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小长篇)

作者: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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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5 章


      虎翼镖局一行来得急,去得也快,不过两日功夫,早已回到洛阳。镖局子里又早有跟马帮有生意来往的客商将一应货物购置妥当,又花了不过一天功夫,让各人回去与家中告别。
      就中只单昆有家归不得,去杭州之前,就已被柳五儿占住老窝,不得已而在镖局子里躲了几天。也亏了躲这几天,终于打听得那出自李家的异事,果然那柳五儿是《烈女传》中人物,一把明晃晃的新剪子,女红三十六式施展出来,终于闹得夫家无可奈何,被放还家——这才没一溜烟跑去,告诉谢孤桐他已经被宰过一次,实在犯不着再宰第二次,画蛇添足了。
      但终于还是又去了杭州。既不知是为什么跑了去,也不知跑回来时,都又有了些什么收获。只知道柳五儿依旧不屈不挠,仍在坚守战场,弄得这西行前的最后一天,也就只好还是到镖局子里去混。自然,万里远行,又总要收拾些衣物,当天熬到夜半时分,估量着大家都已睡熟,不免施展轻功,蹑手蹑脚,趁着月色翻墙头、跳窗户,跑回家去翻箱倒柜。
      等打好一个包袱,再要翻窗户出去,经过柳五儿的卧床,不期然停下来看一眼。那姑娘一个我见犹怜的小圆脸,这些天似乎瘦了许多,下巴都尖起来了。似乎入睡前哭过一场,再不然就是做了恶梦,有两行干透了的泪痕在月色下隐约泛着光泽,一路隐入到深黑的鬓脚中去。鬓脚边还有一样东西比泪痕更亮,却是那把剪子寒光森然,在这样深夜,依然不知疲倦,忠心耿耿地守护着无比坚贞的主人。
      看了一眼,不觉又看一眼。胸口毫无来由,忽然一阵锐痛。也许他这一辈子,是应该跟这个本本分分的姑娘厮缠在一起的。她是不会有那么多的花巧,可以随时闪得他七荤八素。这样一个贤惠的媳妇子,是会将枕边这把杀气腾腾的剪刀,也都变得贤惠起来,一剪子一剪子,裁出他春夏秋冬一季一季的衣裳,现在裁他的,再往后,裁他儿子的。一家三口或者更多,在他走镖回家的那个最最温暖的时刻,一起团聚在炉火边、凉榻上、树荫下……
      这本来,就应该是他的生活呵。
      应该?
      胸口愈发疼痛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那包袱打得太结实,再跳窗户出去,膝弯坠了铅一样沉重。

      时隔数月,镖队再次起行。这一回却是年终岁尾,谁都想快马加鞭,尽快结了任务回家过年,这就要不了多少功夫,重又过了玉门。当然世间事大抵如此,你急天不急,越是心急,越是有乱子要出来,入关之后只走到第三天,前面道路上,就出了异事。
      答答答答答……
      一阵隐约而急促的声响,广漠无人的驼道上,就是一个小黑点渐渐化成奔马,飞驰过来。远看是匹空马,奔到近处,才发现还挂着鞍子,那鞍上并且还有人,也不知是酒醉还是睡昏了头,垂着两只手,摇摇晃晃地在马脖子上挂答着。那马似乎着了惊,丝毫不知避让,一路疾冲,径奔驼队而来。便有胆大的趟子手向前一窜,从侧边一伸手,紧紧兜住乱飘的马缰。
      惊马一停,叭嗒一声,鞍上人便四脚朝天摔将下来。瞧服色是马帮帮众,一双漠然的眼睛嵌在惨白的脸孔上,既不是睡着,也不是酒醉,明明死去多时了。粗略看去,身上并没有明显伤痕,也不知是暴毙还是横死,直到尸体翻过来,才发现一枚类似琵琶钉、深褐色而带着腊质光泽的东西,透过冬日的厚羊皮衣服,深深插入背心。
      “昆仑刺?”
