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意之间

　　每天与晓安、志强一起的午饭对喻言来说变得越来越煎熬。
　　那天吻了晓安以后，喻言就飞快地逃离了教室，把补习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恢复理智冷静后，喻言对自己一时冲动之下做的事后悔不迭。
　　她才十三岁，只是一个小女孩儿，对哥哥的依恋和对异性的喜欢她根本还分不清……
　　她还是一个完全无刑事责任能力的孩子啊，怎么可能分得清。你这样做，实在摆脱不开伤害未成年的嫌疑。

　　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喻言一人躺在床上看着满天繁星根本睡不着。他眼前一直浮现出那天晓安看着他的眼神。
　　说“是你呀”的时候，炽烈坚定却平静安然的眼神，像是在说一件众所周知的事实。
　　当他说她还分不清兄妹感情和爱情的时候，她的眼神，那是早就料到会这样，义无反顾地面对它，却依然看到了失败时，绝望的眼神。
　　还有她吻过来时，传递给他的坚定。
　　晓安确实好像很早起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完全不像她同年龄段的小孩。
　　依赖他，喜欢他，成为他，想要他。她的生命中，满满的都是他。
　　他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很近的地方注视着他。
　　他们把她捡来的那天，妈妈一整天看着躺在床上高烧呓语的小女孩儿，寸步不离。后来她的病情稳定下来，妈妈跟爸爸商量要留下这个小女孩儿时，爸爸很迟疑，但一向温柔的妈妈寸步不让：上户口，改名字，让她真正成为自己的孩子。当时喻言就模糊地感觉到，这个女孩儿恐怕已经占据了妈妈全部的身心。
　　可能因为自己生来沉默安静的性格，让妈妈觉得寂寞了？才会使这个生着病会哭会笑惹人疼惜的孩子分外揪动妈妈的心么。
　　七岁在门外偷听爸妈讲话的自己回过头来，发现那个四五岁小姑娘正怔怔地看着自己，丝毫不知道她的命运正在被决定，也丝毫没意识到被她看着的这个人，当时对她有多么大的敌意。
　　到后来，被妈妈忽视的空洞终于被喻意不屈不挠的纠缠填满，喻言无奈地接受她的存在后，她更是天天跟在他后面跑。
　　这些年来，那道温暖专注的目光一直追着他，让他从来没有办法真正地寂寞或者怨恨。
　　他想起她被接走以后第一次来找他时说的话。
　　“我是记得一些奇怪的事情，但妈妈说那都是梦，是假的，是因为生病……我喜欢妈妈，想让她高兴，就当是梦，慢慢地也以为都是梦。”
　　“可是，可是我的妈妈，我见到她，就知道她是谁……知道她是我以前梦里的妈妈……我的记忆很混乱，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晓安她……或许潜意识中模糊地知道是她抢了妈妈的爱，所以一直刻意地在弥补他么？
　　而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抵抗，默许她待在自己身边，进而喜欢看着她，进而无法忍受她看向别人的呢？
　　他本以为自己会讨厌她，结果却放弃了要讨厌她的自己；他本以为自己孑然一身，却一直有她在身边。
　　就像两颗无意间落到同一片土壤里的种子，它们生根发芽成长，根系在土壤里延伸蔓延，已经紧紧地纠缠在一起。长在一起的两棵树，若要分开，只能两棵一起连根拔掉。

