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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宽阔,自道路两侧沿路栽植了几排松柏。
路畔多有百姓拉着行李携父母妻子一块儿往北走的。推车、肩扛、手抬、环抱,种种姿势不一而足。但就是这样也没有抹灭他们谈话的兴致——也难怪,这次因为神仙显灵,虽然还是遇上了蛮族,但遭受的损失较以往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百姓平常就没什么娱乐,这回遇上了一件真事儿,又玄又奇又好,可不得好好说说?
“果然是冤魂作祟!所以看到何将军来了就不敢再放肆了!”戴着头巾,布衣草鞋的张大嫂抱着孩子,扭着头信誓旦旦。
和她说话的那人讥讽:“你不是还说什么地龙翻身吗?整个村子都因为这个跑了——人家神仙明明是说的蛮族来犯!这会儿知道谁说错了吧。”
避难时,有不少漆城里的百姓与西郊村的碰到一起,双方都以为是自己那套说法,没想到两边一感慨居然发现事情不一样,这就引起了许多争执。
张大嫂倒不以为然:“神迹最后应验了不就是真的?你管是说的蛮族还是地龙——你就知道这地龙指的不是蛮族?”她越说越觉得不错,又追加道,“这样的话,翻身不就是说蛮族有异动有图谋嘛,这我说的还不对?”
身边原西郊村的居民们纷纷附和,脸上皆有庆幸之色,不时还有人上来向张大嫂表示感谢,“如果不是嫂子传达神意,我们即使后来听说了消息,怕是也准备不及,难逃此劫啊。”
不是我,是刘珍珍那小丫头知道感恩,特地来告诉我的。这念头只一转,张大嫂就大大方方接受了众人的感激,把它埋在了心里。
本来嘛,你们一向待那女孩子不亲近,她听到这么大的消息也只告诉我,就是那刘家,她还不是晚了一天才说?这次听说全都没跑出来。这些家大业大的就是不一样。
既然是我告诉了你们,那女孩子又死了,反正拿这份厚厚的人情又没用,我收着不是正好?张大嫂这样一想,倒决定以后再不说刘珍珍了。她当神婆正起劲,才不要让出这个风头——刘珍珍最好一辈子别回来了。
没一会儿,又有人赞扬何将军的功德,“来的实在是快,听说蛮族一听他要来了,望风而逃!也亏得他,我们才能这么快回来。”
张大嫂不满话题中心从自己身上移开,连忙说:“说到那天的神迹啊,不少人都看到了,我们村还有人就此受到感化遁入空门呢!那可不是一个两个。”一时忘记了儿子还在手上,手臂换了姿势,勒的他直叫,张大嫂不满的打了他几巴掌“还有没有规矩?”儿子索性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这就严重干扰了张大嫂和别人谈话的环境。她皱着眉教训他,没有几句,他自己又好了,指着大道远处用细嫩的嗓子不断示意“马!马!”
众人不禁顺着孩子指的方向看去。
一队身着铠甲的骑兵正在朝这边接近,阳光下,他们的马蹄激起的尘土扬起一道黄雾。张大嫂等人自觉地退到一边,离着一段距离好奇地看过去。
近了,就能看见这些骑士分作前后两队,每队两列,护送着中间一辆华贵的马车。三十辐的车轮细细密密地钉了铜钉,随着车夫不断鞭打着马,在路上不停转动,飞速接近。
跑得太快,车帘被风吹得向里飘动,隐隐一声娇俏的抱怨,车厢内露出鲜艳的绿色裙角。随即,一只雪白的柔荑压过去,多情的车帘随即又闭得密密实实了。
骑士们铁蹄“挞挞”一阵,英姿与马车一起一闪而过,谁都没有注意路边这些灰头土脸的人物。
阳光下,那一拨黄色的烟尘渐渐远了,这时才有人议论起来:“也不知是谁坐在马车里,嗐,好大的声势!”
有人看到一点,“好像是苏家!那车上有灯笼写着的好像就是那么一个字?”
“苏家不是走了吗?”
