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士

　　我在花园逗啸雪，管家离了三重山外，在门廊上向我喊话：“参军，斐长史来了。”

　　话音刚落，一道青色人影从角门边进来。

　　我起身相迎，请他席上坐下，吩咐管家上茶。

　　斐韶端起茶杯，眉头轻皱道：“素日不知你爱喝这么苦的茶。”茶气缭绕里，他端起轻抿了口，淡然望我。

　　我道：“巴陵皐卢，旁人送的我。都说苦茶清神，叫人拿出来泡茶喝，放着也是浪费。”

　　斐韶道：“萧安萧司马昨日派人送了我三颗药丹，说有清心之用，你若需要，我叫人拿给你。”

　　我笑道：“我不信采药炼丹那一套。”

　　斐韶道：“你若不要，我就送给罗君章了。出什么事了，还得喝苦茶清神？”

　　我道：“萧奕。”

　　斐韶挑眉道：“萧二那事不已经解决，他莫非又找你麻烦？”

　　我心下苦巴巴地道：“倒也不是麻烦，你也知道萧奕是何脾气。昨日在府衙，因着土断那事，他本对我不满，趁着喝醉又来闹事。我叫人请他出去，想是惹恼了他，对着我骂了一上午，我只好面壁而立，装作没听见。回家着实心下不顺，喝杯茶消消气。”

　　斐韶道：“时君打算忍到何时？”

　　我道：“萧司马有温大将军护着，我又能如何。只是他也太爱喝酒了，完全不把军务当回事，如此当官，倒不如回家种田。”萧奕清醒的次数，我十个指头都数的过来，“罢了，不谈他。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

　　斐韶看了眼啸雪：“闲来无事。听说你的小白虎最近不大好？”

　　我道：“它近日心情不佳，寻来兽医问诊，说是饮食不足之故。”

　　斐韶道：“山中老虎狩猎为生，自有野味开补身子。”

　　我道：“啸雪跟着我，平日虽无野食开胃，但也吃饱睡暖，自觉并未亏待它。”

　　啸雪恹恹的吼了声，把脑袋趴在地上。斐韶碰碰它的耳朵，它也无甚反应，眼珠不转，身子不动，尾巴不晃，失魂天外。

　　我惊奇道：“它倒和你亲近。平日除了我，就连温小将军来，它也全装不认识，说咬便咬。”

　　斐韶摸着它的脑袋：“累的不想咬人了吧。”

　　管家站在廊上一脸紧张：“斐长史小心点。昨天我喂它时，还差点被咬一口。”

　　斐韶浅笑道：“果真是我和它有缘。”从虎头摸到虎背，啸雪餍足地眯上眼睛，难得温顺起来。

　　我蹲到斐韶身边，笑着看他：“怕是你小时候爱养活物，什么鸡鸭狗猫，身有慈爱的气息，它这才亲近你。”

　　斐韶道：“或许是因为我身上，有你的味道。”

　　我呆愣了半响，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察觉他把啸雪抱起，我连忙回神道：“它土里打滚惯了，小心脏了你的衣裳。”

　　斐韶含笑道：“动物都有灵性，老虎的鼻子又尖，它唯一相信的人是你，你我又常在一处惯了，气息沾染自是寻常。我大约知道它病症的缘由，你且随我去趟后山。”

　　后山在城外，但也不远，骑马来回不消一个时辰。但要带着啸雪，只好坐马车。山脚下只有几间村居，水田绿意，家禽自乐。

　　斐韶先下马车，一路牵着啸雪，停在上山路边，将嘴笼子给啸雪戴上，作势就要解开绳子，被我拦住，忙道：“不怕它跑了。”

　　斐韶道：“你喊它一声。”

　　我喊了声啸雪，小白虎睁眼看我，眼珠不动。斐韶放开绳子，任由它跑进树林里，像小福气一样，转眼消失。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若说放生，你却给他带着嘴笼。若说不放生，你却叫他跑了。”

　　斐韶道：“啸雪虽小，长大也是猛兽。这里尚有人家，不是放生的好地方。路边有民居，且去讨碗水喝，等它下山。”

　　正是李子成熟时节，村民摘了一篮给我们尝鲜。不知谁家有条小黄狗，一个劲摆着尾巴绕着斐韶转。

　　斐韶一时起意，给小黄狗喂了半个李子，把小狗酸在地上打滚。

　　我笑了半日，道：“你有一次摘了草莓，故意隔着门缝逗飞云，它把门板差点挖透，爪子都磨平了。逗小动物的习惯何时能改改？”

　　斐韶掰开一个李子，道：“欢喜故而亲近，亲近故而欢喜。我也想问你，患得患失的习惯何时能改改。”

　　飞云是我小时候养的猫，通体洁白，四爪为黑。后来误食毒物，死在了我怀里，是我养的最久的一只。

　　斐韶道：“飞云死后，你再没养过任何动物。若是等会啸雪不回来，你会如何？”

　　我道：“毕竟养了几个月，亲力亲为，有了感情，若此一去不返，心里必定不大好受。老虎生性自由，若真不回返，希望它余生自由，莫被抓住。”