      起出来看,那暗器三寸有余,非金非铁,坚硬异常,果然是那种年深日久生长在高山巅上,被昆仑派惯用为暗青子的植物刺。而这样一枚植物刺,插在一名落了单的马帮帮众的要害上,却又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昆仑少壮派还没有放弃与马帮的对抗?又或者,仅是个别人物的极端做法?当然也可能,这样明显的一枚昆仑刺,它就根本不是从昆仑派弟子手中打出来的。总而言之,江湖险恶,这一事件的背后,其实难说。但不管怎么样,此次行镖的前路,只怕并不是一片可以陶然忘忧、可以飞快赶着回家的乐土,则几乎可以肯定的了。
      当晚宿营,众人便较往日沉默,甚至连葛鹊占也都一副不很对劲的样子,吃过晚饭,忽然粘乎乎地卷着毯子过来跟单昆一起躺下,看他枕着两手望夜空发呆,也跟着品头论足指点江山起来:“多美的夜色呵!”当然这样巴巴跑来,绝不会是要拉人一起欣赏夜色,因此才下一句,立刻就露了馅,急转直下道:“事情好象不妙呵。”
      单昆倒很淡然:“妙不妙的,那不就是我们的命么。”
      “命?”
      再想想还真是不错,既干了这么一行,总归不是这一回不妙,就是那一回不妙,反正是绝不至于从头到尾,前后走镖几十年,全部都妙不可言。既如此,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倒见得是自己沉不住气,不觉也道:“果然是命。”
      “你家小鹊子几岁了?”
      “六岁了,”说到儿子,忧心忡忡的人抑不住又露出笑容:“都懂事得很了,这次出门,还直跟我说,在家一定不惹他娘生气。”
      “六岁,也该读书了。”
      “是呵,本来年初要送他入蒙,他娘又不舍得。等这次回去,是一定要……”
      “叫他好好读,将来,不要象我们……”
      婆婆妈妈谈到半夜,一觉醒来,免不了还是要摆出一副中干而外强的样子,再上路,便即提高了警惕,镖队居中,向四方派出前线哨卫,一旦有警,戈壁平远,容易提前侦知。这样如临大敌走得几天,下面的行程其实还算顺利,一路上也能看见零星商队,问起路途,并没撞见什么异常不祥之事。
      不多久,进入哈密卫南部的沙漠地带,北望就是连绵起伏的东天山,眼看再过半日脚程,大家就可以平安结束这次旅程,前往马帮东大营办理交卸,这才人人透一口气,就连葛鹊占也觉得这一回看起来,只怕是大可以把那不怎么美妙的命运,往后再推上那么一推。
      不料意外就往往拣这种要紧时候发生。突然“叭”的一声异响,正前方哨卫处升起号炮,带着一团几乎看不见的白光,在太阳底下炸开。
      零散的镖队霎时间收缩起来,还是故伎重施,先将骆驼拉成半圈,组成第一道防线,后面是短兵器,再后面是暗器,乱七八糟布置妥当,几方哨卫都已奔回队伍,示警的前方哨卫尤其屁滚尿流,一路连滚带爬回来,老远就叫:“出大事了,出大事了!”等到再走近,又嚷:“这回可糟了,马帮的东大营都给他们拔掉了!”
      单昆不免惊异:“谁?”
      “昆仑派!”前哨道:“这一行八个人,都是青年弟子,还要打咱们这趟镖的主意,放我先来给大哥说说……”
      单昆跟葛鹊占互视一眼:“真的是昆仑派?”
      “皇天在上……”
      正在赌咒,前面已经现出敌踪,果然一色的昆仑派青色袍服,这回也干脆不再蒙面,七八骑一组马队,踏沙驰骋,往这边疾冲过来,一直冲到镖队插在最外圈沙地上以示警戒的三角镖旗处停下,笑道:“你们商量好了么?”
      单昆再看葛鹊占一眼,只见后者眼睛里已经隐约多了那一种“不妙”的意味,不觉也心里黯然,这时候只能沉住气,走出驼圈一步,还是照着江湖规矩,自报门户,拱手道:“在下虎翼镖局单昆,行镖经过此地,不知众位英雄尊姓大名,又要我们商量些什么?”
      那边便又有人笑:“你就是单昆?倒会揣着明白装糊涂,无怪乎精明如王师弟,也都中了你的招。我们大人不记小人过,上次的事就不提了,倒要麻烦你一回,反正马帮也完了,你这批货如今也没处去送,不如大家商量商量,就此帮我们送去昆仑山,如何?”
      “这个谈不上商量,”单昆肃然道:“我虎翼镖局处自开局以来,就没有帮外人图谋雇主财物的先例。”
      “张师兄,跟他噜苏什么!”那队伍里却恼了一人,叫道:“商量不成就打!打服了,他就知道不要再去资助马帮余孽!”
      张辉笑道:“单大镖头,听到没有?我们是这样子好好商量呢,还是先打着再瞧?”