“你知道?只有一辆马车,兴许是谁没来得急呢。”
见谈话内容偏移了,张大嫂急于夺回“属于自己的”舞台,不耐烦道:“你管人家干什么?这辈子咱们能挨着他们一点边不?还是要相信这次的神仙……”
苏慕自然是不知道她与曾经的邻居这样擦肩而过,她此时待在马车上,整个人懒懒的。一番着意打扮后,她的形象和往日可大不相同了。
上身葱白色衫子,只在领子边以黄绿白三色细细地绣了迎春花,裙子则是重工遍绣大朵同色迎春的杏黄罗纱裙。一条由白到浅黄最后过度到与罗裙同色的杏黄的裙带顺着腿垂在座塌上,要坠不坠地悬在空中。
发丝用同色的发带与几枚珍珠头的小簪子随意绾在脑后——为了贵人故作的随意自然,只源于何用的一句话“她没有说过,但我看得出来,她喜欢天然一些的人。”
苏慕的右臂还被纱布缠在木板上,正歪在大红的百花穿蝶靠垫上看着典诗不断与车帘作斗争。
不过一个车帘,典诗竟被闹得狼狈不已,用手怎么压都怕有风沙进来,最后索性面向苏慕跪坐着用背抵着车帘,这才松口气。
见苏慕嘴角微微的笑意,典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进而抱怨道:“都怪蛮族人!把我前主人家里最好的马车都抢走了,不然怎么轮到小姐坐这样的车子。”
见苏慕不说话,自己又羞涩,“奴婢鄙陋,也多亏这番际遇才能遇见小姐——这蛮族这点倒是做的不错。”
说完自顾自憨笑起来,浑然没想到自己的奇遇于本来的苏慕意味着什么。
她这样粗疏大意的性子,就是以前有见到世家女的机会,也会被别人排挤、抢走吧。
苏慕这样一想,居然生出了几分怜爱。
也是奇怪,先前那样走远路、做饭干活、操持琐事都没有什么,这会儿一闲下来,全身的伤口都一齐发作,上过药也无济疼痛,自请了大夫就终日躺着养伤,这会儿靠着枕头又有些犯晕。
苏慕叫了一声典诗,“替我念书吧,随意抽一本就好。”
眼睛半合着,典诗自马车内的暗箱里取了一本书就开始念了起来,“乾卦:元亨利贞……”苏慕一听,心里就笑起来:呦,看来她还不是随便选的。
《周易》深奥晦涩,用来助眠效果奇佳,听着耳畔侍女略显讨好的娇声,苏慕睡眼朦胧,恍惚中回到了和她初见的那天……
苏慕一身是伤,又兼有背景深厚的亲戚小女孩的身份,自然是何用不好放在身边的。
从她这里知道了苏家的去向,何用也深感苏慕的不幸,请了大夫医治,另一头又吩咐手下找来城中剩余富裕人家,从他们手里要一些侍女。
这日手下回复侍女们找来了,何用就带了去找苏慕。
彼时苏慕正读书,见他来了就把书放下,挣扎着要起身和他说话。
何用急急上前几步止住,“表妹不必如此多礼,漆城刚收复,我这些天公务繁忙,一直没能来见你,说起来是我大大的失礼呢。”
苏慕自然连忙说哪里哪里。
虽说是表兄妹关系,然而何用自小待在军营,与苏慕只在她襁褓中见过一面,哪里还有印象。
这次一见,何用虽然觉得苏慕有点太过于拘谨,凡事规行矩步,但一番思索,只觉得她可能经历太多,又是马车跌落又是侍女死亡,还和家人都分开了,他又于她几乎是个生人,现在也就不免生疏客套了。
寒暄完,何用转头示意了一下身边的侍从,侍从出门,一会儿领来了四五个侍女。
“我毕竟是个大男人,考虑不周,现在院子里伺候的不过一些习惯了干粗活的,一个个歪嘴耷眉的,我自己使唤勉强还过得去,让表妹看着恐怕实在不堪入目。
这次送来的这些侍女虽然也资质粗陋,然而此时乃非常时期,劳表妹暂且挑些人,挨过这一阵就好了,到时再可着心重新挑。”
何用一番话说得十分贴心,其实院子里现伺候的哪里有他说的那么不堪呢,只是苏家空旷,他只能先封了苏家,接她到自己府上照顾,考虑到苏慕年龄摆在这里,怕小女孩多想,使他的下人究竟不便罢了。
苏慕欲言又止,半晌才说,“这些日子劳烦表哥了,表哥每日为了公务伤神,还要关心我这微不足道的事,真让我过意不去。可惜家里去了江南,一时还没有个准确的位置……”
何用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他也早有考虑,此时微微一笑:“孙家的姨母近日里到了连城,就离这儿不过几十里远。你听过她的名字吗?”
