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公子，君子好逑

　　翌日，陈如玉奉旨入宫。
　　苏后在御花园设宴，谢玉宁伴驾随行。
　　席间，几人相谈甚欢，苏后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这个年方二八，却知书达礼落落大方的少女，美丽端庄的脸上频现满意之色。
　　谢玉宁嘴里塞着糕点，听着二人的谈话，忍不住一直盯着陈如玉看。
　　论长相确实也是个美人，放在整个长安城的世家小姐里也难能挑出几个相媲美的。虽然连日来的梦魇折磨得她看起来有几分憔悴，却也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
　　且她谈吐不俗，温柔婉约，若不论其他，也的确勉强配得起她那清晏哥哥。
　　只是她看着她，脑海中总会想起那个清贵俊美的少年公子。
　　论才华，她的太子哥哥自然也是举世无双，但是那个人身上总有种不遗于世的孤独飘逸，她长这么大，能让她一眼就见之不忘的，也就这么一个而已。
　　想她的清晏哥哥，已然见过这世上最好的，只怕是再不能将就。
　　“宁儿，你在想什么？”见她出神，苏后和陈如玉相视一笑，而后苏后慈爱地伸手擦去谢玉宁嘴角残留的碎屑。
　　闻言，谢玉宁回过神来，笑道：“没有，只是觉得如玉姐姐好看，所以看出神了而已。”
　　陈如玉笑了笑，看起来有些心力不足的模样：“公主赞誉，如玉愧不敢当。”
　　“哎呀，什么愧不愧的，”谢玉宁豪气干云地一挥手，“本公主说你好看就是好看嘛。”
　　“宁儿，”苏后看着谢玉宁的动作，笑着呵斥了一声，“女儿家的，行为举止怎可如此粗鲁。”
　　谢玉宁吐了吐舌头，低头吃东西。
　　苏后打量着陈如玉，见她一副孱弱之态，也不由自主地想起先前传言说她梦魇失智之事，便道：“听说前些日子你一直不太好，现下看来似有转缓之象。”
　　陈如玉抚着胸口勉力一笑，道：“近来确实一直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见过何人、做过何事，每日清醒也不过片刻。家父虽请了名医来看，却也始终不得治病之法。”
　　“但说来也怪，三四日前夜里醒来，民女忽觉如梦初醒，自此症状竟开始有所缓解，到如今虽然还是虚弱，却再不见梦魇之症。”
　　闻言，苏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脸上一片欣慰之色：“那便好，如此本宫也可略安心些。”
　　倒是一旁谢玉宁支着下巴，状似无意地提起谢清晏来：“说来清晏哥哥也是三四日前，自相国寺的僧人们来诵经时起开始转好的呢……还说什么超度……”
　　“宁儿，”苏后眉头一蹙，还没等谢玉宁说完话便打断了她，“休得胡言。”
　　谢玉宁委屈地看了苏后一眼，似是不明所以，却又不敢多问。
　　然而，虽不知这说者是有心还是无意，听者却是实实在在地将其放在了心里。
　　陈如玉如是，苏后亦如是。
　　未免旁人多想，苏后岔开话题道：“在长安这些年，本宫总是担心清晏那孩子一个人会觉得孤单，想着有兄弟姐妹在身边会好些，便纵着她成日里往恭王府跑，没想到倒让她学了这些没正经的话来。你听了就当玩笑，不要放在心里。”
　　“怎会。”陈如玉柔柔一笑道：“陛下和娘娘如此关怀，想必王爷和小王爷这些年都是铭感于心的。”
　　“感不感激的倒也罢了，好歹磕磕绊绊的这孩子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本宫瞧着你虽然比清晏还要小上三两岁，却比他要稳重得多，日后事事对他多加照料提点，本宫也很是放心。”
　　陈如玉笑容不改：“多谢娘娘。”
　　“母后，前几日路过玉湖时儿臣发现今年的荷花比往年开得更好了，不如您和如玉姐姐坐着，儿臣去看看，给你们摘点荷花荷叶回来。想必荷香和这夏日最是相宜。”说着，谢玉宁起身，扭头就要溜。
　　苏后看了她一眼，一语点破：“你这孩子，坐不住便坐不住了，还尽寻些让人开心的由头。”
　　“要是一声不响就走了，母后您一定又要怪儿臣懂礼数。儿臣这么努力想让母后开心，母后怎能怪我？”
　　苏后瞥了她一眼，轻声斥责了一句，脸上却满是笑意：“你这丫头……”
　　“娘娘，公主殿下也是一番好意。”
　　见陈如玉为自己说话，谢玉宁顺势接茬道：“母后，你听，如玉姐姐也觉得好呢。只是可惜姐姐今日身子不好，不然和我同去便更妙了。”
　　闻言，陈如玉似是也动了主意：“这……”
　　见状，苏后无奈地斥了一声道：“你这丫头，明知她身子不便，何必还来招她？”
　　陈如玉见苏后似是为了她不大安乐，忙起身自请道：“是民女不好，让娘娘担心了，请娘娘恕罪。”
　　苏后拉她坐下，宽慰道：“你哪里有错，这个年纪好动再正常不过了，倒是这个丫头不好。”
　　谢玉宁做出一副苦恼的模样道：“我就知道不该和母后说的……”