      “是商量还是先打着瞧,”单昆道:“那不在我们在贵派。贵派立派百年,江湖声誉一向极佳,应该知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道理,一旦行为不慎……”
      “大家听到没有,”张辉哈哈大笑:“他拿江湖声誉来吓我们呢!是不是劫了他的镖,我们昆仑派在江湖上就声名狼藉,再无立足之地?”
      那队人马哄然大笑。大笑声中,还是那个性子暴躁的叫道:“什么声誉不声誉,老子早就造反啦!连陆文夫都给我们赶下台,师伯叔也都给我们喂了毒药,什么屁的声誉,嘿嘿,你以为什么屁的声誉……”
      “我言尽于此,”单昆倒退一步,站在驼圈之侧喝道:“望贵派以百年清誉自重,不要越过我们的警戒线!”
      “警戒线!”那人大声嘲笑,顿时勒马向前,一步踏过那面色彩斑斓的三角小旗:“我倒要看看……”
      话音未落,就是一声巨响——
      轰!
      白日里炫目火光一闪。镖队诸人也还罢了,那边昆仑派张辉紧挨在那人身后,只觉一股气浪冲来,顿时坐不住鞍子,急切间甩不脱马蹬,连着座下马,一起被掀翻在地。那样重重的一个马身压在腿上,滋味可真不怎么样,勉强要爬起来,混乱中却有人把腿给架在了脸上,不耐烦地伸手拨开,霎时间魂飞魄散,那条腿倒是拨出去了,大腿根子血肉模糊的,朝空中甩了几滴血,打个圈子,轱辘辘滚在地上。
      “地雷!”
      这样一声大喝,众人才从懵懂中回过神来。毕竟是晚了,踏出去的那个连同马匹,早给炸了个四分五裂。连带着张辉的座骑也遭重创,一只腿给炸得鲜血淋漓,半跪在在沙地上,歪脖子长嗥起来。
      “卑鄙!”张辉大怒,一把从腰间拔了剑,喝道:“还都愣着干什么?还不上去把这帮杂碎都给我剁了?”
      众人齐应一声,各各拔剑在手,一起从马背上跳将下来。动作倒是齐整,只是亲眼看着地雷威猛,哪里还敢贸然上前。半晌,还是张辉灵醒,拣起一条炸断的马腿,看准地点扔过去,但见扑地一下,清清明明溅起一小片细沙,这地方却是没雷的。其余人众被这一提醒,立刻也都明白过来,纷纷扯了死马的骨肉,往前方试探道路。
      这一来刚才埋下的地雷触机而炸,顿时轰隆隆之声大作,那片沙地给引得接二连三爆炸起来,一时尘烟滚滚,遮天蔽日,连始作俑的昆仑派也不得不稍稍远避。等到尘埃落定,那地上已经给炸出大大小小无数个沙坑,正应了那句诗,折戟沉沙铁未销,八成这地方也是个有来历的古战场,居然一截暗黑色的铁头从沙地上戳将出来。
      单昆一怔,立刻指挥道:“我们拉骆驼过去,老葛你带人掩护!”
      “只怕……”
      葛鹊占微一迟疑,要待说明以对方之棘手,已方炸药自保未必尽够,遑论攻敌?单昆早拉了一匹大家伙往前直去,只得跟从前进,右手奋力一挥,一枚叫作“轰天响”的甩手雷就被点燃起来,呼啸着落向昆仑派人丛。那边知道厉害,也来不及再呼“卑鄙”,各自大显轻功,奋身后退。说时迟那时快,又是“轰”的一声,那雷落地炸开,飞沙四溅。
      镖队受此激烈,人人情绪亢奋,便有不少镖客从驼圈中纷纷跃出,人手数雷,奋勇冲锋,这样噼哩啪啦一阵猛攻,战线已经往前挺进数丈,后面单昆的驼队如影随形,走到近处,驼圈一摆,仿佛攻城略地,将赢得的新土地巩固下来。
      葛鹊占往后一看,不由得苦笑,也不知道在这一望无垠之地,赢得这十丈沙地,又有什么扭乾转坤的用处?那驼圈后单昆更不知道是在做些什么,带领余下众人弓腰曲背,埋在大家伙的厚实身躯之后,一耸一耸地,似乎还是挖坑埋雷的模样,难道不知道这一招已经失效了?又或者是知道这一招失效,所以才将埋下去的地雷,统统再挖出来?