　　可是妈妈，已经遭受那么大打击的她，如何面对他和晓安的关系。
　　他该如何面对妈妈。
　　想到这里，喻言躺在床上，心却像是沉到了一片死寂的海底。

　　内心一直处在天人交战的状态，喻言无法正视他与晓安之间的关系，那天以后，两人再也没有单独待在一起过。
　　但每当中午三人聚在一起时，他又控制不住地想去看她。当晓安看向他时，他会下意识地移开眼睛，而当她终于转过眼睛看着志强时，他又希望她看向自己。当晓安问他什么话时，他比以前更言简意赅，而如果她不跟他说话，他又莫名地不开心。
　　“晓安，追你的小男生呢。”这天中午，志强问道。
　　“嗯哼。”
　　“嗯哼是几个意思。”
　　“志强哥哥，你都高三了还有心思关心我这些破事。”
　　“高三怎么啦？高三没有人权的么？压抑的一整天就这会儿难得放松一下，还得给你这小丫头提点。”志强不满地申诉着，又看向喻言，“快管管你妹妹。”
　　喻言不置一词。他感觉到她看了过来，不抬头，继续吃饭。
　　“喻言说你成绩下降的厉害哦。”
　　“马有失蹄嘛，意外意外，看我这次期中考绝对赶回来。”志强不以为意地说道。
　　“你这退步幅度，可不是口头说说就能赶回来的。”喻言与志强的交流却畅通无阻。
　　“我……我这不是……你怎么不说你妹妹，她这次考试不是也掉了好多嘛。”
　　喻言有点烦躁，志强为什么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引向晓安。可他现在真不知道该如何与她交流。
　　“我那是……”晓安看了喻言一眼，然后飞快地移开眼神，“我是真的意外啦。”
　　“意外？说说什么意外？”
　　“我吃好了，走啦！”说着，晓安收起盘子起身。
　　“喻言，你吃完饭以后能来一下么，这次的数学考试题，帮我看一下。”走出去两步，晓安又折回来说。
　　“嗯。”喻言没有看她。
　　“水房边等你哦。”
　　“嗯。”
　　“喂喂，晓安，我教你，我数学也很好的！”
　　“比喻言好么？”
　　“这个……你们初中生的数学题找喻言大材小用了……杀鸡焉用宰牛刀……”
　　“走啦！”

　　中午的阳光灼热烫人，偌大的校园里空荡荡的，学生都躲进了阴凉的教室。在一丛正盛开的虞美人花丛边坐着勉强蹭点阴凉的晓安手里拿个小石头在地上写着什么。
　　喻言走过去，看了一眼地上。
　　两个字。被石头描摹了无数遍。喻言心里一动。
　　“写我名字干嘛，试卷呢？”喻言装作不在意地说。
　　“你来啦。”晓安慌乱地在两个字上涂抹了几下，徒劳地想掩盖。
　　喻言把眼睛看向别处，不再说什么。
　　“试卷在这里。”晓安从书包中拿出一张试卷递给喻言。
　　“边走边说吧。”喻言把试卷拿在手里，一边看着，一边向前走去。
　　后面错了两道应用题，但晓安已经在后面重新更正过了。
　　“嗯，更正的都对了。但这一道有更简便的解法，有带笔么？”
　　“嗯。”
　　喻言右手拿笔，把试卷放在左手手心上写着，风吹过来试卷有点飘，晓安靠近，伸出手捏住了试卷扶稳，一边专注地看着喻言。
　　薰衣草香缭绕过来，喻言呼吸有些乱。
　　“好了，自己回去看吧。”他草草写了下计算过程，把试卷和笔塞给晓安，“我回去了。”说着他就向前走去。
　　“喻言，你等等我。”
　　喻言放慢脚步，晓安追了上来，和他并排走着。走路时两人的手无意间碰到，喻言向自己这边挪了一些，把靠近她的右手放进了裤兜里。晓安没有反应，继续沿着直线向前。
　　那天以后，她也安静了许多。
　　蝉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让周围的安静更加灼热。
　　“回教室午休吧。”高中部和初中部教学楼的岔路口，喻言转向自己要去的方向。
　　晓安停下了脚步，喻言回过头。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看着别处，咬着嘴唇。
　　“怎么了？”
　　“没什么，我也回去啦。”晓安还是转过脸来，笑着摆摆手，向自己的方向走去。
　　发觉晓安好像不再缠着他，喻言心里莫名的怅惘。

　　就这样，三人的饭桌上相安无事，晓安与志强照常每日斗嘴，喻言照常很少插嘴。可晓安的目光却越来越少转向喻言，而喻言也越来越沉默。三人在一起时，两人的交流越来越少，而一起走路时他们好像也刻意拉开彼此的距离。
　　直到一个多星期以后的一天，三人在岔路口分开，晓安说以后中午不跟他们一起吃饭了。喻言心里一沉。
　　“为啥呀？”志强困惑不解。
　　“再过不了一年，你们俩都毕业了，留我一人，当然现在就得开始跟班里同学处好关系喽。”
　　“你这小丫头，想得可真远。”
　　“走啦走啦，拜拜。”
　　为什么。他想从她的眼睛里找答案，可她已经转过身离开。