　　“不过如玉姐姐是该多走动走动，这样对身子也好些不是？”
　　她这么一说，陈如玉病弱的脸上也难得出现了光彩。
　　苏后见这两个丫头都动了心思，无奈归无奈，却也不再多加斥责，只道：“看来今日若不让你们去，定然是不能再好好说话了。”
　　想了想，她接着道：“罢了罢了，还是本宫也去吧。”
　　见苏后首肯，谢玉宁和陈如玉相视一笑。
　　不消多时，三人起身，悠悠朝着玉湖的方向行去。
　　一路上，谢玉宁拉着陈如玉的手不停地说着家常话，时不时再睁着大眼睛东张西望一番。二人亲昵而热络，倒把苏后撂在了一边。
　　对此苏后也不恼，只跟在她们身后，听着她们之间的谈话，不时也会心一笑。
　　眼见前方便是一片巧夺天工的山石流水，谢玉宁转头对陈如玉甜甜一笑道：“穿过这里便是玉湖了，姐姐还没见过吧。”
　　陈如玉颔首笑道：“正是。”
　　一行人正欲前行，却听某处假山后突然传来年轻男子轻佻的调笑声和女子欲拒还迎的娇嗔。
　　火辣辣的太阳下，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而诡异起来。
　　当中，谢玉宁和陈如玉两个未出阁的女儿家站得最近，听得也最清楚，当下就双双面颊绯红，尴尬得不知如何才好。
　　她们身畔的苏后更是当即就变了脸，面色阴沉无比。
　　白日宣淫也便罢了，竟然还在皇家禁地里胡作非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
　　她侧目示意身边宫人，宫人会意，当即绕到了假山后去。
　　片刻，便听宫人一声惊呼，然后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娘娘！”
　　苏后心头蓦然一沉，暗觉不好，忙问道：“里面是谁，为何慌张？”
　　“是……是……”宫人尴尬地看了陈如玉一眼，咬了咬牙才道，“是谢小王爷……”
　　闻言，苏后顿时脸色铁青，一旁的陈如玉身子一震，一张如花的笑靥也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是谁？”
　　宫人硬着头皮回道：“是谢小王爷……”
　　陈如玉如遭雷击，几欲昏厥。
　　“清晏……哥哥？”闻言，谢玉宁也是一脸震惊。
　　怎，怎会？清晏哥哥分明不是这样的人！
　　“谢清晏！”一旁苏后沉声，脸上的怒气陡然攀升到极点，“滚出来！”
　　话音才落，就见谢清晏衣冠不整地从假山后跑了出来。他急急忙忙跪倒在苏后脚边，头也不敢抬一下。
　　苏后看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地怒道：“抬起头来。”
　　闻言，谢清晏抬头，看了眼苏后，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陈如玉，一张俊脸一下红一下白，他张了帐嘴，结结巴巴地唤道：“皇、皇后娘娘……”
　　“谢清晏，你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宫禁之内，你竟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将这规矩和本宫放在何处？看来这些年陛下和本宫果真是太过于纵容，才让你如此放肆，禁卫军何在？”
　　“是，娘娘！”
　　得令，禁卫军上前来将垂着头的谢清晏架起。
　　苏后冷眉一扫，发现不见了一人，随即喝问道：“那个勾引皇室子弟的贱蹄子呢？”
　　谢清晏低头不语，一副打算自己死扛到底的模样。
　　不等苏后吩咐，她身后便有宫人再次到假山后去了，片刻却仍是一人折回。
　　“娘娘，后面没人。”
　　苏后看了谢清晏一眼，冷笑道：“你倒是怜香惜玉。来人，搜！”
　　禁军得令，立即有序地散开。
　　苏后看了眼一旁紧咬着下唇面色苍白的陈如玉，
　　面上顿生不忍之色。因而转头再看谢清晏时，神色也愈发冷硬。
　　“至于你，杖责八十，打完随便扔去哪个偏僻的角落里跪着。剩下的，等本宫和陛下商议后再说。”
　　“母后？！”
　　谢玉宁又气又急，气的是她万万没想到谢清晏会做出如此出格之事，急的是她怕谢清晏挨不过那一百杖。
　　说到底，就算错在谢清晏，她也还是护短。
　　一直垂着头的谢清晏倒是二话不说，没有任何怨言，也没有任何畏惧，一副就像一切都在预料之内的模样。
　　“母后，八十杖会不会太多了？”
　　苏后瞪了她一眼道：“你也给本宫回去好好闭门思过，一个个都不让本宫省心。你也不许去看他，否则你就和他一起挨板子，听到没有？”
　　“母后！”谢玉宁气得连连跺脚。
　　“回去！”苏后冷了脸。
　　谢玉宁看了她冷漠的脸色一眼，扭头气鼓鼓地往回走。
　　回过身来，苏后威严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今日之事，本宫不希望透露出半点风声，违者——”
