,“单伊,这是杨奇,安利,江明国……”巧姐说了一串人名,我没有记住一个。
      “大家认识一下,也算交个朋友。”巧姐外交工作很周到。那几位男士都点头微笑示意。然后巧姐留下我在这边听他们天方夜谭,她走时拍拍我的肩膀,小声说一句,“这几位都是单身,你看着办。”我哭笑不得。大龄女子是濒临发霉的橙子,非得快快卖出去不可。巧姐解决了自己,便要顺带将我也捎出去。一片苦心。真是可爱的巧姐。
      他们待我客气,自然因为我是宁总夫人的朋友。他们在谈话间还不时地询问我的看法。然而在一堆男士中听他们谈论房产股票,谈论哪家酒吧有漂亮女孩子,我脚底渐渐生出针毡来。正想走开,身后有人拍我。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钟磊。
      “主任?”
      他扬起眉头,“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你了。”
      大概他以为我早已古板生锈,只懂得在家敲键盘,不会出席这样的场合。我于是趁机向那几位告别,和钟磊一起走开。
      他随后稍稍打量了我一下,“很漂亮,比那天在李楚乔婚礼上的伴娘打扮更漂。都说女人七分打扮。”
      我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今晚我穿了巧姐的性感礼服,露出肩头和背部的大块皮肤。平时,万万不敢这样示人,而本人的身材皮肤更不敢与十几岁女孩子比肩。所以男人的这种夸奖往往令人感到居心叵测。
      “谢谢。”我扯出一个笑,“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我来不及向巧姐告别,就快速逃离宴会厅。
      “单伊,我顺路送你。”钟磊跟上来。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十分客气。
      我摆摆手,“谢谢,不用了。”
      “你太见外了。毕竟都是同事嘛,况且你我今天都是一个人。护花使者是男人的责任和荣幸。”他靠近来,有一股酒气。
      我浑身冒出鸡皮疙瘩。他也许是因为喝了些酒,今晚甚至有些殷勤。
      “钟主任,谢谢你的好意。”我耐住性子,“我住得太远,还是不麻烦你了。我先走一步。”
      我转身往外走,他却迅速伸手搭上我的肩膀。毛孔中立刻渗入那只手掌湿热猥琐的气息。正欲发作,忽然看到一辆车子朝酒店门口开过来,灯光耀目。
      车子我们跟前停住了,一个男人开门走出来。我吃了一惊。
      那人是徐衍之。
      “单伊。”他朝我走过来。
      “徐衍之。”我很惊喜。我以为我们今后只能在约克咖啡馆相见。
      他轻轻点头,微笑。他的米色衬衫被灯光映上一层温暖的晕,仿佛一盏火烛,忽然来到人的面前,带着叫人措手不及的热。这衬衫的主人,他立在我对面不远处,以孤凉却洒脱的姿态。
      钟磊讪讪然撤下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
      “还以为你忘记了。”徐衍之笑着向我说,“鲁粤粥府的宵夜,我还以为你忘记了。”
      “鲁粤粥府?”我不解。
      他却仍是轻轻笑,“迟到了。上车吧。”
      我立刻会意。原来他在替我解围。于是我向钟磊告别,坐上徐衍之的车子逃离这座金碧辉煌的酒店。
      鲁粤粥府,多像一个约定。我在心里叹息。
      我想起那天和他一起从酒店里出来的年轻女孩子。他会不会也和别的女子说过,“我以为你忘记了我们的约定”?
      但那是他的事。
      我愿意跟他走,是我的事。

      徐衍之绅士地帮我打开车门。我钻进去,立即闻到那股已经深深刻在脑中的香气,这样的味道,与他的米色衬衫上的气息同出一辙。我发现自己嗅觉忽然变得敏感。
      他发动车子,说:“这样的上司的确令人头疼。”
      “谢谢。”
      他只是一笑。
      “世界很小。没想到今天又遇见你。”我总觉得我们的相遇好像天意。
      他扬起眉毛看我一眼,却说,“你似乎不大合群。”
      “嗯?”
      “你也并不喜欢与一群人喝酒谈天。”
      “何以见得?”