　　第二天，晓安果然没有出现。这样很好，终于可以安心地吃个午饭。喻言的心情明显比志强要高昂一些。
　　“嘿，那小丫头，明天一准儿回来，她那么喜欢缠着你。”志强自我安慰道。
　　第三天，晓安也没有出现。
　　“晓安这是真的要脱离组织呀。”志强迷茫的问喻言。
　　“我怎么知道。”喻言扒了两口饭就回了教室。
　　第四天，晓安依然没有出现。
　　她说什么。要跟班里同学处好关系……真有她的，这种理由。
　　她就没想过，再过不了一年，他一毕业，他们就很难见面了么。
　　算了算了，由她去吧。
　　喻言努力把张晓安从脑子里赶出去，专心吃饭。
　　“哎呀，晓安不在可真无聊啊。”志强百无聊赖地说。
　　“你一定得提她不可么？”喻言很不善地问道。
　　“好好好……真不知道你俩这是怎么了。”
　　“什么我们怎么了。”喻言有点怔，志强这是发现什么了？
　　“这好些天了，你们俩都不讲话好不好。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呀？”志强怀疑地看着喻言。
　　“没事。”喻言收起盘子起身。
　　“喂喂。”

　　“Anybody can translate this sentence ”
　　“Mr Yu，can you”
　　志强戳了戳眼睛盯着课本没有反应的喻言，低声说，“叫你呢”。
　　喻言回过神来，站起身。
　　“Sorry, Miss.”
　　“Wow, what a surprise.竟还有你回答不出来的问题，喻言。请坐。”
　　“喂，你有没有在听课啊。”志强疑惑地看着喻言。
　　喻言发现自己在控制不住地想张晓安，想得五脏六腑都痛。

　　下午放学后，他早早地离开教室走到初中部车棚，晓安上周开始骑自行车上学了，这是她放学必然要来的地方。
　　而放学拿车的初中生们看着他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喂，看到没有，好帅哦。”
　　“哇！不知道他在等谁……”
　　“这好像是高中部的那个喻言哎……”
　　“哇，真的吗？让我看看。”
　　喻言真希望这些小女生能够矜持一些。窘迫下，喻言转身离开。
　　“喻言。”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喻言顿住脚步。
　　他回过头来，十几米开外，黄昏中背着书包站着的晓安，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你跟我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在校园里走了很久，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喻言，没有事我要回去了，天晚啦。”走到操场那棵树下时，身后的晓安说道。
　　好哇，又要走。喻言突然很生气。他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她。
　　她看了看他，好像有点怕，转过身开始往回走。
　　她退缩的动作让喻言终于忍不住了。
　　“你给我站住，喻意，听到没有。”

　　那两个字确实有震慑作用。晓安站住了，喻言慢慢地过来。
　　她看到他走来，有些慌乱，急急地低下了头，并无意识地侧了一下身体。
　　“有事就说吧，太晚回去，我妈会担心的。”
　　看着她的动作，听着她的话，一丝苦涩慢慢地从喻言心里蔓延上来。
　　“和同学相处得好么？”他柔声问道。
　　“嗯，挺好的。你知道我啦，一向人缘很好的。”
　　“那我呢？”
　　“你？”晓安抬起头来，像是没太听懂喻言的话。
　　“你不管我了么？”
　　“啊，那个……你高三啦，好好学习啊。”晓安低下头，右脚有一下儿没一下儿地踢着空气中的什么，“我也会好好的。”
　　“那我们呢？”
　　“我们？”晓安抬起头，像是没听懂他说的。
　　“你——”喻言顿了顿，隐忍地说道，“那天你明明说了……现在又这样，你到底在想什么？”
　　晓安低下头，不吭声。
　　看不到她眼睛的喻言感到胸口有一团火在燃烧，他双手握住她的肩膀，说，“张晓安，你看着我。”
　　晓安有些慌乱，想要挣脱，但喻言更紧地握住他。
　　她只能抬头看着他，眼里的惊惶让喻言更加焦躁。
　　“怎么了？你……”
　　晓安的眼里渐渐弥上泪水。
　　“明明是你……”
　　“明明是你不看我，不理我，故意忽视我，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现在反倒问我……我想管你啊，我想跟以前一样缠着你啊，可是自从那天，那天以后……如果你都知道了，还这样拒绝我，无视我，那肯定是不喜欢我这样……”
　　“如果我再缠着你，被你讨厌怎么办……我不要你讨厌我，我好不容易……”
　　喻言心下一痛，把她拉进怀里。
　　“你听我说，我没有忽视你……也没有讨厌你，那天我不是也有……吻你么？”
　　“可是他们说，男生亲一个女生根本不能代表什么啊。我也想劝自己说那是代表你喜欢我。可是，可是你……”喻言感觉到晓安的泪水正把他胸口的校服衬衫打湿。
　　“晓安，我心里很乱，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喻言慌乱地摸着她的头，低低地解释着，“如果我们……怎么面对我妈。”
　　“我知道，我也很怕有一天面对妈妈。可是我更怕你跟别人在一起……”晓安慢慢停止了哭泣，抬起头看着他，“喻言，你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喻言看着她，低低地说，“我只知道看不到你的这几天，我很想你，一定要见到你。”
　　晓安踮起脚来，一把环住他的脖子，抱住他。
　　“我也好想你好想你，想得头都要炸了……有时候恨不得拼着让你讨厌也要去找你……”
　　如此炽烈的表白让喻言控制不住地吻住了她。