　　“诛。”
　　面对苏后雷霆之怒，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应声，随后便低了头噤若寒蝉。
　　而缓过神来的陈如玉看了谢清晏遥去的背影一眼，神色复杂。
　　她没想到，他竟会如此果绝。
　　见状，她转头对苏后道：“皇后娘娘，如玉……”
　　没想到苏后先握住了她的手，满含怜爱和疼惜地看着她：“如玉，今日到底是本宫和陛下教导无方，反而连累了你。先随本宫回去休息吧，有什么等回去了再说。”
　　陈如玉抿了抿粉色的唇，忍下了嘴边求情的话，点头应道：“……是。”
　　不多时，消息也传到了宣帝耳中。雷霆之下，宫里本来好好的节庆气氛也染上了几分闇色。
　　很快，陈林被急召入宫。
　　彼时，刚领完杖刑的谢清晏也被禁军扔到了偏僻处。
　　八十杖下来，饶是钢铁之躯也扛不住，可他却硬生生忍住了疼痛，笔直地跪在阴影里，瘦削的身躯稳若磐石。
　　御书房内，宣帝端坐在书案后，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珠串，一张没有任何情绪的脸让旁人完全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陈林匆忙而来，进门便苦着一张脸拜倒在地，除了一声“万岁”之外便再也无言，一副埋了万千思绪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的模样。
　　宣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才悠悠地开口道：“陈卿，今日之事你如何看？”
　　“臣……”陈林抬头看了眼宣帝的脸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是在心中反复斟酌他即将开口的话。
　　“是犬女如玉粗颜陋质，无才无德，配不上小王爷。也是微臣一家高攀了恭王府，臣惶恐……”深吸了一口气，陈林垂眸，神色黯淡，“微臣虽然出身微贱，却也顾惜三分面子，今日小王爷之举无异于打了微臣一记耳光，传出去来日臣与如玉也必成为长安城笑柄。臣自己活到如今这个年纪一切也都淡了，只是如玉那孩子……”
　　说到这里，陈林再次向宣帝行了大礼：“求陛下看在犬女年幼，怜悯臣一片爱女之心——这婚事，求陛下收回旨意！”
　　说了许多，他数度哽咽，言语间字字恳切，仿佛也真是一副慈父模样。
　　宣帝看着他，一双锐利的鹰眸中突然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他收了手里珠串，将案上一本书扔到了陈林面前。
　　这时，窗边一缕清风掠过，悄无声息地翻起了书的一角，陈林抬眼一瞥，顿时脸色大变。
　　“陛下？！”
　　宣帝嘴角扬起一抹冷笑：“陈林，君臣十几载，朕岂会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
　　陈林低着头，攥紧了掌心，后背已是一身冷汗。
　　“不过你放心，朕不会杀你。今日把这个给你，只不过是想给你提个醒，为人臣子，头脑最好保持清醒。你怎么实现你的野心朕不管，只一点，不要站错了队，看不清自己的位置。”
　　陈林一怔，抬头看了宣帝一眼，见后者确实没有任何怒意，这才闭上眼深深地叩首道：“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你回去吧，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皇后要留如玉在宫中，你也大可放心。”
　　陈林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行礼道：“臣……告退。”
　　宣帝颔首。
　　出了御书房，陈林一身冷汗被风吹出了透心的凉意。他握紧了拳头，抬头远眺，脸上冷笑连连。
　　口口声声说不会出尔反尔的人，转过头便来陛下这里告他的黑状，好一个光明磊落的谢小王爷！
　　“谢清晏，你真是好得很，好得很……”
　　而角落里，谢清晏抬头看着天空，见头顶原本晴朗的天不知不觉间竟慢慢暗淡了下来，远处的乌云也渐渐聚拢，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他今日可算明白了，何谓——
　　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次真的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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