      “我跟你一样,也刚刚从酒店宴会厅出来。”
      “原来你也去了刚才的庆功宴。”我有点惊奇。他是在任何地方都能游刃有余的人,可以很容易就融进那些生意人的圈子。“但是我从头至尾都没有发现你。”我纳闷。
      “我一直在角落里喝酒,你当然不会看见我。”他嘴角带笑,“你可能很少去那种比开会还累人的场合。所以你只能一个人喝酒吃东西,一个人发呆出神,然后被上司骚扰,最后不得不离开这地方。”他不徐不疾,仿佛在讲述一件趣事。
      我顿时尴尬。想来他应该一直在注意我。他应该也注意到我刚进去的时候脱下脚上的鞋子,坐在台阶上揉发酸的脚踝;他应该也注意到,我一边听那帮公子小开聊天的时候,一边不自觉就吃掉了整盘的芝士蛋糕外加一大盘水果沙拉。于是乎,单伊小姐在宴会厅的一堆陌生人中间完全七荤八素干瘪无神,徐衍之先生在角落里看得津津有味嗤嗤发笑。我的天,真窘。
      他轻轻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能吃那么多红酒蛋糕的人,况且你长得这么瘦。想必你在那种地方真的很无聊。”
      我更加不好意思。
      而他的谈话和眼神从来都游刃有余,面对面,却难以怀疑他这一刻半刻的真诚。但至少在与我相处的时光,他一向纯粹。
      “你今晚的确很好看。”他声音平和,并没有看我。
      我心里一颤。但我知道他如果夸奖异性,一定不带任何居心。
      “谢谢。”我说。
      “现在送你回家?或者把你送到鲁粤粥府?”他仍然半开玩笑。
      我笑起来,“多谢你的鲁粤粥府。不过据我所知,本市绝对没有这样的一家粥店。”
      “呵,什么都逃不过你。”他朝窗外看一眼,又说,“吉庆街的粥店和老艺人都不错。那里夜夜有二胡笙歌。”
      我知道附近不远处便是吉庆街。
      “是。在那些地方吃饭不用戴面具。”我答。
      “还能吃两大碗汤圆或是皮蛋粥。”他竟然顺势揶揄我。
      我瘪嘴,“我会吃四大碗,两大碗还不够。”
      他轻轻笑出声来,没有再说话。我看见他微笑的嘴角藏着一丝趣味。此后我们有一段沉默,但他的笑一直似有若无地挂在嘴角,令人温暖。
      我喜欢他的笑。

      他将车子停在吉庆街入口,朝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笑了笑,随他下车。
      街头有穿长衫的艺人,用二胡拉新改编的曲目;各种排挡如同新出炉的蛋糕,热火朝天客来客往,眼尖的服务员甚至热情到扯烂你的衣衫;角落里炒栗子的小摊雇了面孔清秀的大男孩卖栗子,摊位前面人头攒动。这条街向来有声有色。
      我与徐衍之并排走在人潮中,能闻到各种食物混杂的香。
      早在做记者的那一年,我就已经来过这里很多次,它许多年来眼是眼鼻是鼻,没有变样,但是茎干更加粗壮。
      “池莉说,吉庆街白天不做生意,就跟死的一样。白天这里还没有半个人影。”我说。
      “夜里就活了。”他笑。
      这时有排挡老板迎上来,朗声奉承道:“这位先生,您哪好有派头,蛮有味。”
      徐衍之没有答话,只是看看我,征求我的意思。
      我轻笑,“我并不饿。”
      他向那老板摆摆手,“我们不吃饭。”
      又有其他的店铺向我们拉生意:“来我们这里吧,这里干净。”“尝尝我们这里肥肠吧,绝对不会后悔。”“两位帅哥美女,过来尝尝我们家的武昌鱼,绝对正宗哪!”……更有小店里面若初桃的女孩子,巧笑倩兮招揽顾客;卤鸭店里有大刀阔斧砍鸭脖的声音;茶店里有人点唱老歌新曲。
      这里一切都活生生。
      我与徐衍之并肩走在喧闹鼎沸的人潮里,并不吃东西。他穿正统西装,我穿长裙礼服。我们之间有二十公分。
      直至走到街的尽头,我们再原路返回。听着人声鼎沸如潮,心里是安静的。我们甚至没有一句对白。只是偶尔相视一笑。
      我从未与旁人有过这样的默契。
      我们默默然走完一条街,回到入口处,却没见了徐衍之的车子。只有刚刚泊车的地面上贴了一张罚单。原来是车子非法停泊超时,已经被拖车拖走。
      徐衍之无奈地捡起那张罚单,“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也有交警这么敬业。”
      “我应该提醒你的。”我刚才和他一起进去逛,却忘记了旁的事。
      “没事。还有11路公汽。”他豁达地说。
      我失笑。他当年窘迫的时候,也许只有这“11路公汽”;然而现在,他的“11路公汽”恐怕只在健身房里的跑步机上运动过,平日出行都是以车代步。
      “不好意思,是我的失误。”他说,“请你吃焦糖玛奇朵吧。”
      “谢谢。”我点头。
      他买来两杯大号的焦糖玛奇朵,只是路边小店的手艺,却有浓香撩人胃口。
      “比不上约克的味道。”他递给我一杯。
      “但别有另一番味道。”我看他一眼。
      他会不会也为别的女人买过很多杯焦糖玛奇朵?我不介意。现在他买的这一杯,是我的。