苏慕震动,“表哥是说,那位名扬大齐的才女,孙韶?”
“自家人,何必这么吃惊!”何用一笑,“我已经修书姨母,打算将你送到她那儿暂住一段时间。苏家在江南安顿想来还要很长一段时间,一时倒不好联系的,就是将你送去,想来你双亲……其他人家务繁重,也不会好好照顾。恰好姨母就在附近,她一人也寂寞孤单,还回信谢我呢。她是你娘最疼爱的小妹妹,早就想见一见你,无奈苏家住的地方离她太远,一直没有如愿。这样看来,这倒是你们的一段缘分。”
没见过面……苏慕感动的看着何用,“表哥真是……”低着头呜咽一声,“谢谢表哥了。”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结果却反而难以说尽似的,只是用一句简短的话草草收场。
即使是马上启程,一路上身边还要有人照顾,何用让她挑一个做贴身侍女,其他的就做些粗活洒扫,以后就只带一个上路,“这样轻便”。
他还说什么顾虑不周,太谦虚了,是心细如发才对。
苏慕一扫,一众侍女都眼巴巴地看着她,眼波一转,从中指了个看着她笑,显得胸无城府的。
何用见那侍女除皮肤白净一点别无异处,好奇地问她缘故。
苏慕一笑:“哪有什么深奥的缘故,我对她们都不甚了解,但既然是表哥送的,想来各自才艺上相差仿佛,选这个只是看她笑得讨人喜欢罢了。”
又偏头沉思一下,看着新侍女,“《易经》有言,‘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各取一个字叫你典适似乎又欠斯文……取谐音,就叫典诗可好?”
典诗自是欢天喜地上前谢恩,哪里会说不好。
何用惊奇地看了还是个孩子样的苏慕:“不想表妹还读过《易》。”
回想一下这一句,只记得是说“上下无常”,事情非固定不变,不应沿用旧的观念看新问题之类,该变通变化。
何用又按自己的理解联想苏慕的遭遇,又一次了然——她是在感慨自己在苏家的冷遇终于要结束了,现在要适应新的,和大名鼎鼎的才女姨母的生活。
于是越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年轻人不禁有了几分欢欣。
这时有侍卫急匆匆赶过来回复要事,他告罪几声,便就势请辞了——他十九岁快二十了,苏慕才多大?对他来说,她还是个小孩子,还是个女的。自觉应尽的责任尽了,何用就没什么和她好说的了。
苏慕自然又是恭敬而礼数齐全地送他走。
“行了,换一本读吧。”车厢随着行路悠悠晃荡着,苏慕听了几段卦象,无奈听着虽然头脑昏沉,但又睡不着,这时就觉得这有些折磨了,有心提点典诗:“拿那本《诗境》吧。”
典诗原是为了讨好苏慕,之前听她说了《易经》,以为她对此别有偏爱,实则自己读着也犯困,此时听到吩咐,如蒙大赦,马上换了一本念。
马车缓缓向着连城驶去,伴随着典诗缓慢的读书声,苏慕有些出神的思考着,想着想着,不觉脱口说道:“古来才子都思传承,想来才女也概莫能外吧……”
典诗读的投入,一时没听清,不由停下来,两只眼睛茫然地看着苏慕。
“真是个……”傻丫头。苏慕见了,回过神来,又告诉自己,典诗是她自己选的,现阶段这么傻的正好,太聪明了反而碍事。“没什么,继续念吧。”
典诗不疑有他,又兴致勃勃的念了起来。
苏慕分心听着,又一次出了神。明日就到连城了,真要谢谢表哥啊,省了她的事了,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报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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