　　辞别村民，我和斐韶复又返回小路。斐韶叫我喊啸雪，我犹豫片刻，怕喊了无所应答。

　　飞云死的那日，我哭的很伤心，那时我才七八岁，哭的袖子都浸湿了。旁人不明白缘由，一个劲的窃笑。

　　无论是猫、是虎、亦或是人，真心付出久了，难免渴望回报。

　　我问：“疏结可曾拥有某物，幻想地久天长，却在不经意处蓦然脱手？”

　　斐韶道：“若你害怕，就该问问自己，是否做好了失去的准备。”

　　斐疏结还是那个斐疏结，这世间，再无人比他更通透，也再无人比他更懂我。不过若有一日，真的失去心上之人，心上之物，能否做到坦然，我不敢早下定论。

　　我喊了声啸雪，第一声没应，接着喊第二声，第三声，山林里终于传来一声虎啸，震荡天地。一抹雪白冲下山来，直扑入怀，一双蓝眸，熠熠生彩。

　　我高兴的怀抱着它，语气无比平静道：“走，回家。”

　　翌日下午，我走出府衙，顾倩从后追上来道：“时君，等等。听说了吗？萧奕辞官回府了。”

　　我道：“萧奕接替堂兄萧尚去豫州任职，这事早已定下，不过提早了半月，有何不妥？”

　　顾倩神秘兮兮道：“那你该知道，若不是温大将军举荐，萧奕是做不了豫州刺史的。按着规矩，此次变动该是升迁，但萧奕主动递上辞呈，结果看似相同，但免不得被人闲话。”

　　事情是这样的。

　　斐韶在都督府任职，管理中兵衙门，负责军队训练。萧奕在骑曹衙门，管理军马。军马一职，看似脏累，实则要紧。萧奕是主管，也不用亲自操持，只需大局指挥便可。

　　按时间来算，萧奕入温大将军门下，比诸人都长，说起建树贡献，却比诸人都少。

　　温大将军顾念他年岁长，又是萧家人，明里私下都十分敬重，偶尔有出格之事，也不计较，一笑了之。

　　今晨斐韶需要战马，前去抽调，萧奕酩酊大醉，不管不顾。斐韶原不是较真之人，今日却出言责备，萧奕大闹，两人争吵起来，惊惹了温大将军。

　　温大将军命斐韶回话，把来龙去脉说清，明摆着是萧奕的错，温大将军心下虽不悦，碍于萧安在场，隐忍未发，念及他卸任司马即在当前，便想大事化小，说萧奕多年忠心耿耿，勤于政事，一时疏忽而已，预备打发二人出去。

　　斐韶却不答应，上前一步道：“属下有一事想问萧司马。”不待温大将军回应便朝萧奕道：“萧司马在军中所属何职？”

　　“骑曹。”

　　“管理马匹何数？”

　　“我不知，去问养马人。”

　　“最近马匹死亡何数？”

　　“未知生，焉知死。”

　　“引咎辞职何日？”

　　“斐疏结，你……”

　　斐韶冲温大将军一拜：“臣入温大将军府下，管理中兵三年。荆州七郡二百三十一县，常备步兵六万八千人，常备骑兵八千人，刀盾兵两万人，长/枪兵两万人，弓/弩兵一万人，重步兵一万人，府衙诸兵合计五千余。武陵郡出产铠甲，每月三千件。长沙郡出产兵器，每月五千件……”

　　眼见斐韶步步紧逼，萧奕下不来台面，温大将军抬手，只说了声无须多言。

　　顾倩说完，我问道：“温大将军既然选择支持萧奕，他为何还会辞官？”

　　顾倩甩着袖子道：“萧家三兄弟，唯有萧安还识趣些。萧奕平日也爱听他二弟的话，想来是萧安给萧奕出的主意，一则保全兄长颜面，二则给温大将军一个台阶下。我当时也在场，看大将军的神情已是不悦，却不是对斐韶的。”

　　我了然道：“这么些年，大将军对萧奕也算仁至义尽。只愿他此番去豫州，能痛改前非，多做实事。”

　　马车已在门外等候，我辞别顾倩上车，只听他遥遥喊了句道：“疏结平日和萧奕可有仇么？今日也不知怎么，倒像是故意惹他。”

　　不管是否故意，亦或有无仇怨，萧奕却是要离开武陵了，也不知萧央是否会跟他父亲同去，还有……罢了，闲人莫想。

　　毕竟幕僚一场，温大将军暗示我们请萧奕吃场作别宴，地点设在白鹊楼。

　　罗澜入府最久，知道萧奕旧事，说起萧奕的夫人，阮族人士，曾和他在江宁相遇，后来一场大火，为救爱子，阴阳相隔。

　　罗澜说萧奕很敬爱他夫人，阮氏死后，他投入温府门下，从参军做起。自那时起，他便成日大醉，自诩在世刘伶，又常在家里吟诗作赋，常常念起潘岳的诗。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那日萧奕难得未醉，衣衫齐整，众人敬的酒，一一都喝下，未曾贪杯，临走时，腰杆挺得笔直。

　　我想起入都督府的初日，是萧奕迎接的我。站在台阶上迎着朝阳，素衣常服，胡须寸黑，容色落拓，眸光灼灼。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