      为一个人留情,如果不企望拥有,便少了很多酸痛。因为他不是你的,你只用在意与他一起的时光。
      我们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这个时间正是这条街热闹的时候,有穿着短裙的妙龄女孩子手捧一桶爆米花或者冰激凌,有不大不小的女生拿着棉花糖仔细地咀嚼,还有小小的孩子望着路边炸鸡排眼睛发亮。人人都带笑,热闹的地方便是欢快的地方。
      如果人生时刻都只用考虑这些美食的景致,该有多好。
      我隔几分钟转过头去看一眼徐衍之,他也转过来看看我,像是回应。但我们只是默默喝手上的咖啡,没有对白。
      又走完一条街,我对他说,“曾经走在路上看见一个女孩子,她坐在路边捧一杯热饮,耳朵里塞着耳机,穿宽大的毛衫,平角牛仔裤,白色休闲鞋,嘴角有悄悄的微笑,神情是满足的。我看着她,只觉得很暖。心想女人应该这样活。”
      他停下脚步,认真看着我,似乎在等待后话。我一向摒弃酸腐文人气,但在他面前说出这番只能以文字表达的“酸词腐文”,却并不觉得尴尬。
      “她怀里抱着一只小狗,”我继续说,“眉眼不徐不疾,也许在等待爱人,也许只是看风景。”
      他仍是看着我,无话。但眼神宛转。
      “我是不是酸掉人的牙齿?”我笑问。
      他微微吸气,“为什么酸?你通常能看见别人的故事。”
      “等待爱人,看风景,这类词组只出现在三流诗人的文字中。”
      “等待爱人,看风景,都需要心情。有这样心情的人,其实是幸运的。”
      “你比我更酸。”我取笑他。
      他笑出来,又转眼看看我。这一瞬间,他的眼睛里有某种激烈而沉重的东西在流转。然后他的眼神在我的脸上凝住。我看着这样一双眼睛,忽然无措。我们之间的二十公分距离,因为这样盈盈的相看而变得没有质感。
      我感到心里的某个角落开始发胀。
      几个小孩子打打闹闹一路跑过来,他顺势将我拉在路边。我立刻回神。
      但他的手还停在我的肩头。他随即恍悟似的松开,又看了看手表,焦急地说,“糟糕,时间不早。我得走了。”
      我点点头。我很敏感能察觉他的焦急因什么而起。也许正是因为他欠下的那笔“债”,另一个女孩子。
      但又何须多问?对于彼此,我们没有什么身份,所以不必认真。
      他却仍然坚持将我送上一辆计程车。我坐在车子里,回头看见他的身影,站在那里依然那样高大却落寂。我手上捧着那杯焦糖玛奇朵,杯子已经见底,手心仍是温暖的。于是又想起他的风衣。
      计程车里播着一首节奏明快的曲子,我心里黯淡下来。
      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也许会在约克咖啡馆,也许不会再相遇。我们从不联系。每次相遇,只是上帝握了一下我和他的手。仅此而已。
      依然确定一件事,在我们相互凝视的时候,我看见他眼中涌动着与我相同的情绪。我已经满足。
      不论如何,我愿意终生在二十公分以外与一个男人互相凝望。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对白。

      坐在计程车里,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
      “伊宝,你去哪里了?”
      “我出来喝点东西。”
      “别太晚回来。”
      “爸爸呢?”
      那边顿了顿,才说,“总不是还在忙生意。要到后半夜才回来。”
      我看看手表,已经晚上十一点。“妈妈,我在计程车上。”
      “那你快点回来,路上小心。”她的声音好似一个落单的小孩。
      父亲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繁忙,忙生意,恐怕也忙于应付女人。他却唯独不屑于应付家里的结发妻子。
      有多少女人是在常年在夜晚等待自己的丈夫回家?我想起徐衍之,他的太太算不算其中一个?我有时候也会好奇,他的太太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一定与他一般潇洒一般好看吧。我这样与他相遇,我们甚至屡次擦肩,屡次回头相互凝望。这样的相遇和凝望,他太太是不知道的。虽然伊人仍在法国忙于工作,但恐怕心里还是在等待着的。一个等待着丈夫的女人,叫人心酸。
      我罪大恶极。我与徐衍之,即便我与他只是朋友,也许还是相爱的朋友。我深知。
      我耳畔回旋着电话中母亲的寂寞,她说“你快点回来”。有多少女人,常年在心里对上帝说,“希望他快回来”。
      于是,我只能在心里与徐衍之和约克咖啡馆说再见。我不能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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