　　不是初吻那次蜻蜓点水的触碰。喻言试着去吮她的上下唇，试着伸出舌去舔那双唇瓣，一股甜甜的味道，他不禁想要深入。
　　牙齿。遭到了牙齿的阻碍……
　　他在牙齿外扫着，想要更多的甜。可是晓安却紧闭着牙齿。
　　“晓安。”他低声叫她。
　　“嗯？”晓安睁开眼睛，眼神迷离着。
　　“牙齿，张开。”
　　“啊…呜…”
　　终于没了障碍，他伸向她的口中，不同于任何一种食物的甜让他惊奇。舌头在她小巧的口中探索着，每个角落都有他想要的甜。
　　“晓安。”他沉迷着叫着她的名字。
　　“嗯…唔…”
　　晓安迷离的声音让他突然感觉下腹有种异样的不舒服，烧撩着他，让他想要更多。他把她更紧地抱向怀里，让她的身体紧紧地靠向自己，吻的越发贪婪狂烈起来。没有丝毫间隙地，有种想要吃掉她的欲望。

　　“呜……”晓安突然用力推他。
　　喻言从沉迷中醒来，放开她。
　　“哈……”晓安抬起头大呼一口气，“我喘不过气来啦。”
　　“哦……脖子好痛……”
　　看着用手按摩着脖子的晓安，喻言有点歉疚。
　　“接吻是这么受罪一件事么……又是呛到又是扭到。”
　　“哈哈哈哈哈。”晓安听到蹲地上大笑起来。
　　喻言把她拉起来，抱住，晓安也伸手抱住他。
　　“还认为我不喜欢你吗？”
　　“不会了。”
　　“还瞎折腾么？”
　　“不会了。”
　　“那……”喻言拉过晓安面向自己，抵住她额头，放低声音问道，“说，怎么罚你。”
　　“罚我一辈子做喻言的小跟班。”
　　“一辈子太长了，现在就要罚。”
　　“那……”晓安踮起脚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吻住他，“罚我脖子再多疼一会儿。”
　　“不要回家了么……”
　　“好，那回家吧，我去拿……”晓安说着放开他，转身要走。
　　“回来。”喻言一把把她扯回来吻住。

　　“喻言，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
　　“嗯？应该有吧……”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晓安深深得看着他，然后又拉着他走向那棵她曾经从上面跳进他怀中的树，拉着他摸着树干说道，“不管什么时候，当你觉得我不喜欢你的时候，那都是错的，这棵树就是明证！要记得哦。”
　　那郑重的承诺让喻言说不出话来。
　　许久他抬头看着黑暗中参天的大树，黑黢黢地沉默着。树一直沉默，是因为不想说谎么。
　　“记住了。”他抱住她回答到。

　　操场上，易安回头看向一棵树下停住的喻言。
　　他看着那棵树，像是陷入了回忆，又像是在沉思。
　　易安走过去，也看向这棵树。
　　“这棵树，有故事吗？”
　　“你…还是什么也没有想起来吗？”
　　“嗯，只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但是都有过什么事……一点也想不起来。”易安摇摇头，心不住地下沉。
　　跟着喻言从小学逛到他们一起爬过的孤山，又一起来到初中。喻言只是简单地告诉她这里是她读小学的教室，初中的教室，爬过很多次的孤山。具体发生过什么事，却并不告诉她，好像是希望她自己想起来。
　　而事实是，一个下午过来，易安什么都没想起来。她怀疑，记忆已经化在了虚中。
　　而这种感觉让她内心的空洞呼啸着风。

　　易安走向那棵树，伸出手抚摸树干，好像希望它能帮她找回什么。
　　“易安。”几步开外，喻言叫她。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
　　“嗯？”易安回过头。
　　“跟我结婚吧。”
　　“什么。”易安愣在原地。
　　“在这棵树下，张晓安说过，任何时候当我觉得她不喜欢我时，那都是错的。”
　　易安哑然地楞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她竟然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我……”
　　“不管她去了哪儿，会不会回来，但我好像并没有别的出路，所以只能是你。”
　　“喻言你确定要这样吗？”
　　“你考虑一下，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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