      尽管疑惑着,那驼峰上依然没忘记时不时地有手势打出来,要求继续攻势,将昆仑派牢牢牵制。但在这样的地方,四周并无沙丘可以掩蔽,要想在昆仑派驰名天下的昆仑刺面前保持攻势,便只有频发炸药。只是这次出门,杭州武会的一派繁华尤在目前,哪里想到转顾之间,就会有这样惨烈的一场恶战?带的炸药比起上次入关那声势,简直可以说是可怜,加之埋雷已经用去不少,刚才一场猛攻,又费去七七八八……
      一边打一边肚子里嘀咕,果然不出所料,火力才一稍弱下去,被打得发蒙的昆仑派回过劲来,昆仑刺立刻便大显身手。以他们的身手,那指力弹出的昆仑刺的射程,又比镖客们奋臂挥甩的甩手雷更远,再加上一片爆炸声淹没掉暗器飞动细微的轻响,冲在前面的兄弟不知不觉中,已经倒下去好几个。
      这时候实在也没有别的更好办法,只能率领弟兄们一边呈犄角散开,一边保持火力,但不料那昆仑刺这一回又被派上新的用途,几枚甩手雷才刚甩出去,半空中突然一响,不是被它拨歪了方向,就是被拦截下来,落地炸开。更有甚者,有的暗器高手打出的昆仑刺神出鬼没,恰巧就能擦在甩手雷的圆边边上,半空中那样一拨,于是才扔出去的炸药划一个弧线,不偏不倚又飞回来,扑地一声,落回在镖客脚边。
      这一来自是非同小可。算来哪个冲出去的镖客身上不还揣了三五颗雷,被这一引,数雷齐爆,顿时炸得个粉身碎骨。那时节也谈不到心痛,余下的人保命要紧,一片平沙上既没有地方好逃,只能紧紧趴卧在地。
      葛鹊占双肘撑地,再往后瞧,后面驼峰上这回总算打出手势,叫他们回撤。只是这时候再往回撤,不等他们跨出两步,背心卖出去,只怕都要丧生在可以及远的昆仑刺下。苦笑一回,还是吹了收兵唿哨,看看众人自沙地上快速爬回,两手往怀里一掏,还是炸药掩护,只这一回品类不同,既不是震地雷,也不是轰天响,却是好几只“地老鼠”,点燃了往外一放,“嗤”的一声,拖着数道火焰,贴着沙地飞一般往前直窜。
      果然那边的昆仑弟子给这次的新鲜玩意暂时搞糊涂掉,先顾不上追敌,有的往后退,有的一边后退,一边又发出暗青子来,将那几只地老鼠钉在地上炸开。
      地老鼠刚打出手,紧跟着又是一趟“油罐子”。顾名思义,这一回却跟火药无关,只是两只装满了煤油的粗陶罐子,一路滚过去,恰好碰上地老鼠爆炸,一罐子油顿时爆开,不求制敌,先搞得场面轰轰烈烈,就是一场大火呼啦啦烧将起来。
      葛鹊占两家伙虚晃出手,且不管实效如何,拔腿就往回跑。这不跑或者还好,一跑见得胆怯情虚,倒提醒了那边的昆仑弟子,见那火不过是洒在沙上空烧,并无什么实际威胁,顿时三五呼啸,绕过火头追赶过来。
      这一来就事情不妙,尤其昆仑弟子轻功佳妙,着实非镖客们的野路子可比,才一起步,先跨了丈余,眼看葛鹊占的背心这就已经落入昆仑刺射程之内,那前面先跑起来的众人,情形也都不甚乐观,还好驼圈内这时总算有了接应,嗖地跳出几个弓箭手来,由毛十八带着,一边往上冲,一边张弓搭箭,这时候也不讲究精度,刷刷连发,往追来的人丛中就是一阵乱射。
      这一来虽然威胁也不见得就大,好歹追兵们先行挡箭,追赶的步子总算缓将下来。那前面一行人,逃命的步伐该有多快,尤其这时节不用再照顾背心,呼啦啦一阵猛奔,转眼之间,连带一个挨了昆仑刺的跛腿子,也都勇猛跳入驼圈。圈外那一队弓箭手完成任务,也便边战边退,才退了没两步,被对方看出迹象,前一批人已经从指缝中溜走,此时哪里还能再容他们脱逃,人人奋勇格箭,努力冲将上来。
      毛十八不慌不忙,再退两步,看看双方已经接近,拉弓再射,这回却是一支响箭,唿哨一声射出去,也不管射中了什么没有,膝弯一挺,趴倒在地。他这一倒,唿啦啦就是一片,那队弓箭手如中节拍,忽然全体向前栽倒。
      众昆仑弟子还在莫名其妙,耳边“噌”的一响,漠上的日头怎么就遥远灰暗了,仿佛天地间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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